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再拒禹郎中
王申春2025-11-11 16:522,843

  金山位于广州城北约六十里的番禹县。山不高,是座乱石岗。稀稀拉拉的小树,夹杂着荒坟古墓。半山腰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寺庙,名叫金山寺。此刻,寺庙已成为撤出来的高官们的临时大本营。沿着院墙,密密麻麻地插着红色、蓝色、绿色旗帜,使香火清冷的古寺一下焕发了生机。低矮的山门和残缺的黄色院墙外,手持弓箭、长刀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好像针对洋鬼子的战斗还没有正式打响。

  当阿昌和羌兵们轮流抬着阿羊来到时,已是日落时分。漫山遍野都是蓝色和白色的帐篷。伙夫们在帐篷前用乱石块垒起锅灶,生火做饭;一伙伙士兵越过山脚下的土路,到附近的村庄里找柴禾,挑井水。无所事事的兵或站或坐,有的斤斤计较地交换、变卖从洋行抢来的物品,有的脸色阴沉、情绪低落地交流各自的战斗经历。

  阿禄漫山遍野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山的东北角找到陈千总。一见面,阿禄便说起在东校场等候派人通知出发的事。陈千总听后愣了半晌,最后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噢,我把这茬事给忘了。”阿禄尽管心里有气,但不敢发作,只有死缠烂打地向他讨要帐篷和军粮。在这个无遮无盖的荒山野岭,没有帐篷遮风挡雨,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更何况还有阿羊这个昏迷不醒的重伤号。

  这次陈千总出奇地爽快,按照兵制规定给了阿禄四顶帐篷。因为来得晚,找不到平地,羌兵们只能把帐篷搭在地势低洼的山脚下,紧挨着通往广州的土路。

  阿昌和阿羊住在同一顶帐篷里。知道阿羊喜欢睡高枕,阿昌让人找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垫在他的脖子下。一个羌兵找来一条官兵丢弃的破草席,铺在阿羊身下。阿昌脱下自己的长衫,轻轻盖在阿羊的身上。余下的人挤在另外三顶帐篷里,因为没有被褥,大家晚上也只能和衣而睡。

  军粮领回来了。陈千总一再嘱咐说:“情况特殊,城里的粮仓大部分都被洋鬼子的火箭打中烧掉了。叫大家将就一下,兵荒马乱的,能喝上稀粥糊弄糊弄肚子已经不错了。”

  住在羌兵隔壁的一支外省队伍,当官的明里暗里唆使士兵到村庄里向老百姓“借点粮食”,士兵们转了一圈回来,不但“借”来了粮食,还把地里的蔬菜、家养的鸡鸭也一块儿“借”来了。老百姓哭哭啼啼追过来讨要。士兵们怕事情闹大了惊动高官,就把从洋行抢来的战利品送给他们,作为交换。老百姓看这些兵也怪可怜的,好歹不空手回去,也就作罢了。

  吃过晚饭,阿昌把羌兵们叫到一块儿,重申任何人不准离开营地半步,就是饿死,也不准动老百姓的歪点子。“我们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谁要是干了,我保管他过山掉崖,过江落水,永远没脸回寨子见父老乡亲。”阿昌说了重话,羌兵们都重重地点头允诺。阿昌叫阿禄再去找陈千总,请随队郎中来给阿羊治病。过了一会儿,阿禄就跑着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阿昌说:“郎中来不了啦,受伤了。”

  “受点伤有什么大不了的。来看看,把把脉,开点草药就行了。”

  “我去看了,真的来不了。”

  “怎么回事?”

  “郎中在洋鬼子打炮时,拼命往城里跑,在一条高堤埂上,因为人多拥挤,不小心摔了下去,把腿摔伤了,现在躺在帐篷里哼哼叽叽直叫唤呢。”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碜牙。”阿昌愤愤骂道,“只有到其他营队去找郎中了。天都黑透了,到处乱哄哄的,又不认识,到哪里去找郎中呢。”

  阿昌用手背试了试阿羊的额头,滚烫;隔着衣裳摸摸身子,像在三伏天毒辣的日头下暴晒了三天似的;嘴唇干裂,几条口子卷起白边,里面渗出丝丝血水;想喂一点米汤,可阿羊的牙关咬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阿昌小声呼唤阿羊的名字,始终没有一点反应。这可怎么办呀?阿昌急得直跺脚。

  这时,一个羌兵进来报告,说外面有一个人,挨着帐篷打听阿羊住在哪里,还说他是郎中,刚才还在隔壁帐篷里给几个兵疗伤呢。真是久旱逢甘雨,天无绝人之路呀,看来阿羊是有福之人,大难之中总会有贵人相助。阿昌心里想着,兴奋地掀起门帘,一头钻出帐篷。月光下,他看到禹郎中手拎小木箱,神情焦灼地站在帐篷外。他的身后,依然站着手持灯笼的小伙计。红色的灯罩里跳动着黄色的火焰,黑色的“禹”字在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你来干什么?”阿昌停住脚步,冷冷地问。刚才还充满希望,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心,犹如突然从山顶失足坠下山涧,完全凝固住了。

  “我来看看阿羊……兄弟,他现在怎么样了?”禹郎中上前一步,焦急地问。

  “阿羊的病快好了。我已经找郎中给他看过了。”阿昌冷冷地说。

  “在里面吗?我进去看看。”说完,禹郎中抬腿想进帐篷。

  “站住!”阿昌一声大喊,在安静的营地显得分外响亮。山坡上帐篷里还没睡觉的兵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纷纷从门洞探出头来。禹郎中赶紧收住脚步,用诧异的目光望着阿昌。

  “你不能进。你要是再敢向前半步,我就叫弟兄们把你送上西天。”

  四目相对,僵持了片刻,还是禹郎中先软下来,他用几近哀求的口吻说:“阿昌兄弟,就让我进去看看阿羊吧。我是郎中,他是病患,郎中给病患看病,天经地义。我没有触犯你们的王法呀。”

  “哼,你早就触犯王法了。”阿昌冷笑道。在他看来,洋鬼子人少力薄却一战取胜,都是这些汉奸暗中捣鬼、使坏,应该把这个汉奸绑起来见官,说不定还能领到赏钱呢。可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缺少这份勇气。这个禹郎中,身上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干扰他下不了手。阿昌更不明白,他为何总是神通广大,好像手眼通天,想到那就到那,特别是在这军营重地,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这样一个在广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汉奸,官府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绳之以法呢?阿昌本想再回敬他几句,可他知道,若论口才,自己确实不是禹郎中的对手。于是,他不再言语,任凭禹郎中好话说尽,苦苦哀求,始终无动于衷。

  禹郎中见阿昌不肯通融,只好停止央求,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阿昌兄弟,我知道你们可能对我有误解,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过不要紧,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眼下救人要紧,阿羊受伤已经第四天了,高烧不退是因为伤口溃烂感染。现在全靠他的体质硬撑着。如果不抓紧治疗,他会活活烧死的。”

  就是送命,也不能送在你这个汉奸的手上。有我们守在阿羊身边,怎么可能出人命呢。吓唬三岁小孩子还差不多。想吓唬我,没门。阿昌心想。

  禹郎中无奈地不住摇头:“那阿羊兄弟就拜托你们照料了。你们明天一早一定要找个随队郎中。实在不行,到附近村子里转转,请一个乡下郎中。反正一句话,宜早不宜迟,千万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完,禹郎中蹲下身,从小箱子里拿出两个五六寸高的玻璃瓶,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是消毒水,”他指着第一个瓶子说,“你用它给阿羊擦洗伤口。这是退热药,你给阿羊喝下。这两味药绝对有奇效,是我好不容易搞来的,你一定要给他用,马上就用哟。”说完,禹郎中依依不舍地与小伙计沿着土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东走了。

  阿昌看见,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辆装着长长顶篷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禹郎中和小伙计上车,马车掉转车头,慢腾腾地向广州方向走去。

  阿昌拿起两个玻璃瓶,冲着月光使劲瞅瞅,只见瓶子上各贴着一张白色的纸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蝌蚪一样的字符,没有一个中国字。这分明是洋鬼子的妖孽之物嘛。“还想叫我们上当,真是瞎了眼。”阿昌自言自语说完,使出最大的气力,将玻璃瓶掷向禹郎中远去的方向。

  

继续阅读:第5节 被困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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