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阿羊被从将军府后院的大牢里莫名其妙地放出来。
在正西门被抓以后,阿羊被带进大城,关进十字街西北角的八旗驻防将军府。几个八旗兵用胳膊粗的木棒打了阿羊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从他们的骂声中,阿羊才知道,那个白面男子是广州八旗驻防将军阿精阿的四公子,名字叫德才,现在是右翼正红旗甲喇里的骁骑校,全权负责广州城内外的地面巡警。打完后,八旗兵把他关进后院的一个黑牢里。
当阿羊跨过半尺高的石雕门槛,走出将军府高大的门楼时,守候了一天一宿的阿昌、阿禄还有阿甲,一起快步迎上来。
“挨打了吗?”阿甲第一个问道。
“打了几下,还好。”阿羊倔强地说,回过头又向将军府高大的门楼啐了一口吐沫。
“出来就好,可把我们吓坏了。万幸啊万幸。”阿禄说。
“是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回去后怎么向你阿妈交代啊。”阿昌心有余悸地说。
“快走吧,这里不宜久留。”阿甲提醒道。
一行人顺着四牌楼大街向南,穿过归德门进入小城,又拐了几个弯,回到房东家。
吃过晚饭,阿昌把昨天的情形说给阿羊听。
原来,昨天下午阿羊被官兵押进大城后,正巧被在街上闲逛的阿甲和黑脸大汉看见。阿甲连忙回到房东家找阿昌,可屋子里一个羌兵都没有,问了老女人,才知道他们都上街找活去了。阿甲想了一会儿,找了四个先锋营的士兵,给每人塞了十文铜钱,央求他们分别到大城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去寻找羌兵。只要找到,就叫他们立即回来,说有天大的事情。
一个先锋营的士兵在城北一个粮仓里找到了阿昌。他带着羌兵正为粮仓倒运大米。听说阿甲叫他们火速回去,并有天大的事情相告,阿昌起初不相信,“这个坏小子,又要搞什么名堂折腾人了?”可见士兵言辞灼灼,一脸急切的模样,阿昌便吩咐其他人继续干活,自己一个人先回去看看。找这份活实在不容易,跑了不少冤枉路,又磨了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答应,更重要的是,人家答应管一顿晚饭。
回到驻地,见到阿甲,听了他有鼻子有眼地叙述,阿昌想到阿羊好打抱不平的性格,很快相信了阿甲的话。两个人立即往将军府赶,快到十字街时,遇到阿禄,他兴奋地告诉阿昌:昨天夜里,齐大人带着四川的四千多人马到了广州,齐大人住在布政使司大院里。
阿昌说:“正好,我们去求求齐大人,让他给将军府说个情,放了阿羊。”三个人又火急火燎赶到位于将军府东面的布政使司。在大门口,他们对把门的哨兵说要见齐大人,哨兵进去通报,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一个七品官,问他们找齐大人有什么事。阿昌把请求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七品官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漫不经心地对他们说:“齐大人说了,叫你们对部属严加管束。听说各省官兵之间打架斗殴已经死了不少人。至于你们的人打了八旗官兵,他不便过问,只能任由八旗将军处置了。”
阿昌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连齐大人都管不了这个事,那阿羊这一次真是凶多吉少了。阿甲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是呀,将军是满洲八旗的最高长官,负责整个广州府的城防。齐大人是汉人,他怎么敢为这种事去找将军呢?”
“这可怎么办呀?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羊被杀掉吧。”阿昌差一点儿哭起来,在这个偌大的城池中,举目无亲,真是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呀。
“我有一个办法,”阿甲说。
“快说快说。”阿昌和阿禄几乎异口同声催促道。
“你们到将军府门口跪着请罪,如果将军大人知道了,或许会被你们的真诚感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阿羊一回。何况现在大战当前,你们又是外省来的援兵,或许将军大人能法外开恩。不过,这种可能性比较小。”
“不管它是大是小,到了这步田地,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走,我们去将军府。”阿昌一挥手,坚定地说。
尽管已是第二次来到将军衙门,阿昌还是被它的威严气势震住了。临街有一堵五六丈长的大照壁,高度足有三四丈,和城墙的高度差不多;两旁各有一根十多丈高的桅杆。迎着照壁,一东一西,是两座栅栏式的辕门,水桶粗的大红色立柱,挑起牌坊式的门楼,门楼上分别悬挂着四个黑底金边大字,西边是“望重西南”,东边是“声扬中外”。辕门前各有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八旗兵肃立站岗。阿昌感到胸口有一种发闷的感觉,如果不是为了救阿羊,就是八抬大轿抬,也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
再向里面望去,几道栅栏门之后,才能看到将军衙门的正大门,门额上书写“帅府”两个黑色大字。门里是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堂,大堂前同样矗立一座气势雄伟的木牌坊,上面写着“控驭岩疆”四个黑字。
见三个人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西辕门前一个八旗兵立即上前,大声呵斥道:“干什么的?官府重地,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这位老爷,我们来找人。”阿甲嬉皮笑脸地回应。
“找人?找谁?”
是呀,官府深似海,一个也不认识。到底找谁呢?阿禄有点害怕,悄悄扯着阿昌的衣角,“算了,我们往后让让,不能再惹祸了。”
八旗兵看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挥动大刀,“滚!滚一边去。要饭也不看看地方。滚……”
三个人只能向后退,一直退到照壁跟前,八旗兵才转身回到辕门下,不管他们了。
“就在这。”阿昌指着照壁说,“这显眼,进进出出的大官容易看到。”说完,面朝大门跪下。阿禄犹豫了片刻,也在阿昌左边跪下。
过了一小会儿,一顶二人抬的蓝色花呢布轿子行色匆匆地从街道上跑来。在大门前停下后,从轿子里走下一个身穿黑色丝绸外罩、手提一只红色小木箱的中年男子。他刚要抬脚往大门走去,无意中向照壁墙根下瞥了一眼。此时,阿昌抬头也看到这人,他的脑海里瞬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怎么如此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可具体在哪见过,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中年男子停顿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事,缓步向墙根下走来。
“这两位跪在这,有什么冤屈啊?”中年男子和蔼地问道。
阿昌重新抬起头,只看清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浓黑的八字胡,脸庞方方正正。这人肯定在哪见过。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又一次在阿昌心中升起。现在要回答别人的问话,容不得阿昌多想,他赶紧说道:“禀报大人,我小弟一时冲动,不小心打了人。想请官府法外开恩,念他年纪小不懂事,放了他一码。”
中年男子哈哈笑了起来,接着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小的是从四川茂州府锅底寨来的,是奉旨来打仗的吐蕃兵,领头的是四川总督齐大人。”他把齐大人挂上,心想可以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
中年男子显然对齐大人不感兴趣,又问:“你们寨子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回大人话,一共来了一十八人。”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回大人话,住在太平门里第一家大户人家。”
“哦”中年男子沉吟了一会儿,“那个打人的叫什么名字?”
“叫阿羊。”阿昌说完,又赶紧补充一句,“大人,他过了年刚刚十八岁,实在是不懂事呀。”
就在这时,从大门里匆匆走来一个挂着腰刀的军官,隔着两丈远向中年男子抱拳致意。中年男子停止与阿昌说话,转过身向他回礼。然后,在军官的引导下快步走进大门。
站在一边的阿甲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嗨,实在想不起来了。”
“是呀,我也好像见过。”阿禄附和道。阿昌没有吭声,低着头苦苦思索。说实话,初到广州府,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事,像他这身打扮的人也是满大街都有。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打听我们从哪来,多少人,住哪里,是何意思?从他的穿戴上判断,顶多是一个有钱的土财主,绝对不是官府里的大官,他能帮助搭救阿羊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非亲非故,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哎,我说你们拜菩萨烧香先得认准庙门呀。救阿羊的事,跟他说顶个屁用。他又不是当官的。”阿甲调侃道。
阿昌听出阿甲的话语中满含嘲讽,心里十分窝火。可在这节骨眼上,救人要紧,没心思与这个二流子计较。不过转念一想,阿甲也是有功劳的,要不是他想方设法及时通知我们,可能这辈子就见不到阿羊了,而且也会像他阿爸一样,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是这样,自己有什么脸面回去见阿羊的阿妈,见寨子里的父老乡亲啊。
“我去打听打听。”阿甲说完,慢慢走到在门边阴凉下休息的轿夫身边,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转回来,“我说你们求错人了吧,他只是城里的一个郎中。”
“郎中?”阿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一个郎中啊。”他后悔刚才自己的举动过于低三下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个郎中提着小木箱从大门里走出来。他脚步匆匆,在轿子前停了一下,朝阿昌他们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然后躬身钻进轿子,走了。
“看来这个郎中是个好心人。是不是他向将军府求的情?”阿羊问。
“不会,绝对不会。他一个郎中,给人治病可以,让官府放掉一个犯人,他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阿昌反驳道。
“那一定是大将军看在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打仗的情分上,法外开恩,或是马上就要打仗了,为了收买军心?也说不准是齐大人派手下去向将军府求的情?”阿禄分析道。
“你看我们这事办的,人出来了,可不知道应该谢谁?”阿昌自嘲道,又关心地问,“阿羊,他们打你了吗?”
阿羊甩甩双臂,“刚进去的时候,几个家伙用木棍打了我几下,就把我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不管了。后来还送来一碗饭,一碗青菜。我以为这是最后一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吃饱再说,说什么咱也不能当个饿死鬼呀。”
“阿羊真有骨气。”阿昌赞叹道。
“不过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阿妈让我出来找阿爸,现在阿爸没找着,我又回不去了,那阿妈心里该有多难受呀。”
“是呀,阿羊,你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我也无脸回寨子了。”阿昌眼眶里噙着泪花。
“现在好了,逢凶化吉,看来阿羊有贵人相助呀。”阿禄得意地说,仿佛贵人也有自己一份。
“以后不要一个人出去了。要找阿爸我陪你去。”阿昌说。
风险过去,阿昌问起阿羊昨天去梦都镇的情形。阿羊一拍大腿,“哎呀,你要不说,我差点把这天大的喜讯给忘了。”说完,阿羊详详细细地把梦都镇马帮客栈的事说了一遍。阿昌听完兴奋异常,“太好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呀。我敢说,这个姓刘的大叔肯定就是你阿爸。这样,你这几天哪也别去,就待在屋子里等。我想,你阿爸回到客栈,听说你大老远地来找他,一定会立马骑上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到这来找你。”
“我说阿羊有贵人相助吧,跟着我出来一趟,了结了你阿妈十八年的心思。”阿禄得意地说。
阿昌又问起找齐大人的事。阿禄说:“齐大人是昨天夜里进城的,我打听到齐大人住在布政使司,就去找。把门的不让进,磨了半天才出来一个七品官。我刚做完自我介绍,谁想他劈头盖脸把我臭骂一顿。”
“臭骂一顿?他当个什么昏官。他应该夸奖我们不怕吃苦,动作又快,是四川征调大军的先锋部队。怎么还骂人呢?”
“这……这个嘛……”阿禄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反正都过去了。他想骂,就让他骂两句吧。”阿禄还是不肯松口。
阿昌满脸不高兴,“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以后队伍上的事我一概不问。遇到什么难题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是你阿爸指定的头儿。”
见阿昌想撂挑子,阿禄急了,从离开寨子五十多天的情形来看,关键时刻还真不能离开阿昌。眼看大战来临,大部分兄弟都愿意听他的,这根拐杖还不到丢弃的时候。他想了想,咬咬牙,“说就说吧。千不怪,万不怪,都怪我阿爸。”
“怪你阿爸?你看你扯到哪儿去了。你阿爸在寨子里好好地待着,广州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阿昌和阿羊越听越糊涂。
“都怪我阿爸那天在阿羊家喜酒喝多了。茂州府派人来传达号令,是让我们十八个人先到茂州府集合,跟着大军一起开向广州。我阿爸听成了马上就向广州开拨。”
“啊!”阿昌和阿羊惊得两眼圆睁。军令如山,绝非儿戏,寨首竟然把军令听拧了,传错了。这几千里艰难困苦,十八个大活人因为这一句错误的命令,多吃了多少苦头呀。如果跟着齐大人一起开拨,起码吃喝不用犯愁,也不用遭那些罪了。
“你阿爸,他……”阿昌原想臭骂寨首几句,发泄发泄心头的愤懑,可话到嘴边又强忍住了。事情已经过去,该吃的苦已经吃过了,该受的罪也受过了,现在就是把他骂得一头栽进岷江里,也于事无补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粮饷领回来。
“嘿,现在骂你阿爸又有什么用呢?你没告诉当官的,我们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吗?”阿昌调整好思路,说道。
“说了,我说我们已经断粮好几天了。七品官说,这发粮饷的事齐大人不管,让我们直接找茂州营的陈千总。”
“你找了吗?”
“找到了。陈千总住在大城东南角的贡院里。见到陈千总,发了好大的火呀,说他们在茂州城整整等了我们三天三夜。见我们没来,以为我们抗拒军令,又派了一个人骑快马去锅底寨。找到我阿爸,一问,才知道我们早就走了。”
“你看你阿爸这事办得真有水平。”阿昌揶揄道。
“陈千总骂够了,解气了,才问我们住在什么地方,让我回去等消息。”
“行呀,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呀。阿羊找阿爸有了眉目,我们也找到管饭的主了。明天不出去找活了,在家里等陈千总的消息。”阿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