01
李雪妹意识情况不妙,自觉离场,追在曹贝贝屁股后面去了库房。可人刚到库房门外,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王连胜还沉浸在“离婚”两字的后劲中无法自拔,鼻头正酸,忽然就听库房里传出一声惊叫,凄厉沙哑,像是见了鬼。他连滚带爬冲入库房,挂着两黑眼圈的眼中,稀疏的光芒瞬间荡然无存,整个后脊跟着发凉。只见黑压压的货箱堆积如山,几乎填满了大半个仓。仿佛之前发出去的快递,又变魔术似的全都回来了。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退货而都是新货。
王连胜脚跟一软,差点摔倒,幸好靠着墙才站稳。他没了说话的气力,扭头看向李雪妹,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二人四目相视,却无言以对。眼瞧着他就要完成业绩了,现在变戏法一样凭空出现这么一批货,哪来的?谁弄的?总不会是土里的老叶发芽成精了吧?
想到这,他踉跄瘫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的同时,眼泪鼻涕都要跟着下来。王连胜正要发作,就听到街上传来人群骚动。
二人对视了一眼,感觉大事不妙,拔腿就朝店门外冲刺。
王连胜刚到门口,就远远看见巷尾突然驶入一辆大货车,把原本就滞涩的羊肠小道堵得更是水泄不通。街坊四邻正在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也都停下手头动作从公园器械区里倾巢出动,踮脚蹑足地围拢过来。他们伸直脖子,试图从人群的缝隙中窥探到货车的情况,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起这场古怪热闹。
说古怪一点也不夸张,除了前些日子他这个冤大头开业放鞭炮,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很久没出现这么生机盎然的情况了。
没一会他就看见保安赵团结从远处急急火火地跑来,啤酒肚被裤腰带束成半个气球,在身前随着奔跑的节奏颠上颠下,汗水浸湿了他的蓝衬衫。
赵团结气喘吁吁手忙脚乱。作为整条商业街唯一的保安,他也很久没现场协调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了。这群围观群众不是老大爷就是老太太,但凡咣铛躺他面前,就够他喝几壶的,马虎不得。
与此同时,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一位戴帽衫的小哥,也没点眼力劲儿,扯着嗓子就指挥着司机继续往巷子里深扎,“倒,倒——”
“还倒个锤子倒?这里不能停车知不知道?”赵团结挺着肚腩挡在了货车的行进路线上,没好气道,“场子里那么窄,碰着人了你赔得起吗你?”
“我们就是来送货的,您受累行个方便,送完货我们马上把车开走行不行?”小哥面露难色。
赵团结用手背抹去滑落到眉梢的汗水,皱了皱眉,“谁家的货?车肯定是别想进去,你让他们赶紧出来取。”
“马上马上,我打个电话喊人出来。”
“如果我有小叮当,变大变小变漂亮~”
王连胜一低头,竟是他的电话铃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正纳闷之间,就看见曹贝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了,然后屁颠屁颠挤进了人群中央。没一会儿,他就扛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往自己这边走回来了。
王连胜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曹贝贝的脖颈上沁着薄汗,用衣领随意擦了擦,转头说道,“这些货我一个人就能搬完,你别动,小心闪了腰。”
王连胜把人拦下,“你先等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别告诉我仓库里那堆货也是你搞出来的?”
曹贝贝先是一愣,之后就羞涩的颔首应下,仿佛是一个偷偷学雷锋做好事之后被老师发现的学生。
“不用夸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曹贝贝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老板,你有所不知,虽然咱们被黑,可最近直播效益是越来越好了,光是账号后台就有五家供货商发私信,更别说发邮件来寻求商业合作的,咱家店铺的微信号都快被人给加爆了。” 曹贝贝道。
王连胜的心彻底凉了,他无比艰难地扯开嘴角,苦笑着问,“然后呢?”
曹贝贝激动到五官乱飞,一张口就滔滔不绝,“我一看,咱们哪能放过这赚钱的机会?我马上对比了这几家货源,筛选出了一家性价比最高的供应商。这几天趁着送外卖的间隙,我还去了趟现场做调研。他们优惠力度非常大,货我也验了都没问题,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还有半年就过期了。不过我是觉得以雪妹姐的带货能力,到时候多准备点折扣,卖出去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李雪妹与王连胜对视了一眼,看见王连胜的脸由红变绿,由绿变黑。
“你他妈这个逆子……”
王连胜两眼瞪得浑圆,自己这刚闹完离婚,这宝贝疙瘩就又给自己来这么一出。
王连胜气的回头就去店里抄家伙。他拿起直播杆,想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最后抄起了墙角的便宜拖把。
“我和你雪妹姐拼了老命刚把库底子清理干净,你倒好,又给我拉来一车临期货,是不是想把我老命也一块清了?”
王连胜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大声告诉全世界是因为自己被骗,才急着卖掉一仓库的货把抵押的房子换回来;他更不能告诉李雪妹和曹贝贝因为后院埋着尸体,他才猴急地想把货都清了换钱之后溜之大吉……
堵得慌啊,堵得慌。他感觉自己血压升到了二百五,脚下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地动山摇。
啪的一声,拖把杆击打在桌面上,震得王连胜手心发麻,他踉跄地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对面的曹贝贝被惊得哆哆嗦嗦。
王连胜闭着眼呼吸吐纳想让自己先静静心,忽然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对。
“你到底哪来的——”
钱字还未脱口而出,王连胜就瞪大了眼珠,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打开手机查看公司的账面余额。
只见一个光秃秃的蛋,比他脸还干净,他当场石化在原地。
“好,好……干得漂亮,”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王连胜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把拳头合了又张,张了又合。这笔钱还没在手心里捂热,就这么从指尖流走啦?上一秒他还觉得自己要劫后余生了,结果下一秒告诉他又回到了漩涡的最中央?
人生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说实话,这件事还真不能怪曹贝贝。前阵子店里忙得焦头烂额,选品和对接供应商的事就放权给了曹贝贝。王连胜下达的指令简单粗暴,就是搞钱,只要能在合法的底线里赚到钱,店里的一切资源都能为他所用。
此时,王连胜对他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硬生生憋出了两滴热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就像个刚刚受了委屈三十多岁的胖儿子。
然而这一幕落在曹贝贝眼里,他还以为王连胜是感动落泪,赶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板,这阵子我看你一直在忙直播,人都操劳了不少。”
他顺手接过王连胜手里的拖把,毕恭毕敬地立在桌角,“就寻思着等我把这事办妥了再给你个惊喜。你不用夸我,替你分忧是我应尽的责任,哈。”
王连胜点了点头,扶额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你先去忙吧,我想静静。”
曹贝贝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夸赞,面露茫然,看看李雪妹又看看王连胜,挠了挠头还是走了。
王连胜看到李雪妹站在原地没动,表情复杂地盯着自己,似是打算给予安慰。此刻的他的确需要温柔的安慰——
“直播收入我可都记账了,钱的事咱俩得说明白了,当时你跟我说好的直播收益五五分成,咱俩还签了白纸黑字的合同,这笔钱就当你欠我的,别想抵赖。”
王连胜心碎了,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现实。他摆了摆手,“记着呢,你帮我达成一百万的营业额,钱一分钱也少不了你的。”
“你给谁画饼呢?拿我当三岁小孩啊?”李雪妹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喂,”王连胜连忙跟上,摆出尔康手竭力挽留,“晚上还得来啊——”
房梁上掉了墙皮,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眼。李雪妹的身影越走越远,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直至消失在远处的街角。
王连胜一抬眸,巷口的各色目光竞相落在他身上。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正在经历公开处刑一样难捱。那些视线犹如直指心尖的剑芒,刺穿了他竭尽全力的伪装。
他只觉腿脚一软,身体虚脱般朝地上滑去,眼底昏黑。
02
王连胜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睁开那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斤秤砣压在他的双眼上,每一次尝试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勉强睁开了眼,却觉得眼前的景象却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薄雾所笼罩。
迷蒙之中,五根手指在前方晃了晃,热浪撩拨着耳廓,害他瘙痒难耐。他伸手想挠,只听曹贝贝的气声很快灌注到耳边,“老板,你醒了?”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静下心来甚至能听到曹贝贝明快的心跳。王连胜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本以为意思够明显了,结果对方不为所动。
王连胜没辙了,俩大老爷们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卿卿我我,成何体统?他清了清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且自然,“哥们儿,咱俩这姿势是不是有点过于暧昧了?”
曹贝贝一脸委屈,脸颊上逐渐泛起潮红,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腕,“老板,我也不想啊,只不过刚刚我转身的功夫你就晕倒了,我本想把你扶到沙发上休息的,结果刚才搬东西之前没热身,腿抽筋儿站不起来了……”
王连胜没话说了,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顺道也拉了他一把。
曹贝贝眨巴着大眼虔诚发问,,“老板,你还有别的吩咐吗,没别的事我就整理新来的货去了?”
王连胜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权利放出去了,再想收回来就比较难。他再怎么着也不能打击员工积极性啊,这可是他最后的得力干将了。
他趁着曹贝贝还没离开屋子,斟酌着用词说了句,“贝贝,以后进货单子先拿给我看看。咱们的账号现在越做越大了,我是怕选品的事交给你一个人来做,确实负荷量太重了。”
曹贝贝站在原地回眸看他,眼神似有困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走了。
王连胜坐回沙发上,止不住地唉声叹气。要不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呢,经历过这件事之前,他还觉得李静不体谅自己。现在落在自己头上,他才回想起当初一声招呼不打,就把房子抵押出去,蒙在鼓里的妻子是何等委屈。
当年李静也算是他们班的班花,长相虽然不算美若天仙,但也绝对称得上贤惠端庄。王连胜自己确实个其貌不扬的普男,虽然当年还没发福,甚至在肚子上还隐约可见几块腹肌的侧影,但也绝不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
李静的父亲是做出版的,常年出差。王连胜记得,当时李静和他倾诉虽然生活条件富足,但父亲关怀的缺失对她产生的影响却总是难以忽略,所以她不求王连胜功成名就,只求过得安稳舒心。现在想想,当时她能喜欢上自己也绝对是因为自己的踏实和坦诚。除了这些,自己也真的没什么过人之处了。
当时自己与李静公开恋爱关系引来周围不少唏嘘。身边的哥们都羡慕他吃到天鹅肉,抱得千金归。这段并非门当户对的恋爱关系也让他遇到了不少障碍,就连第一次上门见李静父母,王连胜也是遭遇了不少白眼。
但这些统统在你情我愿面前不值一提,更何况李静本身也有一股难以斩断的韧劲儿。李静不顾父母反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愣是说通了父母不仅答应了这门婚事,还换了一副面孔,从此与王连胜相敬如宾。后来岳父的生意一蹶不振,差点引来了牢狱之灾。那时候王连胜才知道其实岳父是做盗版书的。
再接下来,就是王连胜在李静的安排下,放弃理想,通过自己不认输和踏实的劲头进了大厂,收入也随着新工作水涨船高趋于稳定,靠自己的实力撑起了他和李静的小家,终于平衡了经济落差,也让李静在自己父母面前终于昂起了头。
记得有一次,他问她为什么当初义无反顾地认定和自己在一起,李静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说:“我只需要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每天晚上都能见得着,可以一起关灯睡觉的老公,你可千万别像我爸一样。”
他想着,手指不自觉拨下静静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王连胜隔五分钟就打一次,得到的回复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摁掉电话以后,他尝试拨通微信语音,却发现已经被李静给拉黑了。他苦笑出声,现在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为时晚矣。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懂得能屈能伸,不试试怎么知道静静还给不给自己机会?不是还有句俗话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他看了眼手机,快到女儿放学的时间了。既然暂时摆不平大的,就先想办法策反小的,他贴心的小棉袄总不会跟他唱反调吧。
想到这,王连胜从沙发上弹射起身,裹上羽绒服骑着小电驴就朝女儿学校出发了。
03
随着放学铃声的响起,原本安静的中学门口顿时躁动起来。家长们早已等候多时,有的从第一个学生出校门那一刻开始就延颈举踵四处张望,有的则是怡然自得地和其他家长家长里短的闲聊,交流起了孩子们最近的学习、生活情况。
王连胜插不上话,站在人群中央只觉得尴尬。看着家长们都在指定区域里站定等待,他还在绞尽脑汁回想女儿的班级序号。
平日里女儿的事大多都是李静负责,自己对女儿的了解就是白纸一张。女儿小时候,他总是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陪她玩耍读书。女儿的生日、学校的活动,他也总是因为各种原因缺席,反观被他抱怨不谙世事的李静一直在身后默默付出,从未有过任何怨言。想到这儿,王连胜心中已满是愧疚和自责。
经历过这几个月的糟心事,王连胜也看透了,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可女儿的童年只有一次。从今以后,他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多花时间陪伴女儿,参与她的人生。他要和静静一起,为女儿创造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可找了一圈,他也没找见然然的身影,与此同时,各班老师开始领着学生鱼贯而出。
“我跟你说,现在这群孩子早熟得要命,我家闺女都学会在网上聊骚了,给我和孩子她爸气得在家直跳脚。”身旁一家长无奈道。
王连胜挑了挑眉,侧着耳朵凑近些听热闹。
“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可怕,我闺女在网上一口一个老公的叫,还说等初中毕业就去领证结婚?真是反了天,因为这事我直接把她手机给没收了。”
“说的是呢,我家孩子天天念叨着顺口溜,什么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夫妻一对对,也不知道谁教的,还说全校学生都会背。好的不学,坏的门儿清。”
王连胜双手抱臂,哼了声,在家教方面他对女儿是非常放心的,至于早恋这件事,王连胜觉得担心女儿是完全多余的,他家闺女平时跟个人精似的,还不如担心担心那群黄毛小子会不会着乐她的道。
“你看看,这也不谁家孩子,还挽着男生的胳膊呢,俩人眼神粘得都要拉丝了,让她家大人看见还不得愁死。”
王连胜循着那人视线看过去,校门口并肩走出一男一女,看起来也就十三岁上下的年纪。
男孩从头到脚一身潮牌,鞋子是古驰的,书包是路易威登限量款,就连头发都是经过精心打理的,整齐而有型,与这身行头相得益彰。他左手拎着两大包进口零食,右手和身旁的女孩十指紧扣。
女孩扎着精致的麻花辫,戴着粉色蝴蝶结发卡,衬得脸颊白里透红,美得像是迪士尼在逃公主。
王连胜只觉得看着熟悉,眯着眼细瞧去,踉跄了两步差点没站稳,脸唰得绿了,心里只剩卧槽。
这还是他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李焕然吗?自己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放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平时犯错他都舍不得打骂,凭什么让这臭小子白占了便宜?何德何能让他闺女给他当人体挂件?
俩熊孩子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过了马路以后,男孩停下脚步,把手里的零食递给了李焕然,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啵了一口,乐得屁颠屁颠之后,上了一辆黑色奥迪A8的后座之后扬长而去。
场面之震撼,让王连胜当场目瞪口呆。他在原地缓回了神,才赶忙挤出人堆,快跑几步就要追上去。
然而,他很快就领教了一个道理——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以后的苟且。眼下他正琢磨着怎么跟孩子科普青春期自我保护的知识,一眨眼的功夫,视野里就出现了个戴眼镜的高瘦男孩,看着一本正经,跟个小大人似的。他朝然然走过来,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再一次上演十指相扣。
这还是他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李焕然吗?自己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放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平时犯错他都舍不得打骂,凭什么让这臭小子白占了便宜?何德何能让他闺女给他当人体挂件?
“然然!”
前方的李焕然停住脚步,松开了男孩的手回过头,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赶忙背过身去用手背擦抹掉口红,复而转过身来甜丝丝地叫道,“爸爸?”
大半个月没听到女儿的声音了,这会儿终于能见上一面,王连胜差点老泪纵横,原本窝了一肚子火气瞬间消了大半。但怒火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他走到二人中间,成了一道坚固的人墙,居高临下地盯着杵在一旁的眼镜男孩,没好气道,“小子,你跟我女儿什么关系?”
那男孩推了一下镜框,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冲他弯腰鞠了个躬,“叔叔你好,她是我女朋友。”
王连胜一噎,这话说得非常淡定丝毫不慌,仿佛他才是棒打鸳鸯的老法海。他深呼吸了口气,质问道,“你们才多大啊,毛还没长齐的年纪还学会了早恋?”
“自由恋爱您不懂吗?”
“嘿,你这臭小子还会顶嘴?你跟我闺女谈对象有没有问过我这个老子答不答应啊?”王连胜撸起袖子,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你……你先走。”李焕然朝那男孩使了个眼色,随后眼疾手快地拽住王连胜的胳膊,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撒娇道,“爸爸,我饿了,你带我出去吃披萨吧……”
那男孩顿时心领神会,拔腿就跑,一溜烟就窜出去十来米。
“站住,喂,别跑!”
王连胜气得跳脚,奋起直追。要说这新的零件就是比旧的好使,那男孩身手矫健,健步如飞。反观他这个三十多的老汉,跑了没几步就感觉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眼看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冲刺。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没一会儿,连那小子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04
披萨店里,王连胜默默地抬眸扫视对面,李焕然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妮子,捧着面前那碗意大利面大快朵颐,时不时低头回消息,嘴都要咧到后槽牙了还不自知。他将一块小龙虾披萨递到她面前,试探道,“你年纪不大,应酬不少啊,连跟你老爸吃个饭都这么心不在焉,这些事你妈知道吗?”
搬出李静果然有效,李焕然一听这话,慢慢悠悠放下手机,“她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来了,哪有空管我。再说你们俩整天各忙各的,我待着也无聊啊,只好自己找点事来做。”
她虽没点破,王连胜脸面却挂不住了,要不是交友不慎出了这档子事,他现在还能像以前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被领导二十四小时剥削怎么了,当一条翻不了身的咸鱼又怎么了?总比现在有家不能回,被老婆误会出轨,欠了一屁股债,还摊上桩命案要强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本来就是当一辈子缩头乌龟的命,还怕脊背挺不直溜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连胜越是看得明白,越不想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你现在年纪还这么小,能懂什么情情爱爱的,跟着这群还没树立三观的臭小子瞎混能有什么前途?你现在就应该以学习为重,不然等长大以后有你后悔的。”
“你想多了,”李焕然撂下刀叉,“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是他们来讨好我,我才不费那个劲去讨好他们呢!”
这话从上初中的女儿嘴里说出来,让王连胜虎躯一震,着实受惊,“那个A8小子对你做了什么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哦……”李焕然回想片刻,“他家是开食品工厂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还有,每次我妈有事晚了没来接我放学,他的司机就会送我回家。”
“那个戴眼镜的大高个呢?”
“他是沽城一中重点班的学霸,每周二周四放学他都会帮我补课。”
“李焕然你出息了,小小年纪还学会脚踏两条船了?”王连胜气得咬牙切齿,声调都忍不住上扬了几分,“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我跟你妈可没这么教过你。”
“我又没答应他们什么,交朋友嘛。”
王连胜看着女儿理直气壮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这下可好,他担心的事情不仅没有发生,反而还朝着偏离轨道的方向发展了。这样下去可还得了?必须得趁她这颗小树苗还没彻底长歪之前掰直了才行。
“连你自己都不自重,别人更不会尊重你的,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早晚有一天会反噬到你身上的。”
“知道了。”李焕然好整以暇地转动着食指,用头发在上面缠了几圈,显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感觉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王连胜没了招架,思来想去,孩子性教育启蒙的问题还是得李静来讲,会比他一个大男人更有说服力。于是他决定搬救兵,“你妈呢?怎么这么晚也没给你打个电话?”
李焕然耸了耸肩,“不知道,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神秘兮兮的。”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等王连胜送女儿回到家以后才彻底明白。
自打他从这里搬出去,李静就换了密码锁,这次托女儿的福才重新回到这个久违了几个月的温暖庇护所。只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讲,眼前的一切确实有些陌生。
鞋柜里只剩她们娘俩的鞋子,连双他的拖鞋都找不见了。厕所里他的牙刷毛巾也全都不知所踪,主卧床上只剩了一套床上用品,连床头的婚纱照也撤下来了。墙角有个行李箱安静地竖着,他心里一咯噔,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碰巧这时,门外响起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咔哒一声门开了。
李静眼底的惊愕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拧紧了眉心,露出一幅嫌恶的表情,冷言冷语道,“谁让你进来的?”
王连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仔细瞧才发现,李静今天居然化了淡妆,穿搭更是不得了,外面披了件红色大衣,上身抹胸短款毛衣,下身修身裙配打底裤。。他心头顿时浮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悲哀,这么多年老夫老妻,她在自己面前精心打扮的日子却屈指可数。
“然然你先出去会儿,我和你妈说点事。”
王连胜说完,就径直越过她来到客厅。李静虽不情不愿,心里却和他有着相同的默契,他们都想在然然面前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大门从外面被碰上,带来室内一阵回响。还是李静先开了头。
“到底有什么事?”
“打电话不接,发微信拉黑,我找你人找不见当然只能先找闺女,你干嘛去了?”
“我去哪需要跟你报备吗?”李静冷笑了一声,“好像你做事之前也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吧?”
“戒指的事你跟我解释清楚了吗?你现在有什么脸面跑来质问我?你那点儿烂事我都懒得再计较了。”李静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尽是冷漠,“王连胜,咱俩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心里最清楚。”
“我已经跟你解释无数遍了,戒指根本就不是我买的,发了工资以后每笔钱我都打到了你卡上,你可以去查我账户所有的付款记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解——”
李静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王连胜。她转身坐到餐桌旁,没再说一句话。
李静从没像别的女人一般,在毫无征兆的在大吵大闹中赢得对生活的控制权。她更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在叽叽喳喳的闺蜜聚会里吐槽自己男人的无能,因为她知道那只能侧面证明自己当初眼光的愚钝。结婚十年,她不奢求外人羡慕的生活,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默默成为背后的女人;之前她从没和王连胜红过脸,也恰恰如此,这次对方瞒着他抵押房子追求虚无缥缈的创业才显得如此刺眼。
王连胜也闭了嘴放弃了争辩。他悻悻地拉开餐桌的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挽回他们失去信任的婚姻。
“静静,其实我……”
“我和我爸说了。”
王连胜茫然抬眸望着她,似乎思绪还没来得及跟上。
“我爸答应,可以给你找个工作,虽然挣得没原来多,但足够咱养家糊口。创业的事你尽快解决,如果解决不了我就找找我当律师的老同学,看看怎么能把咱们房子拿回来。”
李静眼神飘向窗外干枯的树杈,仿佛那才是他丈夫的脸。
“只要你赶紧结束你那不着边际的创业,明天你就可以去我爸那上班,到时候离不离婚都好商量。”
王连胜感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那份刺骨的寒从头顶飞流而下,他必须屏住呼吸,否则那煞人的寒气会伺机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这些天来,眼前的这一幕不知道在他梦里出现了多少次,他也记不清说了多少次愿意。有时候他一醒来就想,干脆直接告诉李静得了,大不了挨几顿打,自个脸皮厚点,带着然然一块耍耍贱,李静指不定就心软了。到时候全家人在一块,有什么困难过不去。可转头一想,压在他身上的可不光被骗创业这一件事,最要命的还是后院的老顾啊。那祖宗就是个扔在粪坑里的炸弹,但凡出事,就算死不了也要沾上一身粪。真到时候李静怎么办,然然怎么办?
王连胜望着李静,嘴唇不断嗫嚅着,他的身体掀起了一股情绪海啸。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李静久久等不到答复,以为王连胜不乐得踩她给的台阶。自嘲一笑后,心里最后一点念头也断了。
“创业对你难道就那么重要吗?需要你用全家的生活去孤注一掷吗?王连胜你是知道的,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就是一时冲动,你明白你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她把视线从枯枝上移了回来,可目光仍旧没扫王连胜。她垂着头,像被针扎了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沉默着往屋里闯。
王连胜激动得用后脊撞击椅背,像是一只应激的野猫。可即便急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也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连胜双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将头埋进两臂交叉的缺口里,胸口不停起伏着。
空气瞬间安静,李静嘴唇翕动眼中滚着晶莹。她兀自走到窗边故作眺望偷偷抹去眼角的泪,但错乱的呼吸还是出卖了她的酸楚。
望着歇斯底里的妻子,王连胜这几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再一次,也是彻底垮掉了。
“静静。”
王连胜才蠕动嘴唇。他站在她身后,看着李静的肩膀在剧烈起伏,却始终执拗地不肯转身。
王连胜感觉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的思想在竭力想挽留,可身体却像牢牢黏在地上一样岿然不动。他扯动嘴角无声地苦笑,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自己这几条路给的,明摆着就没打算让他活啊。
“然然好像早恋了,你和她谈谈吧,你们母女聊这方面的话题会比我更容易让她接受。”
“你先顾好自己吧,女儿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李静说完这句,不再言语。
王连胜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脸上的神色落寞又悲哀。他并没有在楼下看到然然的身影,也不知道她又跑去哪了。王连胜滞在原地,像一个忘记回家方向的迟暮老人,眼神也失了焦,任由疼痛呈放射状扩散全身。
天空灰蒙蒙的,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给大地留下一片静默。良久,空气里才响起他五脏六腑破碎的声音。
“以后女儿跟着你,我确实能放心了。”
05
王连胜回到店里时,曹贝贝已经将直播间里需要的物料准备齐全了,让他感觉意外的是,李雪妹也回来了,正在镜前边补妆边喝着咖啡。
这俩人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对视一眼,脸上尽显迷茫。
曹贝贝率先凑上来,想用手探他额头,“老板,你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王连胜勉强地笑了笑,顺势拍掉他不安分的胳膊,“我没事。”
“噗——”
他只感觉脸颊一凉,一股液体直击门面,带着浓郁的咖啡豆香气。他皱了皱眉正欲发作,就看见对面的始作俑者李雪妹,此时正笑得合不拢嘴,咖啡从下巴径直往脖颈儿里流,无措的狐狸眼还在着急忙慌找纸巾。
他瞪视着李雪妹,皮笑肉不笑,“大姐,你那嘴是消防队的皮管吗,能喷那么远?”
“对不住对不住,我看您沮丧劲儿让我想起了那个网红巴哥狗 ,着实没崩住。”李雪妹忍俊不禁,赶忙用纸巾囫囵帮王连胜擦脸,“这咋弄的啊,不就是因为一批货嘛,何至于这么想不开。”
她一说完这话,曹贝贝也紧跟着靠近些仔细打量,只是这孩子似乎不知道分寸为何物,恨不得和他鼻尖贴鼻尖才满意。王连胜觉得实在是不太自在,往后退了两步。
“一定是个悲惨的故事,老板你都疼哭了,眼眶现在还是红的。”曹贝贝补充道。
“行了行了,”王连胜打断他,看了眼手表,差一刻八点,“马上开播,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曹贝贝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物料都检查过了,商品链接也都做好了,咱们店铺我又在其他平台申请了新的账号,今晚同时播,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八点准时上播了。”
李雪妹抬手一撩秀发,双手抱臂,弯起嘴角气场全开,“不必多说,干就对了。”
“好,好,我有预感今天能大卖特卖。”王连胜一拍掌,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今天的曹贝贝和李雪妹格外配合,这倒是让他感到欣慰。心里那些不快暂时一扫而空,他握拳举到头顶,高升喊道给自己打气,“枕边王者,绝不好惹——”
随着“惹”字话音落下,头顶的白炽灯泡伴随着“嚓”得一声,毫无征兆地瘪了,王连胜也不知道眼前的黑是什么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寂静了。
十分钟后,曹贝贝打着手电筒慢悠悠摸回来了。
“问清楚了,说是电路老化,附近的居民楼都停电了。已经有人给供电公司打电话了,说是明天一早就派人过来修。”
“明天一早才来修?”王连胜心态都要崩了,“那我直播咋整,好不容易靠挨骂才积攒起来人气,难不成就这么放了?我还指望今天能大赚一笔呢。”
曹贝贝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不是我说,你这嘴是不是反向开过光了?可真毒。”说话间,李雪妹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了,“既然播不了,那我先回家了。放松点,明天一定会更好。”
李雪妹走后,屋子里就剩下王连胜和曹贝贝两人站在原地,借着手电筒那点虚无缥缈的光亮面面相觑。
“算了,”王连胜彻底泄气了,“贝贝,收拾洗漱用品,今儿个给你放天假,老板带你去洗浴。”
此言一出,曹贝贝的眼睛里俨然开始放光,四肢激动到快要无处安放。
王连胜看得为之一抖,不知道他这么激动是想作甚。直到两个小时以后,他和曹贝贝在男澡堂里坦诚相见,这才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事情要从他们刚进换衣间开始说起。
这会儿王连胜刚脱掉上衣,就感觉脊背一凉,打了个寒战。可是明明室内温度26℃,他却觉得冷空气直往毛孔里灌的感觉。正想找找是不是哪里漏风,结果一回眸,视线就和赤身胴体的曹贝贝撞了个满怀。
被人盯着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还是个大老爷们。他耸了耸鼻子,把毛巾甩在曹贝贝脸上,“换好衣服就去洗,在这儿看什么看,我有的你又不是没有,用得着跟看牲口似的吗?盯得我发毛。”
曹贝贝别开了脸,轻咳了两声,他支支吾吾地说,“老板,身材挺不错啊。”重点是,他说完这句,居然还他娘的会脸红。
王连胜浑身一激灵,连裤衩都顾不上脱了。
“我告诉你可别乱搞啊,我……我可有痔疮……”
澡堂里奶白色的蒸汽带走了王连胜堆在心底的雾霾,热气通过鼻腔进入大脑,软化了他脑海里错综复杂的思绪,他闭上眼将下巴也浸到温热的水池里,任由松弛的情绪接管他疲惫的躯体。闭上眼,这几天积在心里的糟心事才缓缓闭幕。
俩人洗完澡又泡了会儿温泉,顿时感觉饥肠辘辘,一出来就直奔食堂,幸运的是这会儿正好开夜宵席,琳琅满目的吃食看得他们垂涎欲滴。
说到吃,别看曹贝贝长相斯斯文文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简直就像是要和食物进行一番殊死搏斗,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食物一扫而光,就连餐盘都要舔得一干二净。
看着餐厅里循环播放的宫斗剧《甄嬛传》,王连胜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饭也顾不上吃了,当场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工作起来。
“老板,你这是在干嘛?”曹贝贝凑上来想看。
王连胜白了他一眼,继续在键盘上慷慨激昂地敲字,神神秘秘道,“直播新题材,保准炸裂全场,明天你就知道了。”
“哦。”
两人又舒舒服服地在休息大堂里躺了三个多小时,从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在热乎乎的水里泡了这么久本该心情愉悦,但王连胜却闷闷不乐。
因为当他打开储物柜打算换回衣服时,他发现柜子里本是叠好的衣服被人翻动过,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用来开储物柜的手牌一直套在他的左腕上,从未摘下过。
翌日清晨,王连胜刚开张,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身材火辣,五官挺拔,清纯俏丽,实属叫人移不开眼睛,定睛一瞧还有点像安妮海瑟薇。
那女人一看他站在门口,突然换上一副笑颜,神采奕奕地打招呼。
王连胜瞪大了眼,没看错吧,有生之年居然还能有大美女冲自己招手,还是在自家店门口?
碰巧这时,曹贝贝也醒了,打着哈欠从他眼皮子底下飘过。
“贝贝,你扇我一巴掌。”王连胜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曹贝贝斜睨了他一眼,估计也还没清醒,压根不墨迹,抬手就是一巴掌。
空气中传来“啪”得一声脆响,直接给王连胜打得精神抖擞,眼冒金星。他合理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背着自己偷偷练铁砂掌了,整张脸皮都在火辣辣的烧。
他再次往门口一瞧,嘿,那美女不仅没走,还在他视野里还重了影。
王连胜这下彻底清醒过来了,赶紧唤曹贝贝去把人迎进来,他问来者有何贵干,这美女一开口,声音又嗲又媚。
“我叫夏青青,是来面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