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东校场比赶集还热闹。满场摇动的各色旗帜,像在苦苦地召唤失散的部属;劫后余生的士兵们大呼小叫,到处寻找自己的官佐或失散的同伴。找到官佐的,笑逐颜开,仿佛离群的孤雁一下有了依靠;找到同伴的,免不了抱头痛哭,互相述说几天来的寻觅之苦;找不到的,一脸懊丧,仍然顽强地到处打听。没能驰骋沙场的战马仰天长啸,躁动不安。东胜寺门前躺了一地的伤兵,寺里的僧人给他们端水喂饭,包扎伤口。
羌兵们仍然站在土台子上。几天前他们是在这里集中开往前沿的,如果阿羊能奇迹般的生还,他一定会到这里寻找队伍的。
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一类人的举动引起阿昌的注意。这些兵好像并不急于见到自己的长官和同伴,而是低着脑袋漫无边际地东游西荡,脸上显露出痛苦和犹豫不决的神情。他们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大家都忙着归建归队,他们却心事重重,好像与己无关呢?看了一会儿,阿昌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这些兵脑后勺光秃秃的,长辫子不见了。有的兵把脑袋后面剩下的一小撮头发编成一个三四寸长的小辫子,活像小羊羔子的尾巴;还有的干脆在后脑勺按上一条用稻草编的假辫子,又黄又枯,像黄狗的尾巴一样。看来,这些兵一定是遇上了那些缺了八辈子德的洋鬼子。想到这里,阿昌为他们又是难过又是气恼。
阿禄去找陈千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告诉阿昌,钦差大人有令,所有外省兵要开到广州城北六十里的金山去。
“到那干什么?这仗还没打完呢,怎么就撤出城?”
“陈千总说,这仗早就打完了。”
“打完了?那谁胜谁败呢?”
“当然是洋鬼子胜了。”
“不可能,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嘛。你看这校场上,最少也有上万人,又有这么坚固的城墙当堡垒,完全可以和洋鬼子再打一仗,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
“别做你的大头梦了。你往那边看,”阿禄的手往城北越秀山顶峰一指,“你看那山上的四方炮台,早就给洋鬼子占了。”
“啊!”阿昌如梦方醒。他和羌兵们都去过越秀山,是刚来广州不久,奉命去那里挑火药桶。当时他就说过,丢掉了越秀山上的四方炮台,就丢掉了广州城。真没想到,这洋鬼子不声不响地竟占据了全城的要害。
“听陈千总说,洋鬼子确实鬼得很,一面假装与我们面对面地干,吸引我们的大部队,一面派人坐船悄悄绕到西炮台的西北面,从一个叫缯步的小村庄上岸,直接摸上越秀山,占了炮台。”
“那守炮台的兵干什么去了?都是吃干饭的呀?”
“听陈千总说,守炮台的兵先是被抽走了一大半,余下的兵在洋鬼子进攻时跑掉了一大半。等洋鬼子冲上炮台,剩下的几十个兵胡乱放了几箭,也跑了。跑得慢的被洋鬼子捉住,割掉辫子又放了。”
“要是叫我们守四方炮台,保准给洋鬼子一点颜色看看,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血战到底,这才是好汉呀。”阿昌咬牙切齿地说。
“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陈千总叫我们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说过一会儿派人来通知我们出发。”
“阿羊还没找到呢,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不行这样吧,等命令一到,你们先走,我在城里城外再找找阿羊。万一他还活着,找不到我们,他会伤心死的。”
“这不行吧。陈千总说了,外省兵不能在城里留下一兵一卒。你看……”阿禄原本是想说你看这么多外省兵都要撤走,可话才讲了一半,他突然看见阿甲从南边一步一步缓慢地向校场走来:“哎,你们看,那不是阿甲那小子吗?”他掉转话头喊道。
“管那小子干什么?坏种一个,眼不见为净。”阿昌脱口而出。
“不是。阿甲好像抬着一个人。你们看,跟在他后面的,不是房东大娘吗。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腾腾的,肯定是抬着人。不会是抬着阿羊吧?”
“别抬举他了,他自顾自还忙活不过来呢。指望他救别人,除了太阳从西边出来。”
很快,阿甲和老女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朝土台子走来。临近了,羌兵们清楚地看到,阿甲和老女人果真一前一后合力抬着一块黑漆漆的门板,门板上确实躺着一个人。
“阿羊!是阿羊!”阿昌第一个看清门板上真真切切躺着的是阿羊,他大叫一声冲了过去。阿禄和羌兵也欢呼着紧随阿昌身后。
阿昌几乎是扑到门板上面,一把抱住阿羊,把头伏在他的胸脯上,痛哭流涕,“阿羊呀,阿羊,你可把哥吓坏了。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把哥急死了。”
门板上突然增加一个汉子的重量,阿甲和老女人支持不住了。阿甲一个劲喊:“你他妈的松手呀,想累死老子呀!”阿昌死死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阿羊就会像云彩一样又飞走了。阿甲和老女人只得气喘吁吁地把门板重重地放在地上。
“阿羊,阿羊,你说话呀,我是阿昌呀。”阿昌看到阿羊双眼紧闭,左臂膊缠着沾满泥污的羌红,又感觉到他的身子像炭火一样烫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起头,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盯住阿甲,厉声责问:“阿羊他怎么了?阿羊到底怎么了?”
阿甲感到满腹委屈,老女人先说话了,“大兄弟,你可千万别错怪好人呀。阿羊受伤了,是阿甲把他从西炮台救下来,又躲在地洞里,天天照应。你可别错怪好人呀。”
“好人?”阿昌狐疑地望了阿甲一眼。羌兵们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到土台边,阿昌指派一个兵快步跑到永胜寺,向僧人借水桶打来清水,给阿羊洗脸,又怕太阳晒到他,吩咐两个羌兵把衣服脱下来,举过头顶为阿羊遮阳。一切安排停当了,这才想起向阿甲打听阿羊受伤的情形。可眼睛四下扫了一圈,没看到阿甲的身影。阿禄说:“阿甲把阿羊负伤的经过都跟我说过了。他说他不愿搭理你,说完就走了。听他的口气,不会去金山了。”
老女人接过话茬儿说:“阿甲是被你气走的。”
“谁气他了?”阿昌嘟囔着。
“就是你气的。人家阿甲好心好意照顾阿羊好几天,还到处找你们。今天听到集合的锣鼓,他一个人从地洞里搞不上来,就跑来找我,央求我帮他把阿羊兄弟抬过来。这可好,没听到你们一句感谢的话,反而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这让他能受得了嘛。唉,我也该走了。”老女人走到阿羊身边,蹲下身子,爱怜地摸摸阿羊的脸,“这孩子是好样的。如果你们外省兵都像他一样勇敢,那洋鬼子早就被赶跑啰。可惜呀……”老女人欲言又止,撩起衣襟擦擦眼泪,“我也该回去了。一场仗打下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多了一个疯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阿昌突然想起什么,有几分难为情地说:“大娘,我们在你家住了这么多天,还没付你房钱呢。”
老女人苦笑一声:“提这个干什么。你们大老远地跑来打仗,也不容易呀。你们和先锋营的那些人不一样。不瞒你们说,他们一踏进我家的门,我就收了他们三十天的房租。”
老女人转身就走,阿昌和阿禄这才反应过来,冲着她的后背连声说“谢谢啦。”老女人突然停住脚步,回转身,有几分突兀地说道:“这几天那个禹郎中也来找过阿羊,看样子着急上火似的,不知他又要打什么鬼主意。我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他的。”说完,步履蹒跚地走了。
随着一阵嘹亮激越的鼓声响起,队伍开始行动。当官的骑上高头大马,在花花绿绿的旗帜引导下,缓慢离开校场;士兵们四人一排,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我们什么时辰走?”阿昌问阿禄。
“陈千总说了,一会儿派人来通知我们。等着吧。”
队伍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向正东门里慢吞吞地蠕动,很快就望不见头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眼看着校场上的兵陆陆续续都快走完了,也不见陈千总派来的人。
一匹骏马从正东门里飞奔而来,马上坐着一个披戴盔甲的八旗兵。“你们是哪个营的?怎么还不出发?”他在土台前勒马停住,恶狠狠地问。
“我们是四川茂州营的,在等出发的命令。”阿禄声音颤抖地答道。
“真是一群傻瓜,这时辰谁还来通知你们呀。快走,跟上前面的队伍。”说完,八旗兵掉转马头往城里跑去。
阿禄招呼大家赶紧出发。阿昌在前,另一个羌兵在后,小心翼翼地抬起门板。走进正东门,在冷冷清清的爱惠大街上,羌兵们终于赶上了前面的队伍。
出了正西门,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让人恍惚有种过年的感觉。城门外的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部分人表情漠然,冷眼看着队伍从眼前缓缓走过;也有人眉开眼笑,像看戏一般,对着队伍指指点点。一个独眼乞丐,胸前竖立一根一人多高的竹竿,竹竿的枝节上悬挂着十几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独眼乞丐满脸兴奋,不住地朝队伍吆喝道:“十文一条,十文一条,货真价廉,如假包换!”不时有士兵低着头,红着脸跑出队伍,来到独眼乞丐跟前,塞上十文钱,不挑也不捡,胡乱扯下一条辫子又跑回队伍。
当最后一个羌兵跨出城门门洞时,阿昌听见城墙上传来一阵尖细的吆喝声:“快关城门!快关城门!”阿昌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是四公子把头伸出城墙垛口,向下面的八旗兵发号施令。
走上济民桥时,阿昌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羞辱。只见桥两边站立着十几个手持洋枪的洋鬼子,像押解犯人似的,用傲慢的眼光注视着长长的队伍。
阿昌第一次离洋鬼子如此之近,这就是传说中青面獠牙、恶鬼投胎的洋鬼子吗?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几眼。和人们传说的相仿,洋鬼子一个个下巴尖尖的,脸上长满黄毛;身子精瘦精瘦,像竹竿一样,活脱脱饿死鬼投胎;两条细腿上捆扎着一道道黄布条,像泥胎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腿果然不会打弯。高高的鼻子,和羊犄角差不多;眼珠子蓝蓝的,像年画上的阎王一样。
阿昌无意中看到,一个洋鬼子的脚下散乱地摆放着几根大辫子,还有一张用半截灰砖压住一角的白纸,纸有一尺见方,上面用工工整整的汉字写着:五文一条,欲购从速。洋鬼子怎么会写中国字?这一定出自一位识文断字的汉奸之手。用中国字替洋鬼子羞辱中国人,这种事只有禹郎中那样的汉奸才干得出来呀。阿昌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他真想冲上去,先掐住洋鬼子的细脖子,等把他们掐昏了,再统统甩到桥下去。可一想到阿爸常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古训,只有强压怒火。让阿昌感到无比欣慰的是,队伍里没有一个兵向洋鬼子购买辫子。所有的兵走上桥时,都不约而同地昂首挺胸,根本不用正眼瞧洋鬼子。
街巷的两边同样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突然,一个人从街边急切地冲向阿昌,把陷入沉思的他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居然是禹郎中。
“阿羊怎么了?他受伤了?身子发热。”禹郎中扑到门板前,伸出双手,急切地要解开阿羊胳膊上的羌红。
“滚开,滚!”见到禹郎中,阿昌强压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禹郎中没和阿昌计较,继续动手解羌红。阿昌真想挥拳把他的脸打个血花四溅,无奈双手抓住门板,实在腾不出空。阿禄赶上几步,一把抓住禹郎中的手,“你想干什么?”
“我给他看看。”
“不用你操心,闪开。”阿昌回头厉声喝道。
“我是郎中,让我给他看看,”禹郎中哀求道,话音里透出焦躁和不安。
“他没事,只伤了一点皮。不劳你操心了。”阿禄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禹郎中赶快让道。
“要不你们把他留下,我给他调养几日,伤好了我送他到金山去。”禹郎中用商量的口吻说。
“做梦!走!”阿昌用胳膊肘儿猛地顶了一下没有防备的禹郎中,把他推出三四尺远,“我们走!”阿昌一声吼叫,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