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羌兵们才走到二十里外的桃溪镇。这是古盐道上的一座千年古镇。古老的石头牌坊,青石板街道,房屋一片连着一片,随处可见客栈、饭庄的木招牌和布质幌子。猛然住进上千名官军,昔日恬静的小镇一下子热闹喧嚣起来。店铺、客栈里住满了兵;临街的树上拴着马匹;小酒馆里挤满了官兵,喝酒划拳,吆五喝六,不时有兵跑出来,蹲在门外大声呕吐;街道上看不见老百姓的身影,除了喝得东倒西歪、打打闹闹的士兵,就是东一摊西一沱的马屎。
经过下午的一番折腾,每个人都仿佛心事重重。阿禄感到自己在战斗中失态丢脸,一时难以服众,也体会到出门在外情况太复杂,关键时刻还真的少不了阿昌这个帮手,便在路上主动宣布,今后队伍里的大小事项由自己和阿昌共同管制。在大家的掌声和阿羊的叫好声中,阿昌愉快而得意地承担了责任。接着,他以头领的身份宣布:今晚在桃溪镇外面暂住一晚,明天天不亮就上路。任何人不经予许,不准进入镇子。大家都明白,这是有意回避官军。跟官军在一起,大家都感到好像矮人三分。是英雄,是好汉,战场上再见分晓吧。经过打听,他们在镇子的最东边寻了一户人家住下来。这里是桃溪镇通往广州道路的起始点。
阿昌和阿羊进镇子打听春耕的下落。阿甲没和阿禄、阿昌打招呼,一个人悄悄地溜进镇子。两人只当没看见。在他们看来,你离开队伍,永远不回来才好呢。对这号来历不明的人,眼不见为净。
在西街口的一座五柱三门的古牌坊下,阿羊和阿昌终于遇到一位拾马屎的老人。“老伯,打听一下,被官军抓来的老百姓住在什么地方?”
老伯疑惑地望着他俩,摇摇头。
“就是被一长串绳子牵着,挑着担子的那些人。”阿羊补充道。
望着两人急切的目光,老伯四下望望,周围没有人,便小声说道:“下午我都看见了,那些人好像关在河边的夫子庙里。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要陪着官兵上前线送死,作孽呀。”
两人谢过老伯,按照他指的方向,快步往河边走去。果然,在河边拐弯处有一座很大的庙宇。牌坊形状的庙门,殿堂高耸,十分惹眼。远远望去里面漆黑一片。刚走近庙门,从门前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后,突然窜出一个官兵,挥舞一枝红缨枪,高声叫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两人吓了一大跳。阿昌站住脚,定了定神,回答道:“不干什么,找茅坑。”
“这里是大军驻防重地,找茅坑到别处去。”
两人顺势答应着,快步离开。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禄和阿昌便招呼大家起身。他们要趁着官军还在呼呼大睡,赶紧上路。对这号人,一辈子都不想再和他们碰面。
一行人刚走出一里多地,在一处右边是水流湍急的大河,左边是陡峭山崖的狭路上,突然听到身后由远而近传来嘈杂的叫喊声。他们以为是官军也起了大早赶路。有了昨天的教训,他们停下脚步,站在临河一侧,闪开一条道。很快,叫喊声渐渐临近,好像是一群人在追赶什么东西。淡淡的晨雾中,他们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向这边拼命跑来。离他们还有七八丈远时,这个人好像猛然间发现前面有一群人拦住了去路,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向路左边的山崖攀爬。
追赶的人很快赶上来,一共三个人。他们站在山脚下,其中一个人向已经攀到半山腰的逃亡者喊话,“你给老子下来!要不老子不客气了!”羌兵们从嘶哑而略带夸张口吻的声音判断,这一定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
晨雾渐渐散去,阿羊他们已能看到逃亡者的模糊背影。只见他丝毫没有理会下面的威胁,继续手抓荆棘枝条向上攀登。
“不给你动点真格的,你认不得老子天下第一神箭手的厉害。”黑脸大汉说完,朝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一搓,准备张弓搭箭。
“不要,有话好说嘛。”阿昌向他喊道。黑脸大汉歪过头轻蔑地瞟了阿昌一眼,然后瞄准目标慢慢拉开弓弦。
“求求你了,放了他吧。”说完这句话,阿羊的心好像堵住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罪?从衣着上看,有点像老百姓。正想着,随着黑脸大汉一句炸雷般的吼叫“看箭!”,箭已离弦而去。不知是何原因,箭头并没有射进那人的后背,而是擦着那人的头顶飞过去,深深扎在石头缝里。阿羊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声响,那人与山崖上的碎石块、小树条一道,翻滚着向下坠落。瞬间,轰的一声摔在道路中央。黑脸大汉也吃了一惊,随后不无得意地说:“老子吓唬吓唬你,没想到还真不经吓。”
黑脸大汉快跑几步,用脚踢了踢已经倒地身亡的逃亡者,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羌兵们呼啦一下围拢过去,阿羊第一个上前,翻过死者的身子,当他看清死者的脸时,不禁大叫了一声。阿昌也赶紧蹲下身:“啊,是春耕哥,春耕哥呀。”正是春耕,刚刚分别几天,原本憨厚朴实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痛苦,两只眼睛圆睁,直直地望着云雾渐散的天空。阿昌赶紧伸出右手,轻轻将他的眼皮合上。“春耕哥呀,人死了,眼睛一定要闭上,要不,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随后,站起身,愤怒地质问黑脸大汉:“你为什么要追赶他?”
黑脸大汉轻蔑地说:“他是我们路上抓捕的逃犯。今天早上趁着看守的兵打瞌睡,竟敢跳墙逃跑,简直吃了豹子胆了。”
阿羊呼地站起身,“胡说,他哪里是什么逃犯?我们前几天还在古道边的小村庄见过他,明明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
“你小孩子啥都不懂。老子说他是逃犯,他就是逃犯。怎么样,你还想把老子吃了?哎,你们一大早干什么去?”
阿禄连忙解释:“我们想早点赶路,免得又挡了大军的道。”
“不行。”黑脸大汉扬一扬手上的弓箭,“昨晚总兵有令,任何人不能走在我们前面。”
“为什么?我们早点走,可以把路让给你们呀。”阿禄满脸委屈。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命令。我们总兵要第一个开进广州城,岂能让你们这些蛮夷抢了头功。”说完,黑脸大汉带着手下回去了。
“说我们是土匪,我看他们才是祸害百姓的活强盗。”阿羊愤恨地骂道。
阿昌说:“不让我们先走,简直太霸道了。这样吧,我们把春耕哥抬回镇子,给他找个安身的地方。不能让他野死在路边,将来灵魂连家都回不去呀。”
“胡大爷要是知道春耕哥死了,他会多伤心呀。”阿羊流着眼泪痛苦地说。
阿昌低声说:“唉,苦命的人呀。都怪我们,如果我们不在前面挡道,他也许还能逃走。”
阿羊和两个羌兵抬着尸体,一队人又原路返回。
在镇子外,阿昌向一个在田地里劳作的老百姓打听有没有地方可以埋葬死人。老百姓告诉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乱坟岗,专门用来安葬马帮中的病死者。羌兵们又抬着尸体往前走。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地前,一行人停下。坡地里坟头很多,东一个西一个,看得出,埋葬得相当匆忙和草率。有的坟茔因为埋得太浅,已经被野狗刨开,白花花的骨头丢弃一地。
“我们要把春耕哥埋好。等打完仗返回时,我一定要亲手把春耕哥的尸骨送回家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阿羊泪如雨下。
“别哭了,阿羊。春耕哥还是幸运的,好歹落了个全尸。过二十年又能投胎人间。说不准我们还能再见面呢。”阿昌安慰道。
几个羌兵向老百姓借来镢头,阿昌指点着在一棵大柳树下挖了一个八尺长、三尺宽、三尺多深的长方形墓坑。“头要朝着家的方向。”阿昌叮嘱道。
阿羊从背篓里拿出一条羌红,为春耕轻轻擦去脸上的灰尘,又把羌红轻轻挂在他的脖子上。“好心的哥哥,到了那里,老天会保佑你的。等打完仗返回时,我们一定来接你回家。”
坑挖好了,阿昌让羌兵找来一大捆干枯的树叶枝条,点燃后丢进坑底。等火熄灭后,阿昌跳进坑里,一边用脚来回踩踏,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大家都知道,在家乡,这叫“踩九州”,是对死者最隆重的礼节。一切准备停当,阿昌让阿羊也跳到坑里,又招呼大家把春耕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放下来;阿昌和阿羊用双手接住,慢慢地平放在坑底。
“拿一块太阳馍来。”阿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坑上的人叫道。
“拿我的,拿我的。”阿羊抬起头,伸长脖子叫道。
一个羌兵从阿羊的背篓里摸出一块太阳馍,交到阿昌手上。阿昌先掰下两小块,塞到春耕早已僵硬的手中。
“扯一根柳条。”阿昌向大柳树一指。站在树下的阿禄抬起手,随手扯下一根,递给阿昌。阿昌把枝条上的叶子和皮捋净,只留下白花花的枝干,又将剩下的太阳馍掰成指甲盖大小,用柳条串联起来,挂在春耕的脖子上。“春耕哥去阴间的路上会遇到饿狗,有了太阳馍,就能把狗引开。”收拾停当,阿昌直起腰,向众人解释式地说道。看得出,他对自己第一次独立办理丧葬事宜很满意。
阿昌和阿羊爬出坑。羌兵们自动围成一个半圆形。阿昌神情肃穆地手持羊皮鼓,轻轻敲击了三下,用悲伤的语调唱道:
苦命的人呀,
不知你何年何月生,
只见你今年今月今日死。
城隍到了,要你的命,
命该如此莫奈何!
九链九锁将你锁,
要想还阳哪能够!
此地死,有原因,
孤魂野鬼要你命。
你与他们结了缘,
十二尊家神不认你。
生死有份地,
你死在此地了。
你在此地死,
此地并非你的安身处。
家家都有祖坟地,
请你到自己祖坟地内去安身。
要到坟地原不易,
判官小鬼要捆你。
靠我释比法力大,
前茅后刀护卫你。
左赶右撵忙不停,
才能顺利闯过关。
路过城隍前须上书交代,
用一只鸡为你引路。
唱完最后一句,阿昌突然想起什么,匆匆之中,竟然忘了准备一只给亡灵引路的大公鸡。他环顾了一下左右,这乱坟岗上,到哪里去找大公鸡呢?看来只有从简了。实在对不起,好心而苦命的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