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滩上几十个兵背对江面,整齐地站成五排,好像在等待战斗命令。阿羊和陆陆续续从炮台上跑过来的十七八个外省兵,在队伍最前面自动站成一排。阿羊转过身,主动向后面的一个兵打招呼。“喂,这位兄弟,你们是哪个省的?”他发现,后面几排兵都光着膀子,黝黑的胸膛、臂膀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噢,我们就是本地的。”
“那你们是八旗驻防军啰?”
“不是。”那个兵连忙摇头,好像对阿羊说自己是八旗兵感到万分耻辱。“那些老爷兵呀,现在恐怕搂着老婆还在被窝里睡大头觉呢。我们是广东水师的,是关天培关大人的部属。”
“关大人?”阿羊猛地想起,在广州的这些日子里,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关大人的故事。记忆中,这个关大人好像在去年的虎门之战中英勇殉国了。他的部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兵仿佛早就看出阿羊的疑问,一脸严肃地说:“是的,关大人去年夏天在虎门炮台壮烈殉国了。今天我们这些未死的部属,要为关大人报仇雪恨。”
“好呀,我也和你们一道,为关大人报仇。”阿羊挥挥拳头说道。
“唉,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阿羊刚开口,那个兵突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止交谈,又指了指队列前方。阿羊赶紧回转身,看见刚才跑上炮台招人的那个官已经大步走到队伍前。借着淡淡的月光,阿羊发现这个官年龄不大,大约三十岁,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只见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官服上衣脱掉,在手上揉成一团后,“啪”的一声甩到地上,然后用右手指着第一排的外省兵高声喝道:“把上衣脱掉!”阿羊不明白,打仗干吗要脱掉上衣?尽管已经进入四月,白天暑热难耐,可到了夜晚,尤其是站在空旷的珠江岸边,还是微微感到几分凉意。外省兵左顾右盼,没弄明白脱上衣是啥意思。当官的又大喝一声:“快脱!”
刚才和阿羊说话的兵在后面小声提醒:“这是我们水师的管带,是今天火攻队的队长。他跟随关大人十几年了,去年亲眼看见关大人血洒炮台。他叫你们脱,你们就赶紧脱吧。”
说话间,外省兵已经有人开始脱掉上衣。因为是长袍,又要解开腰上缠绕七八圈的布带,阿羊最后一个才把衣服脱下,他也学着队长的样子,把衣服揉成一团,“啪”的一声丢在脚下。
队长的身后,站满了从炮台上跑来看热闹的外省兵,阿甲站在人群的最前头。他向阿羊挥挥手,又指了指阿羊脚下的衣服,做了一个手抓的动作,意思是我来帮你看着衣服。阿羊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队长走向第一排队伍,从左边开始,一个一个察看外省兵的左胳膊。阿羊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检查有没有汉奸混进火攻队。查到阿羊时,他主动伸出左胳膊,高高地抬起。队长看了一眼后,欣喜地用拳头轻轻擂了一下他宽厚结实的胸脯,说:“小伙子,好样的。”
阿羊重重地冲队长点点头,一股自豪感在胸中升腾。从锅底寨来的十八个人中,自己是唯一参加火攻队的,能亲手烧掉洋鬼子的兵船,回去后可以好好向乡亲们摆摆龙门阵了。
检查完毕,没有发现一个左胳膊上刻有“A”字的汉奸,队长很满意。他回到队列前,声音洪亮地说:“兄弟们,奉钦差大人和杨大人之命,今晚由我们火攻队向洋鬼子兵船发起第一轮攻击。凡烧毁洋鬼子兵船者,钦差大人和杨大人将按朝廷颁布的赏格给予重奖。希望兄弟们不怕牺牲,奋勇争先,”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挑选最能鼓舞士气的词儿,“我们要为关大人报仇!为陈大人父子报仇!上船,出击!”说完,第一个走向江滩。
火攻队共有四十条小船,每两只船为一组,一只头船一只尾船,中间用一根一尺来长的铁链条相连。头船的船头上安放着一只横躺着的马桶,桶口冲着前方。有的船上除了安放马桶,还竖立一个像真人一般大小的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套着一件红色的丝绸背心,看上去有点滑稽。每只头船有四个人,两人一边,每人操持一支木桨。尾船上则堆满泞上灯油的柴草。另外还有几条稍大一点的空船,那是火攻队接近洋鬼子兵船点燃柴草后,运送队员后撤用的。
临时征召的外省兵与水兵混合编组,阿羊正巧与刚才说话的水兵分在同一条船上。水兵告诉阿羊,钦差大人和杨大人原本计划用从福建招募来的水手担当火攻任务。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如期赶到。无奈之下,只有启用广东水师剩下的百十来人。到西炮台后,队长发现半路上跑掉了十几个,就临时决定召集十几个水性好的外省兵顶替。
“真巧呀,要是那十几个胆小鬼不跑掉,我还参加不了火攻队呢。”阿羊吐了一下舌头,庆幸地说。
盼望已久的战斗终于打响了。没有阿羊事先想象的鼓声隆隆,夜幕下,一切都在显得神出鬼没。洋鬼子的兵船好像没有发现火攻队的企图,江面上仍然安静如常。
队长的小船走在最前面。距洋鬼子兵船还有十几丈远时,他回过头,举起木桨,向两边指了指,发出分散出击的命令。二十组小船立即散开,各自寻找目标,划向洋鬼子的兵船。
随着离兵船越来越近,阿羊终于清楚真切地看到了兵船的模样。兵船比他想象的要大,宽大的船身,高高的桅杆,在夜色中如一座座小山包。船上有光亮,但甲板上看不到人影,估计这些洋鬼子还在呼呼睡大觉吧。兵贵神速,出其不意。羌寨的老人在讲战斗故事时,常常这么说。不知怎的,阿羊对船上的洋鬼子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再过一小会儿,等火攻船一靠近,点上火,片刻间,火光冲天,他们就只能到西天去做大头梦了。这些可怜的洋鬼子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想到这里,阿羊又觉得这仗打得太不热闹。堂堂天朝上国,向这些尚未开化的洋鬼子开战,应该大大方方,先堂堂正正擂响战鼓,再燃放大炮,这样打仗显得公正公平,没有坐地欺人之嫌,也才过瘾呀。
阿羊这条船悄无声息地划到一艘兵船的船头下。向上仰望,高大的船头翘起宽大的尖角,像一块嶙峋的巨石伸出山体,给人沉重的压抑感。
一个水兵从船舱里拿起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火镰石和浸过灯油的引火棉花。阿羊和另外两个水兵用木桨把装满柴草的小船轻轻顶到兵船旁边。打火的水兵连打了几下,闪出的火星还没跳到引火棉上,就被江风吹得无影无踪。阿羊看着心里直发急,他突然想起了马帮老伯变戏法似的引火棍。眼下要是有那么一根引火棍该多好呀。只要轻轻往纸盒上一划,燃起的火苗又大又旺,直接丢到柴草上,那大火呼啦一下窜出三丈高,那才叫过瘾呢。
正想着,左边不远处的一条兵船被火点着,熊熊燃烧起来。借助冲天的火光,阿羊仰头看见,上方兵船的左舷护墙伸出一个洋鬼子的脑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他叽叽呱呱乱叫唤,一边叫还一边伸出一支枪来,好像要向下射击。用枪可不如用箭哟。等你装火药填弹丸,再打火石,这天都快亮了。阿羊轻蔑地笑了起来,反手从背上摸过弓箭,又从后腰上抽出一支竹箭,仰头向上,迅捷开弓,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竹箭还没离弦,洋鬼子的枪先响了,站在阿羊身后的一个水兵惨叫一声,扑通一下落进江中。
洋鬼子使的是什么家伙?不用装药就能打响,肯定是有妖术。阿羊果断放箭,只听见上面传来一阵“哇哇”的怪叫声,随后再无声息了。
火石还是没打着,打火的水兵急得满头大汗,刚才那位水兵中弹落水时溅起的水花,竟把火石也打湿了。
“不用急,慢慢打,我盯着上面。”阿羊高声叫道。
火石终于打着了,引火棉燃起一团幽幽的火,水兵将它快速抛向尾船,“劈劈啪啪”,火借风势,熊熊燃烧。
“快下水,游到那条船上去。”点火的水兵说完,一个猛子扎入江中。阿羊把弓箭往身后一背,也跳下船去。
火攻战绩不凡。当阿羊和水兵们爬上空船往回撤时,他看到巨大的火光把宽阔的江面和大半个天空映照得通红通红。数一数,有四条兵船被大火吞噬,剩下七八条兵船好像在往后退缩。
“洋鬼子,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阿羊正兴奋地向水兵们比画着,突然,一条兵船的腰部闪出一道火光,紧接着听到轰隆、轰隆一阵炮响,载人的船瞬间变成一团火球。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叫唤一声,就随着牛腰一般粗的水柱升上空中。等阿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已经重重地落到水里。他喝了两口江水,水咸,还夹杂着浓烈的腐臭味。他脚下踩水,钻出水面,定定神,辨别一下方向,然后张开双臂,奋力向岸边游去。四下看去,水面上到处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和光膀子的尸体。这帮洋鬼子,竟把大炮藏在船帮里,还敢对我们偷袭,真是禽兽不如。
当阿羊游上岸时,发现岸边站满了迎接的官兵。阿甲一眼望见跪在泥水里挣扎着站起身的阿羊,连忙踩着江滩的烂泥冲过去。“叫你不要去逞强,你偏去。这下相信了吧。”
阿羊刚想回应他几句,突然感到左臂一阵钻心疼痛。“哎哟”他不禁惨叫一声。低头细看,只见左臂被撕开一条三四寸长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毫无顾忌地从伤口向外流淌,下半截膀子很快变成了血红色。
“阿羊,你挂彩了。”阿甲惊呼。这时,江水的尽头开始泛出鱼肚白,兵船的轮廓渐渐清晰。随着一阵口令声,炮台上的大炮断断续续地向兵船开炮。
奇怪的是,兵船却没有任何动静,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仿佛炮不是在打他们。“操根本够不着呀。”阿甲一边骂一边把阿羊扶到小树林里。
“正好,禹郎中给你的药棉,果真派上用场了。”阿甲从怀里掏出纸包。
“不要,不要。”阿羊惊叫道,“快把它丢掉,快把它丢掉。”
“傻兄弟,这可是好东西。别人想搞还搞不到呢。”阿甲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只二寸高的小玻璃瓶,还有几团雪白的棉花。阿甲拧开瓶盖,想把药水抹在阿羊的伤口上。对药水和药棉的用法,禹郎中都详详细细地给阿甲交代过,还做了演示。
“我不要!我不要!”阿羊扭过身子,似乎拼命也要躲过药水的侵袭。阿甲见他不配合,无奈地问:“你自己也会治病,那你说怎么办吧?”阿羊向四下望望,发现江岸边堆放着几堆稻草,那应该是火攻船装剩下的。
“你到那边去,”阿羊右手朝草堆方向一指,“拿一捆稻草过来,我自有办法。”阿甲只有放下玻璃瓶和药棉,跑步去拿稻草。就在阿甲离开的当口,阿羊抓起玻璃瓶,把药水一滴不剩地泼在地上,又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药棉狠狠踩了几脚后,飞起一脚踢出老远。
很快,阿甲抱着一捆稻草回来,见玻璃瓶横躺在地上,药棉也不见了,心疼地大叫:“哎呀,你把它泼掉干什么?你不用,我留着还可以用嘛。”阿羊得意地笑笑,像不经意间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接下来,在阿羊的指点下,阿甲将稻草放在不远处用火烧掉。等火完全熄灭,阿羊走过去,抓起一把尚有余热的草木灰,猛地往伤口处一抹。顿时,左胳膊的上半截漆黑一片。
“这法管用吗?”
“当然管用。”
“你以前也这样给别人治伤?”
“是的,可管用了。寨子里都这么做。”
阿羊叫阿甲在自己的衣兜里掏出羌红,将伤口结结实实地包扎起来。
刚收拾停当,就听“轰轰”几声炮响,抬头一看,只见洋鬼子的兵船一边打炮一边向岸边驶来。再看炮台上,火光四射,乱石纷飞。官兵们丢盔卸甲,冒着硝烟纷纷向大门方向跑去。
“不好,洋鬼子开过来了。”阿甲高叫起来,“他们都跑了,我们也快跑吧。”
“不能跑。”阿羊习惯性地把右手伸向后背,可弓箭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不能跑,多丢人呀。”阿羊跺脚喝道。
“快跑呀,不然小命就没有了。”阿甲说完,拉起阿羊往大门方向走。“我不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要是让寨子里的人知道了,我哪有脸回家呀。”
“他们又不在,哪管这么多。”
“不行,打死我都不跑。”
“那我可要走了。”阿甲说完,双手护住脑袋,踮脚向大门跑去。
阿羊牙关紧咬,发疯似的冲上炮台。炮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死尸。没跑的士兵有的为大炮加装火药,有的猫腰躲在墙垛后破口大骂。
洋鬼子的兵船在离岸边二十来丈远的地方停下,大船上放下十几条小舢板,一队洋鬼子上了舢板船,向炮台方向划来。
黑脸大汉伏在垛口上,冷静地观察前方的情况。阿羊冲到他的身边:“射箭呀,向他们射箭!”黑脸大汉回头见是阿羊,冲他竖起大拇指。
“射箭呀,向他们射箭!”阿羊大声鼓励道,随手从一名炸死的士兵手里抓过一支弓箭。
“对,射,射死他们。”黑脸大汉向手心里狠狠吐了三口唾沫,两个手掌有力地摩擦三下,然后张弓搭箭,“这回老子用毒箭,让洋鬼子立马毙命。”
“我俩一起放。”阿羊已经拉开弓弦。
“看箭!”黑脸大汉一声大叫,两支箭迎着硝烟和火光射向江中。或许是因为风太大,箭杆飞行了一百多步后,一头扎进浑浊的江水里。
“这样不行,太远了。得用炮打。”黑脸大汉用手指指大炮,吼叫道。
“我去。”阿羊从墙垛后一跃而起,朝那门“祖宗炮”奔去。此时,“祖宗炮”的四周堆满了士兵的尸体,一个士兵仰面朝天,身子被炸成两截,白花花的肠子洒了一地,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根冒烟的点火棒。阿羊蹲下身,拿过点火棒,不顾一切地向炮架上攀登。就在这时,一发炮弹落在“祖宗炮”的正后方,大榕树散乱的枝条飞上天空。阿羊只感到双脚一阵麻木,随即被巨大的气浪从高高的炮架上掀落在平台上,炸上天的枝条张牙舞爪般地落下,“哗啦啦”覆盖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