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阿甲救阿羊
王申春2025-11-12 09:385,550

  

  等阿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洞里。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阿羊努力回忆着。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坟墓一般。他伸出右手向右侧摸索,是一堵阴冷潮湿的土壁;向身下摸摸,是一层潮湿的稻草,湿漉漉的,好像在泥水中浸泡过一样;想伸出左手向左侧探摸,一阵疼痛钻心刺骨,左臂动弹不得。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挂彩受伤了。可在哪里受的伤,他想不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摸摸索索地啃脚趾头,正纳闷着,一阵利牙刺入皮肉的剧疼,让他本能地把腿猛地一收,“吱吱吱”,一群老鼠悻悻地四下散去。

  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划着火攻船点火成功后返回时被炮弹击中的。顺着这个线索往下回忆,他想起来了,左臂受伤后他尽力游到江边,是阿甲在岸边迎接自己。他又想起来,在小树林里,阿甲要用禹郎中送来的药水给自己疗伤,幸亏自己头脑清醒,趁阿甲转身的空隙将药水泼掉。否则,又要上一回汉奸的当。后来,自己好像冲上了炮台,先是和黑脸大汉一起射箭,后来又勇敢地拾起一根引火棒,爬上高高的炮座,毫不犹豫地点燃了引火绳……炮响了吗?打着洋船了吗?这一炮打过去,应该把洋船炸得四分五裂,稀里哗啦飞上天吧?这么说来,这一仗我们赢了。

  想到这里,阿羊激动起来,他用右手撑住地面,想坐起身,可浑身酸痛无力,试了几次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只有老老实实地躺着,现在唯一听使唤的只有大脑,可以无拘无束地想东想西。胜利了,应该召开祝捷大会才对呀;胜利了,终于可以光荣地返回家乡了;胜利了,应该抓紧临行前的有限时光,再找一找阿爸。梦都镇的刘大叔为什么没来找自己?是太忙了,走不脱?还是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阿爸?往最坏处想,只要尽力找了,就是没找到,阿妈也会谅解的。眼下令人费解的是,自己为什么躺在阴冷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呢?阿昌他们呢?还有阿甲,他到哪儿去了?

  阿羊感到肚子咕噜作响,口干,像有一支点燃的引火棒在喉咙里烧灼。他禁不住用右手四下乱抓,一根清凉带着水珠的东西被他无意中攥在手里,辨别一下,好像是树的根茎。他用力拽了一下,根茎竟然顺从地伸到他的嘴边,同时上方掉下几小块泥土,轻柔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用力甩甩头,将泥块抖掉,一口咬住根茎的头部,拼命咀嚼。顿时,泥腥味和着点点甜甜的汁浆,一齐流进喉管。

  脚头上方突然闪过一丝微光,随着“咚”的一声响,一个人从上方跳下,把阿羊吓了一大跳。

  “谁?”

  “是我呀,阿羊。”是阿甲的声音,“哎呀,你可醒过来了,谢天谢地,真把我急死了。”阿甲猫着腰凑过来,“你知道吗,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了。”

  “两天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阿甲没有回答阿羊的问话,而是在墙壁上摸索着。不一会儿,传来打火石的声音,很快,火点燃了。阿羊这才看清,在墙壁上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方形孔洞,里面放着一只油碗。借助灯火,阿羊打量起地洞。这是一个四尺来长、三尺来宽、顶部呈圆弧形的长方形地洞。四壁光滑,好像挖掘时特意做过修饰。阿羊平躺下来,几乎占据了全部面积。阿甲只能背贴墙壁,蹲在他的面前。

  “诺,这是一块烧饼,从烧塌的烧饼铺子捡来的。你吃吧。”

  阿羊接过烧饼,狼吞虎咽般吃起来,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了了。如果按阿甲说已经两天过去了,那上一顿饭应该是到东校场集合前吃的那顿晚饭。

  “别急,慢慢吃,别噎着。”阿甲变戏法似的递上一个白碗,“喝口水,别噎着。”

  阿羊略微抬头,侧过脸,在阿甲的帮助下,咕嘟咕嘟把一碗水喝下去。

  吃了东西,身子有了劲,“快说说,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阿昌他们呢?洋鬼子被打跑了吧?”

  “别做大头梦了。不是洋鬼子被打跑了,是我们被人家打跑了。从西炮台一路跑回城,实在没地方跑,只能钻到地洞里了。”

  “怎么可能呢?我记得我把大炮点着了。”

  “点着了也没用。兄弟呀,我们的炮是比人家多,可不顶用呀。”

  “不顶用?”

  “是呀,我们的炮够不着人家的船,最多只能打到半道,只能干着急呀。可人家的炮像长了眼睛,一打一个准。”

  “怎么会这样呢?”

  “你问我,我去问谁呀。不过,这一仗把我打明白了,反正我们手上的家伙不如洋鬼子。听说,去年虎门那一仗也是这个样子,任凭官兵怎样不怕死,可就是打败仗。别的不说,就说这炮弹吧,我们的炮打出去的尽是些碎砖碎石,人家打过来的却是铁片铁石,打到谁头上谁倒霉。你的胳膊就是被铁片打中的,还好,你命大,扯烂了皮,没伤着骨头。洪大哥可惨了,脑袋瓜子被砸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喷出去好几丈远,太惨了。”

  阿羊依稀想起那天黑脸大汉作战的情形。手握弓箭,嘴里骂骂咧咧,好像还对他说,要把唯一的一支毒箭射过去,让洋鬼子立马皮开肉绽,倒地毙命,想救都没法子。现在想想,黑脸大汉确实有几分霸道蛮横,会欺负老百姓,还把春耕哥逼到绝路上。可在洋鬼子面前,还算是一条好汉。这人呀,真是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是好是坏真的说不清楚。还有那个禹郎中,见人三分笑,到处给人治病疗伤,谁能想到他竟私通洋鬼子,是个大汉奸呢。

  “哎,想什么呢?”阿甲见阿羊盯着洞顶发呆,捅了他一下。

  “噢,没想什么。”

  “我给你说说这两天的情形吧。”

  “好呀,快说呀。”

  “那天我一口气跑出去二里路,可想想不对,还是应该拉着你一块儿跑。我就折回头到炮台找你。我到处找,后来在一堆树枝下找到你。炮台上的兵,除了死的伤的,其他人全跑了。我背起你往回跑。路过洋行时,我看到洋行里里外外都被外省兵围住了。大家听说洋行里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洋鬼子,就一起拥进去找他们算账。我把你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也跑进去了。果然,在几幢小楼里还真有几个洋鬼子,不但有男的,还他妈的有女的,”阿甲说到这里,兴奋地挥挥手,咽了一口唾沫,“我冲进一间屋子,看见二十几个兵正围着一男一女两个洋鬼子一顿猛揍。洋鬼子抱着头跪在地上,嘴里叽里呱啦说番话,谁也听不懂,可能是在求饶吧。我挤进去,朝那个男洋鬼子头上使劲踹了两脚,一脚为洪大哥报仇,一脚为你报仇。”

  “打得好!打得好!打死他们!”阿羊禁不住大声叫好。

  “那个女洋鬼子披头散发,像母夜叉一样,自己挨打不管,拼命用身子护着男洋鬼子。我朝她的鬼头上打了三拳,”说到这里,阿甲停顿了一下,像在回味胜利的喜悦。“打完三拳,我也没客气,顺手在那女洋鬼子胸部抓了一把。那个女鬼的奶子还真大,真的,你别笑呀,比老母牛的奶子还要大,滑腻滑腻的,真过瘾呀。”

  “打一顿太便宜他们了。后来呢?”阿羊急切地问。

  “后来几个兵找来绳子,把他俩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准备押进城里见官领赏。可刚出门,来了几个将军府的大官,带着一大帮八旗兵,一上来就训斥我们,骂我们抓错人了。”

  “抓错人?那洋鬼子长得那鬼样子,怎么会搞错呢?”

  “大官说,留在洋行里的洋鬼子,和跟我们打仗的洋鬼子不是一伙的。和我们打仗的洋鬼子是英吉利人,这几个洋鬼子是美利坚人。他们不是一路的,两家本身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听阿甲说到这,阿羊想起来了,在桑梓酒楼的饭桌上,禹郎中好像说起过英吉利,还说他们的皇上是个小女子。

  “大官把我们臭骂一顿,又让八旗兵给洋鬼子松绑,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最后让八旗兵护卫着,说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兄弟们心里窝火呀,等他们一走,大伙把能搬的东西全给抢了。”

  “抢得好!”阿羊也感到一丝解恨,这些洋鬼子放着自家的田地不好好耕种,跑到我们这里杀人放火。打不着他们,抢他们的东西总可以吧。

  “我起先抢了一张雕花的大圆桌,这可是个稀罕物。我敢说,在成都府最有钱的人家,都没这么精致的东西,拿到街市上,准能卖个好价钱。可我转念一想,过一会儿我还要背你回城,就用圆桌和一个兵换了一个会叫唤的洋钟。”阿甲从洞角旮旯处摸出一个洋钟,递给阿羊。洋钟约有半尺高,浑身金光闪闪,圆形的表盘上,划分出好多等份,一长一短两根小针慢腾腾地向前挪动;贴在耳朵上,可以听到“嘀哒嘀哒”的声响。阿羊想起,在禹郎中家里见过这种稀罕物。记得禹郎中说过,它到了一定的时辰,还会“叮叮当当”自动叫唤呢。

  阿甲见他爱不释手,说道:“这叫自鸣钟。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也算你的血没有白流。”

  “这多不好意思呀,这么稀罕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阿羊嘴上说不要,可始终把洋钟紧紧抓在手里。刚才,一个念头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如果能把这个自鸣钟送给阿珍,她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还是送给你吧,咱俩兄弟一场,日后留个念想吧。”

  “那太好了,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这个东西嘛,”阿甲从怀里掏出阿羊的羌笛,这是他在阿羊受伤的炮台上找到的,“这个东西送给我吧,也算给兄弟一个念想吧。”

  “好吧,送给你吧。这可是我阿爸亲手做的,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你放心吧。”阿甲喜滋滋地把羌笛揣进怀里,“实话告诉你吧,我要这个东西有两层用意:一个你我兄弟之间留个念想,另外呀,你说这是你阿爸亲手做的,我还打算用它帮你找阿爸呢。”

  “在哪找?在广州?”

  “当然是在广州啰。”

  “那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去。”

  “那你阿爸阿妈……”

  “他们嫌弃我,把我赶出家门,我也不稀罕回那个穷家。”

  “哎,你为什么要跑到广州?好像上次你的话没说完。”阿羊好奇地追问。

  “事到如今,说就说,咱也不怕丑了。看眼下的情形,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阿甲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因为背对灯火,阿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脸庞上,两只眼睛放出些许亮光。

  “在成都,我和主人家的公子学会了抽鸦片烟,他经常带我去那些小巷子里的鸦片馆,每次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看到,也怕被官兵抓住。后来慢慢上了瘾,就自己去。没有钱,就趁主人不在家,摸他十文八文的。有一次,我把主人家偏房里的一只古董花瓶拿到市场上去卖,被主人发现了,把我阿爸训斥了一顿。阿爸感到我把他的脸丢尽了,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然后赶我回老家。我回家后才知道,从小订了‘肚皮亲’的女人被别人抢婚娶走了……”

  “等一下,”阿羊听到这里,禁不住高声打断阿甲的讲述,“和你订‘肚皮亲’的女人住在哪个寨子?她叫什么名字?”

  阿甲尴尬地苦笑两声,“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问了。”

  “不行,我一定要搞明白。不瞒你说,我出征前才娶进门的阿珍,就是一个与别人订过‘肚皮亲’的女人。抢婚之前,阿妈和我说好了,准备挑个日子去那个人家说银子。阿珍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打仗走得急,到现在还没来得及……”

  “说银子,人都不在了,有什么好说的?”阿甲瓮声瓮气地说。

  “当然要说,这是祖辈留下的规矩。难道,你,你就是那个……”阿羊从空气中仿佛嗅出点味道。

  “这……”阿甲愣了半晌,像在下定最后的决心,“说就说吧,和你兄弟就不怕丢面子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那个人。”

  “啊!”阿羊的眼睛睁得老大,“那,那,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娶走阿珍的?”

  “我在成都被家里赶出来,实在没地方安身,就想起阿爸以前常提起过,说以前给我与萝卜寨的一个人家订过‘肚皮亲’,后来那家果真生了个女孩儿,取名叫阿珍。我就想去萝卜寨找她,先找个落脚吃饭的地方再说。到了她家后,她阿妈老是躲着我,也不见阿珍的影子。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从来没见过阿珍。我当时还以为是这么多年来,两家一直没有走动,我家也没有按规矩上年礼,她家里生气了,想变卦。我赖在她家门口不走,围上来一大群邻居,这才打听到,说两天前的晚上,阿珍已经被锅底寨一个叫阿羊的后生抢走了。他们耻笑我,说我当了一回活乌龟。当时我气得浑身发抖,想到你家去,把阿珍再抢回来。可在山上转了一圈迷了路,再想想,我一人势单力薄,到了锅底寨肯定打不过你们。别最后人没抢到,还把自己给搭进去,太不划算了。正巧碰上几个从茂州城买盐巴回家的老伯,说官府正在到处抽丁,要开到广州去打仗。我心一横,就萌生了去广州的念头。我知道,出川都要先坐船,就摸到一个人家偷了三十斤米,赶紧跑到码头,想搭顺路的船过去。不巧,遇上了你们。”

  说到这里,阿羊对自己船头滑倒落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他笑着说:“你恨我就直说嘛,别往甲板上……”

  没等阿羊说完,阿甲抢先说道:“不只是往甲板上泼桐油,我还在春耕家附近的小庙里,往你的背篓里塞过毒蛇呢。反正很快就要分手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这事一直闷在我的心里,不说出来会把我给憋死的。”

  噢,原来如此,阿羊恍然大悟。顿时,深夜在小庙里,用阿爸留下的土法子抢救阿甲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阿甲敢于说出这些,阿羊很感动,真是一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好兄弟呀。

  兴许是说话时间太长了,阿羊感到伤口一阵疼痛。他叫阿甲把灯碗拿过来。阿甲转身拿过灯碗,看着阿羊咬紧牙关,慢慢解开缠在左臂膊上的羌红。羌红的颜色早已由鲜红色变成了绛紫色,湿漉漉的,泥污点点,散发出一股腐臭腥酸的气味。阿甲把灯凑近一看,血肉模糊的伤口流出黑色的脓水。

  “是不是烂了?”

  “是的,全烂了。怎么会这样呢?”在阿羊的记忆中,大凡刀枪外伤,只要包扎好,止住血,很快就会收口结疤的。

  “肯定是没用药?”阿甲责怪道。他对阿羊在西炮台无缘无故丢掉禹郎中送来的药水和药棉,一直想不通。

  阿羊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喘息了一会儿,似乎要让疼痛减轻下来。“不要紧,我自有办法。”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医书上的记述,“这样吧,还是老办法。你找点草木灰,再到庙里抓一把香灰,拌在一块儿,帮我敷上。”

  “管用吗?你已经用草木灰敷过一回了。你看,这黑水,一定是草木灰和血水、脓水搅到一块儿去了。”

  “保准管用,不要紧。”阿羊自信地说。

  第二天,阿甲从外面回来,手上拎着一只破瓦罐,“香灰是我跑到东校场的永胜寺搞来的,还顺手在供台上拿了四个馒头。我吃了两个,这两个你吃吧。”

  阿羊狼吞虎咽吃完馒头,让阿甲在伤口上敷了半罐子灰。阿甲又帮着把羌红扎上,“哎哟,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热了?”

  “有一点发热。”阿羊用右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不要紧的,山里的穷娃,没这么娇贵,躺几天就好了。不知道阿昌他们在哪里?真想他们呀。”

  “你别急,安心躺着,我明天就在城里找找他们。”

继续阅读:第3节 阿羊伤重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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