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深夜,在西炮台北边的小树林里,禹郎中突然出现在已经进入战斗阵地的阿羊和阿甲面前。
下午,陈千总派人来传达军令:晚饭后带武器到东校场集合。一开始,大家以为又是搞校阅或开大会。可一想,晚上黑灯瞎火的,校阅看不清,开会又不适宜。难道真的要开仗了?阿羊跑到先锋营去打听,阿甲说,先锋营已经接到总兵的命令,说今晚,也就是四月初一夜里丑时,要和洋鬼子开仗。
阿羊跑回屋说给羌兵们听,大家又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战斗终于打响了,这也意味着离回家的日子不远了;紧张的是到现在还没见过洋鬼子长什么样,十来天里各式各样的传闻,早把脑子搞成一锅稀粥了。老百姓有的说洋鬼子厉害,还有妖魔鬼怪助阵;有的说洋鬼子呆头呆脑,两条腿像玉米秆子一样不能打弯,尤其不能上岸作战……
阿羊很乐观。阿昌提醒他把四两银子随身带着,他说不用了,就放在屋子里。反正一个晚上就结束战斗,放在身上跑来跑去反而不保险,还是放在屋里牢靠。于是,阿羊把银子用布包好,连同香囊、医书一起放在背篓的底层。禹郎中送的小册子,和洋妖水可不一样,它是老祖宗传下的宝贝。以后回到山寨后,一定要每天高声朗读,用心记牢。所以,昨天晚上他没有说出禹郎中送书的事。这次也一并塞进背篓。除了带上弓箭,下意识地将最后一条羌红塞进衣兜外,阿羊没有忘记把羌笛带上,这是他的随身之物,空闲时还要吹上一曲呢。其他人也把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归拢归拢放在屋角。大家估摸最迟明天上午就能返回了。再说,背着竹篓上战场,多累赘。
吃过晚饭,离去东校场还有一段时辰,阿羊让阿昌再给大家说说老祖宗的战斗故事。他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响应。
阿昌说:“好吧。就把路上没讲完的《羌戈大战》的故事给大家讲完。”大家自动在地铺上坐成一个圆圈,把头戴猴头帽、手持羊皮鼓的阿昌围在中央。阿昌清了清嗓子,问道:“上次讲到哪儿了?”
阿羊脱口而出:“讲到羌戈开战了,刚开了个头。”
“对,对,刚起了个头,就被搅和了。”许多人附和。
“那这一节我就从头唱。”阿昌定定神,开口唱道:
羌戈第一战。
羌人得胜凯歌还;
消灭无数戈基人,
鲜血洒满大雪山。
羌戈二次来交战,
羌人胜利抢人先;
打死戈基人不少,
鲜血染红大草原。
日补坝上风云变,
不久羌戈重开战;
神人又来作吩咐:
这是双方大决战。
自从这次决战后,
戈人无力再作战;
阿巴白构率羌人,
进驻格溜建家园。
戈人有流散,
逃亡山林间;
羌人林中设夹板,
香甜食物放中间。
戈人逃进林,
肚饿进夹板;
来了一个死一个,
来了两个齐完蛋。
“好!”
“真带劲!”
一节唱完,羌兵们禁不住拍手大声叫好。先辈的故事动人心弦,只要敢于战斗,不怕牺牲,就一定能赢得胜利。
“还有吗?”阿羊问。
“时辰不早了,该走了。”阿禄第一个站起身,催促道。
“还有最后一节,是唱羌人战败戈基人,欢欢喜喜建设家园的故事。”阿昌说,“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这最后一节,留到我们打败洋鬼子,凯旋的时候再唱。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一致叫好。
阿羊异常兴奋,一边帮阿昌把猴头帽和羊皮鼓塞进背篓,放到墙角里,一边高声说:“唱最后一节时,你教我们大家一起唱,那才过瘾呢。”
东校场的四个角上燃起几堆篝火,战马嘶鸣,人声鼎沸。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前来集合听候调遣的部队。在校场北面的一个营帐里,阿禄找到正在喝茶的陈千总。
陈千总的心情难得不错,他呷了一口茶,笑嘻嘻地对阿禄说:“算咱运气好,齐大人命令我们全营人马在这里待机,如果哪边吃紧了,就向哪边增援。如果没事,就在这等到战斗结束。你们都到检阅台上待着,有事我会叫你们。不许乱跑呀。”
阿禄把羌兵带到土台子上。台子上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昨天校阅用的顶棚还没来得及拆除。阿禄传达陈千总的命令。大家原本铆足的劲,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阿羊噘着嘴说:“吃了这么多苦,大老远地跑来,就是要与洋鬼子真刀真枪干一仗。不亲手杀几个洋鬼子,回去怎么向乡亲们交代呀。”
“是呀,在这里待机,要待到什么时候呀?”
“别人又啃骨头又吃肉,咱们连汤都喝不上。”
“领不领赏都不要紧,别天一亮,仗都打完了,连洋鬼子的面都没照着。”
阿昌让阿禄再去找陈千总,主动提出到第一线。阿禄面有难色地说:“这我可不敢。军令如山,怎能由着我们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再说,陈千总那个火爆脾气,每次见面都像欠他二百两银子一样,骂人毒得很。要说,你去说。”
阿羊鼓动阿昌:“说就说,我陪你去。”
阿昌和阿羊找到陈千总,还没把话讲完,就遭到陈千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说你们这些吐蕃,真没见过世面,更不识好歹。你们以为打仗就和你们在家里打野鸡一样呀,这真刀真枪可是要死人的。齐大人体恤咱,特意安排全营在此待机,这是对咱最大的关爱。你们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是不是领了一回赏,捞了几两银子,个个都见钱眼开不要命了。”
“我们不是为了领赏钱……”阿昌辩驳道,话还没说完,陈千总一挥手,“都回去,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再来胡搅蛮缠,小心老子军法从事。”说完,气哼哼地扭过脸,不理睬他俩。
碰了一鼻子灰,两个人只好回到土台子上。
等到子时,其他部队陆陆续续开始整队出发。
先锋营被派往西炮台,正当阿羊和阿甲挥手告别的时候,从城里方向跑来了一匹快马。骑马的是一个八旗兵,他找到陈千总,传达广州驻防将军的命令:“吐蕃兵善于射击,技艺高超,不愧是剽悍劲旅。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着四川茂州营分兵到西炮台和东炮台,杀敌建功。”
听他连珠炮似的传达完命令,陈千总一脸不高兴,梗着脖子说:“我们是四川总督齐大人统辖的部队。这调拨兵马的事,我只听齐大人的吩咐。”
八旗兵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说:“所有外省兵都归钦差大人统领。刚才的安排,已经报请钦差大人恩准。你要是胆敢阵前抗命,钦差大人追究下来,连齐大人都要受到牵累,更何况你这个小小的六品千总。”
陈千总一听要追究责任,赶紧赔上笑脸,“这位爷,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哟。”
“开玩笑?你算老几呀。大战在即,谁有闲心跟你开玩笑。”陈千总又小心地赔不是,表示立刻按钦差大人的命令办。八旗兵冷笑一声,调转马头,一路狂奔回城去了。
陈千总立即派兵找来阿禄。“都是你们惹的好事。”阿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若木鸡般站着。“你还愣着干吗,赶快叫你的人到这集合,准备上东、西炮台。”
部队又重新进行了编组。来自四川、江西和湖北的四千多官兵打乱原有建制,混合编队。十八名羌兵们也被拆得七零八落。阿羊被分到一名江西营管的手下,派往西炮台;阿昌和七八个羌兵被派往东炮台;阿禄带几个羌兵守正东门。
阿昌想和阿羊一起去西炮台,两人正商量着,校场四角的篝火突然熄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随着一声出发的口令,队伍像被鸟枪惊扰的麻雀,一下子大乱起来。各队官兵东突西奔,呼兄唤弟。阿羊和阿昌刚才还并肩站在一块儿,突然被涌动的人潮冲散开。
“阿羊!”
“阿昌哥!”
呼喊声立即被巨大的喧嚣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