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残酷的战争
王申春2025-11-11 16:524,845

  

  几天后的清晨,饱受战火摧残的广州城里,此起彼伏响起清脆的铜锣声。

  “钦差大人有令,云南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贵州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江西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湖南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湖北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四川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广西各营官兵到东校场集合。”

  当阿昌和阿禄带着十五个羌兵从位于大城西北角的光孝寺匆匆赶到东校场时,从城里各个角落聚集而来的外省兵已经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那天晚上调兵遣将时,几千人马穿插混淆在一起,羌兵的队伍很快被像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人流冲散。阿昌被巨大的人流推搡裹挟,不由自主地向东走。他高声喊叫着阿羊和阿禄的名字,可无论声音再高,也高不过嘈杂的声浪。

  沿着珠江北岸跑到东炮台时,阿昌发现了另外七个羌兵,他赶紧把他们收拢到一块儿,嘱咐大家不管遇到什么情形,一定要聚在一起,就是战死,也要死在一块儿。问起其他人的行踪,大家都说太乱了,又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见。等到丑时,西炮台的战斗打响后,东炮台这边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远远的可以看到洋鬼子从兵船上发射的炮弹,一发又一发地落在西炮台的位置。天亮后,兵船开始向城里城外发射火箭,巨大的响声像夏天里滚落在山涧的炸雷,响亮又有几分低沉。火箭所到之处,立即燃起冲天的火光。

  “洋鬼子来了!”阵地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江面上,只见十几条小舢板缓缓离开大兵船,向东跑台驶来。透过淡淡的晨雾,阿昌模模糊糊地看见每条舢板上大约有七八个洋鬼子,有的半蹲,有的半卧,因为距离远,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很害怕。当然罗,回头望望,东跑台密密麻麻地足有一两千人,尽管有点杂乱无章、群龙无首的样子,但毕竟人多势众,就是放洋鬼子上岸,不用刀砍,不用箭射,一人只要吐一口唾沫,就把这些鬼东西给淹死了。

  有官长发出了“开炮”的号令。炮台上几十门大炮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舢板和炮台之间的江面上,升腾起一个个水桶一般粗细的水柱。尽管没有击中洋鬼子,炮台上还是响起一片叫好声。“打得好!”“打得好!”

  等弥漫的水雾渐渐散去,阿昌发现洋鬼子的舢板不远不近地停在那,既不向前走,也不向回转。他们一定是害怕了。果真像先前预料的那样,轰上几炮,他们就知道我们的厉害了。阿昌想。

  不知是谁又发出了“放箭”的口令,几百名弓箭手一阵齐射,箭杆像一阵暴雨倾向江中。可飞到半路,箭杆像受了伤的小鸟一样,纷纷一头扎进水里。太远了,够不着呀。

  又过去半个时辰,炮台上发起第二轮轰击。除了在敌我之间升腾起几十个高矮不一的水柱外,仍然没有伤到洋鬼子一丁点皮毛。这样打不行!阿昌将紧握的拳头砸在炮台护墙上,要把他们再放近一点。可是,洋鬼子仿佛知道炮台上的心思,小舢板仍旧停在原地不动。几个洋鬼子还站起身,摇晃着手中的枪,向岸边招手示意呢。

  正当双方对视僵持的时候,炮台后方传来巨大的喧哗声,阿昌回头一看,只见又有上千兵马涌进东炮台,把原本拥挤不堪的炮台挤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从官兵嘴里得知,他们是从四方炮台抽调来的。

  到了中午,洋鬼子的小舢板突然掉转船头回去了。炮台上响起阵阵欢呼声。阿昌与羌兵们相互拥抱,欢庆胜利。

  不一会儿,不知是什么人传令,要求部队全部撤回城里。阿昌带领七个人跟随大部队回到东校场,又从正东门进入大城。进城后,阿昌才感受到洋鬼子的火箭是如此猛烈,队伍像失去牧童的羊群,四处散开,有的冲进官府衙门,有的钻进八旗兵的营房。此时此刻,躲避炮火成为官兵们的首要任务。

  阿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带着羌兵顺着爱惠大街一路向西,快跑到正西门时,看到有大批官兵从门外涌入,这才意识到不能再向前跑了,再跑就出城了。正巧看到右手有一条窄巷,很多兵都往巷子里跑。于是,就跟随钻进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寺庙,院子里、殿堂上挤满了撤下来的士兵。阿昌决定就在这歇歇脚,看看动静再说。

  午后,洋鬼子的火箭更加猛烈,有几发竟在光孝寺的院墙外爆炸,吓得一伙外省兵冲出寺庙,到别处躲藏。阿昌说:“我们不跑,生死有命,随它去吧。如果被洋鬼子的火箭炸死、烧死,好歹也算战死沙场。”于是,他们静静地坐在大殿的屋檐下,一动不动。说来也神奇,突然间阴霾满天,不一会儿,大雨倾盆,飞走在天上的火箭,被雨水一淋,统统像瞎了火的爆竹,拖曳着淡淡的白烟尾巴,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这是老天保佑呀!”阿昌对羌兵们说。他们想挤进大殿躲雨,可大殿里早就密密麻麻挤满了士兵。无奈,他们只好站在屋檐下,在风吹雨打中,伸长脖子抬头仰望天空,欣赏这一幕神奇的景象。

  大雨一直下到黄昏时分才停歇,洋鬼子的炮火也没有再响起。正当大家为下一步该干些什么议论纷纷的时候,由几十个手持长刀的八旗兵开道,从庙门外走进一大队衣冠楚楚的大官。大官的身后是一队挑着担子的八旗兵。阿昌留心看了担子,担子里有几只白花花的猪头,有冒着热气的馒头,还有新鲜的水果。大殿里的士兵统统被赶出来,八旗兵把供品快速摆放在供台上,大官们神情肃穆,虔诚地鱼贯而入。

  “这是做什么?”一个羌兵小声问阿昌。

  “这还用问,当然是…”后半句阿昌没说,而是用食指向天空指了指,问话的羌兵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住地连连点头。

  从站在门外的八旗兵嘴里,阿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过,他猜得并不完全。八旗兵眉开眼笑地说,当洋鬼子向大城里发射火箭时,城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穿白衣、慈眉善目的娘娘。她舞动宽大的衣袖,以袖拂箭,火箭不是坠入池塘,就是掉到空地上,而且落地不燃。后来,娘娘又轻甩衣袖,引来狂风暴雨,洋鬼子的火箭顿时被水熄灭。更神奇的是,一发火箭打中城北的火药局,竟然没有燃烧。钦差大人闻讯后,一拍大腿高兴地说,这是观音山慈悲大士显灵保佑呀。于是,立即传令,着大小官员立马到城中各寺庙里燃香叩谢。

  大官们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嘴里振振有词地忙活了一阵子后,排着队离开了寺庙。站在院子里的士兵早就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冲进大殿,争抢供台上的食品。从昨天晚上算起,所有士兵都饿了一整天了。几个羌兵也想往大殿里挤,被阿昌拉住,“简直不懂礼数,这敬神的供品怎能乱动呢。”

  好不容易挨过了夜晚,天放亮时,阿昌正想带着羌兵离开光孝寺,突然看见阿禄和几个羌兵走进庙门。两队人马会合,百感交集。清点一下人数,发现唯独少了阿羊一个人。阿昌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心疼不已。“不行,要赶紧找他。”他叫阿禄和大部分人在光孝寺原地不动,自己带上一把长刀,领了三个人去找。

  第一站来到房东家。这里是羌兵在广州最熟悉的地方,阿羊十有八九会去那儿,再说大家的行李都还放在北屋里,这里还是下一步落脚的地方。

  可一到地方,阿昌顿时傻了眼。太平门里街道两旁的房屋大部分都被洋鬼子的炮火打中,早已变成一堆碎砖烂瓦;桑梓酒楼只剩下几架烧得发黑的房梁,原本逼仄的街巷一下显得无比宽敞。

  房东家的三进院落变成了三堆瓦砾,唯有大门门框和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完好无损。老女人坐在石质门槛上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该下油锅的洋鬼子,还骂挨千刀的官兵。老鸦片鬼披头散发,光着脚,只穿了一条裤衩,围着污秽不堪的后花园池塘,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笑不止,人好像是疯了。

  见到阿昌,老女人停止哭泣,眼神呆滞地望着阿昌的脸,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阿昌问:“你见到阿羊了吗?”

  老女人愣了半天,终于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来,摇摇头:“你自己的兄弟不看好,我哪知道?”

  阿昌又指着废墟,问存放在这里的东西还在吗?阿昌想起,在阿羊的背篓里,放着他视为珍宝的医书和凝结他阿妈一片深情的香囊。如果阿羊知道这些东西都烧没了踪影,一定会急得大哭的。另外,背篓里还有四两赏银呢。被褥可以烧毁,银子总该还在吧。阿昌甚至想起,老女人好像曾经说起过,有一年商行失火,烧了三天三夜,烧花的银子在河沟里流出去好几里远。如果这些银子还在,在兵荒马乱的几天里,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早不在了,那天你们刚出门,我的家就被一帮乞丐光顾了一回。领头的,就是那个住在城隍庙地洞里的独眼大帅。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又有一伙从城外跑回来的败兵,连偷带抢,可怜我最后剩下的一点活命本钱,全都不见了。这些挨千刀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简直和蛮夷一个样。”

  老鸦片鬼连蹦带跳地过来,冲着阿昌吼叫:“打得好,打得好!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打得好,打得好!”

  阿昌想回应他几句,可一看到他两只无光无神的眼睛,心又软了下来。他不想在这多耽搁时间,他要赶快到西炮台去看看。

  走到太平门,老远看到城门虚掩着,几十个八旗兵手持长刀、弓箭,密密麻麻排成好几排,把守大门。阿昌叫三个羌兵在离城门十丈远的地方等着,自己一个人上前打听。原来,外省官兵只许进城,不许出城;老百姓只许出城,不许进城。

  “这是什么意思?”阿昌不理解,向一个八旗兵打听。

  “现在城外都被洋鬼子占了,外省兵出去不是找死吗?再说了,洋鬼子把你一枪打死也好,好歹还算战死沙场,家里还能受到朝廷的抚恤优待。要是运气不好,碰上那些缺了八辈子德的洋鬼子,把你的辫子割掉,那你还有什么脸见人呀?”

  “那老百姓呢?他们出去不怕被杀吗?”

  八旗兵轻蔑地看了阿昌一眼,“这都不懂呀,老百姓多得去了,他们能杀得完嘛。”说完,又问道,“咦,你是外省兵还是老百姓呀?”

  阿昌指指身上的长衫,答道:“当然是老百姓啰,想出城弄点吃的。”

  “老百姓拎这干什么?”八旗兵指指阿昌手上的长刀。

  “噢,防身用的,怕碰上洋鬼子嘛。”

  “是老百姓可以出去,不过想进来就没门了。你手上这个家伙要是真的碰上洋鬼子,连烧火棍都不如。”

  摸清了规矩,阿昌返回,他嘱咐三个羌兵在原地等他,又把长刀交给他们。

  “那你怎么回来呢?”羌兵担心地问。

  “不怕,我自有办法。”阿昌说完,只身出了城门。

  西炮台的情形和阿昌原先想象得大不相同。洋鬼子并没有占据炮台。一眼望去,炮台上下一幅悲惨的景象。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没了大腿。尸体被大雨冲刷,又被烈日暴晒,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一群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尸体间上蹿下跳,追逐撕咬;平台上长长短短的铁炮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那门祖宗炮还在炮座上纹丝没动,四周散落着已经晒得干枯的枝条。

  垛口旁,一具尸体仰面朝天,仔细一看,原来是先锋营的黑脸大汉。只见他的头盖骨不见了,一张黑脸扭曲变形,上面血迹斑斑;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好像还在喊话;左手紧握一把弓箭,右手上还攥着一支箭杆。人死了,眼睛一定要闭上,否则,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昌蹲下身,伸出右手,把黑脸大汉的眼睛慢慢合上,又拎起半件炸碎的军衣,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

  目光越过垛口向江面望去,水面上漂浮着十几具光膀子的尸体;炸成碎片的船板与一堆堆柴草纠缠在一起。一只圆木桶在江水中晃晃悠悠,桶口朝天,直指蔚蓝色的天空。往近处看,靠近岸边的江水,已经被血染得白里透红。

  阿昌拾起一根没有刀头的长木柄,一边驱赶野狗,一边继续逐个辨认。他知道,阿羊的衣着与众不同,好认。连着翻动了几十具尸体,没有发现阿羊的踪影。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羊很可能被炸死了,或者尸骨不全,或者被雨水冲进了江里。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想想十八个人一起离开山寨,乡亲们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临行前,阿羊的阿妈拉着自己的手,颠来倒去嘱咐了无数遍。现如今十七个人完好无损,唯独少了阿羊,这叫自己回去后怎么向乡亲们,特别是向阿羊的阿妈交代呀?

  很快到了正午时分,炮台上下逐一翻了个遍,连江滩上和小树林里都找了,始终没见到阿羊的影子。

  “阿羊,阿羊呀,你在哪里?你可不能像你阿爸一样,最后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呀。”阿昌绝望地自言自语。

  看来,一切都不幸言中了。万般无奈之下,阿昌神魂颠倒地回到太平门。临离开炮台时,他没有忘记捡了一支炸成两截的红缨枪。这样,他又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撤退回城的外省兵了。

  阿昌和阿禄带着队伍到东校场集合。阿昌心里估摸着,一定是钦差大人要重整旗鼓,与洋鬼子再干一仗。这次一定要冲在前面,为阿羊报仇雪恨。

继续阅读:第2节 阿甲救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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