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拜访禹郎中
王申春2025-11-11 16:525,434

  

  来到双璧堂门口时,早已是掌灯时分。

  阿羊怎么也没想到,双璧堂如此好找。走到正西门外,上济民桥,下桥是一个丁字路口,向左向右是一条与护城河几乎平行的繁华街道。这条街道阿羊从第一次进广州那天起,已经走过好几回了。过去没有仔细瞧瞧,今天可以认真看看了。

  街道约有一丈来宽,二尺见方的青石板铺路,街道两旁是清一色的二层骑楼。一层是店铺,二层靠街是一排装着木栏杆的阳台。估计店家人都住在二楼。此时,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打烊,只剩下挂在门楼上的亮堂堂的灯笼和依稀可见的布质幌子。街道上没有人,显得特别寂静,白天的热闹喧嚣仿佛都随着阳光隐去。

  从济民桥下桥往左拐,走过三家店铺,在街道左侧,老远就看到“双璧堂”三个金字招牌悬挂在门楣上,招牌两边各有一盏水桶大小的白色灯笼,在寂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走近细看,阿羊发现双璧堂的大门也与众不同,别具一格。其他商家的门都是由一块块半尺宽的竖条门板拼合而成,门板上用白字标出“左甲”“左乙”等数目字,开门时拆除门板,集中放在一堆;关门时按左右数目字再一一拼接。茂州城里的店铺也是这种门。可双璧堂却只有两扇对开的大门,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两扇大门只有空荡荡的门框,因为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里的一切。

  屋里点着油灯,很亮,但没人。迎面的北墙有一排高高的白色橱柜,一个一个的方形抽屉,里面一定放着各味中草药,家乡的中药铺子也是这个格局。橱柜上方墙上悬挂一块长方形的黑色匾额,上面书写着“悬壶济世”四个镀金大字。这四个字阿羊也不陌生,但凡郎中的家里都喜欢挂上这几个字。橱柜前是一张黑色大条案和一把高背椅子,条案对面放着几只方凳;屋子南边立着一架白色的木雕屏风,透过屏风两指宽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屏风后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屋子西北角有一个门洞,可以清晰地看到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好端端的大门为什么只装个门框呢?是没钱配门板吗?禹郎中这么有钱,不至于连门板都买不起吧。阿羊思忖着,径直往前走,突然“哐”的一声响,他的前额结结实实地撞击到了什么硬物,生疼生疼的,用手一摸,竟然凸起了一个大包。跟在身后的阿甲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手用力把他拽回来。

  “这上面有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吗?”阿羊揉着头问。

  “哪有什么怪物呀。这叫玻璃,是洋鬼子用的玩意儿。能看得见里面,人却钻不过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吗?”

  “见过。在成都府见过一回。”

  “真是神怪,看来洋鬼子就喜欢用这些玩意儿坑害人。”阿羊自言自语道。

  低头细看,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家里没人,两人失望地转身刚要走,只见迎面走来一盏红色的灯笼。走近了,阿羊看清是虎牙小伙计打着灯笼走在前,禹郎中手提小木箱跟在后。或许是阿羊他们站在亮处,禹郎中早就看见了他们,高声叫道:“是阿羊……兄弟吧?”

  “是的,是的。我是阿羊。”

  “哎呀,都到家门口了,快请到屋里坐坐。”禹郎中快走几步迎上前,热情地招呼道。小伙计则一溜小跑来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锁。

  进屋后,禹郎中请两个人在方凳上落座,又吩咐小伙计倒茶。

  “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噢,刚来。”阿羊边回答边四下打量。进门后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屋里黄色的木质地板,亮晶晶的,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影;地板一尘不染,干净得叫人不忍下脚,同时又让人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禹郎中在黑色大条案前坐下。阿羊看见,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靠边是一摞线装的医书。凑近细看,最上面一本的名字比较简单,正巧他认识,叫《千金药方》。书的旁边还有一尊一尺来高、浑身都是密密麻麻小圆点的古铜色的小铜人。看来这个禹郎中水平不一般,怪不得在广州城名气这么大。阿羊想着,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感。

  小伙计端来两杯茶,阿羊起身接过,捧在手上,不敢喝。阿甲没有半点拘谨,单手接过,打开盖子就喝。喝完了,抬起头,开口说道:“禹大人,我们上次在将军府门前见过。”

  “不要叫我禹大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禹郎中示意阿羊喝茶,又歉意地向阿甲笑笑,“在将军府门前见过吗?噢,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阿甲心里老大不高兴,那天多亏自己脑子转得快,向轿夫打听到禹郎中的身份,否则,阿昌和阿禄这两个土包子还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呢,想磕头连庙门都找不着。

  禹郎中刚要开口对阿羊说什么,阿甲抢先说道:“禹大人,噢,禹先生,听说你答应帮阿羊找阿爸。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找得怎样了。”

  阿羊觉得阿甲的问话太过直白,太唐突,也太没礼数了。就是问,起码应该先聊上几句闲话,然后再婉转地发问。他想制止他,可阿甲已经单刀直入地问完了。

  禹郎中把头偏向阿甲:“这位兄弟,万事不能着急嘛。这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听阿羊说,他阿爸离家十八年了,就是找,也要有个时辰才对呀。阿羊……兄弟,你说对吗?”

  仿佛一只滚烫的火烧搁在阿羊的手里,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阿甲的发问虽然急了点,可都是为自己好,这也是今晚临时起意、贸然登门造访的目的。阿羊隐隐约约地感到,在寻找阿爸这件事上,阿甲显得比自己还心急。不过,禹郎中的话也有道理,阿爸离家十八年了,自己又没见过阿爸的模样,面对茫茫人海,总是需要时间和耐心呀。

  禹郎中见阿羊没吱声,又问:“在家读书了吗?”

  “读过三年。”

  “年轻人一定要读书呀。识文断字才能明白事理,才能分辨是非。年轻人遇事要多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才不会人云亦云,上当受骗呀。”

  阿羊心想,这禹郎中的话怎么和阿妈平时说得一模一样。寨子里有句古话,叫做富不丢猪,穷不丢书。尽管家里很穷,但阿妈还是想方设法让自己跟着寨子里的私塾先生读了三年。现在读阿爸留下的医书,已经大致能通顺明白了。

  禹郎中笑逐颜开地继续说道:“上次好像听你说过,你也在学医?拜师了吗?”

  “没有。拜师离家很远,而且一去要三年,阿妈舍不得。”

  “学医治病,不拜师可不行。人命关天,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呀。没拜师,你怎么学呢?”

  “就照阿爸留下的医书,学一点,用一点。阿妈还带我去过五十里外的一个寨子,去向一个老郎中请教过几回。”

  说到阿爸的医书,阿羊想起昨晚禹郎中对医书的评价,心里仍然隐隐有几分不快。禹郎中没有细看医书,怎能随随便便说书上的方子过时无用呢?如果换了一个场合,阿羊或许会拉下脸面,据理力争。可求人家帮忙,也只有在脸上表示一点儿不满算了。

  禹郎中仿佛看穿了阿羊的心思,语气平和地说道:“是呀,别人说自己阿爸留下的宝贝过时不管用了,当然心里不快活。要是换成我,也会一样不高兴的。可是,年轮在增长,随着眼界不断开阔,我们总会发现昨天的东西实在跟不上趟了。即使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也应该仔细甄别,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断接受新的东西。只有这样,你的医术才能永远管用。你说对吗?”

  说实话,阿羊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出于礼貌,他轻轻点头。禹郎中脸上露出欣悦的笑容,继续往下说,“你要学医,应该从基础学起,从背诵《药性赋》开始,只有掌握了各种药材的四气,就是寒、热、温、凉的不同药性,还有酸、苦、甘、辛、咸五种味道,才算为学医打下了一个基础。正巧,我这有一本,”禹郎中从案头上的书籍中随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一个中医入门的本子。来,你过来看。”禹郎中摆手示意阿羊靠自己近一点儿。

  阿羊起身,绕过宽大的条案,站到禹郎中身边。又一次闻到禹郎中身上甜甜的香味。阿羊贪婪地悄悄吸口气。自从第一次从他身上闻到这个味道,阿羊仿佛上了瘾。后来他苦思冥想,终于想起这是羌活的味道,一种在家乡的山上随处可见的中草药。

  禹郎中用食指蘸了一下唾沫,快速翻动纸页,“你看呀,这上面有《药性歌括》和《汤头歌诀》,还有《医学三字经》《药性赋》。你看这页,”禹郎中随手指着一页,“你看这《药性歌括》上,羌活这一味,它是这样说的:羌活微温,祛风除湿,身痛头疼,舒筋活络。说是这羌活呀,可以发散风寒,祛风除湿,通利关节。对因为风寒湿痹引起的肩背肢节疼痛有疗效。不过也要注意,这味药气味浓烈,用量过多,容易导致病患呕吐。”

  原来如此,难怪禹郎中身上的气味如此浓烈。阿羊暗想。

  “你再看这一页,”禹郎中又随手翻过几页,“这是《医学三字经》,是学医者入门启蒙用的。你看第一段:医之始,本岐黄。说的是中华医学源远流长,最早的始祖要从几千年前的黄帝和岐伯这对君臣说起。有一本书叫《黄帝内经》,是我们中国最早的医书呀。”

  阿羊静静地听着。尽管短短几句话,他却感到学到了许多东西。

  “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从明天开始,只要你有空闲,就一段一段地大声诵读,同时用脑子去默记。如果有什么疑惑,可以随时来问我。”

  阿羊站起身,双手接过小册子,连声道谢。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离家几千里的广州城,竟然有人像老师一样热心地教授自己医术。这种机会一定要珍惜和把握。其实对阿羊来说,有关医术的一切问题,他都感兴趣。

  “禹先生,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羊指着小铜人,好奇地问。

  禹郎中高兴地拿起小铜人,摩挲它光滑的表面,“这个呀叫针灸铜人,是宋朝的名医王惟一先生发明的。你看,上面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圆点,是人身体上的穴位,这上面一共有三百五十六个。不过,人身上的穴位还有很多。当年,他按照真人一般大小铸造了两个,流传后世。这些小铜人是民间照着它的模样缩小仿制的。王先生还根据多年针灸治病的经验,写了一本书叫做《铜人俞穴针灸图经》,与这个铜人相匹配。后代郎中学习针灸都离不开它呀。”

  阿羊伸出双手,从禹郎中手上接过小铜人,掂量掂量,沉沉的,足有二十斤重。

  “你现在暂时还用不到它。不过,以后肯定能派上用场的。”

  阿羊站起身,将小铜人轻轻地放回桌面上。

  “叮咚!叮咚!……”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怪好听的。阿羊循声望去,才发现在白色橱柜的顶部立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那是什么?怎么自己会叫唤?”

  “这个呀,”禹郎中站起身,把那件东西从柜顶上拿下来,放在条案上,“这是洋人造的时钟。你看呀,这上面有一个圆盘,上面刻了好些数目字,是罗马数字,代表一、二、三、四……这是两根会跑动的指针,这最长的一根跑一圈,就代表过去了一个小时,相当于我们中国人讲的半个时辰。我们中国人把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这样分法太简单。平时只能看日头、看月亮做事干活,从不准点。人家洋人把一天分成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里面还分为六十个分钟。这样分法,比我们的分法更管用,可以做好多好多事情呢。”

  “噢。”阿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坐在一旁的阿甲,感觉仿佛没人遗忘了,心里老大不痛快。他见禹郎中与阿羊的对话终于有了一个停歇,马上欠欠屁股,咳嗽了一下,说:“阿羊,我们走吧。找阿爸的事,只要禹先生能记在心上就谢天谢地了。”

  阿羊还想听禹郎中多说一些,今晚来,尽管没有听到寻找阿爸的有用线索,但禹郎中如师如父般当面教诲,让他受益匪浅。见阿甲急着要走,他左右为难地看了禹郎中一眼。

  禹郎中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对阿甲说:“这位兄弟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去。我和阿羊……兄弟再聊聊学医的事。”

  阿甲站起身,“阿羊,那我先走了。洪大哥说晚上要出去一下。”正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下来。小男孩的头歪在女人的肩头上,已经睡着了。女人很年轻,高高的个子,也很漂亮。阿羊抬眼快速扫了一眼,突然感觉到她的眼睛与众不同。左眼炯炯有神,放出凶悍的光焰,而右眼灰蒙蒙的,无光又无神。

  见女人下楼来,禹郎中赶紧站起身。

  “哪来的病人呀?聊昏头了吧。”

  “噢,是外省来打仗的弟兄。”

  “外省?哪个省?”

  “四川锅底寨的。”没等禹郎中回答,阿羊站起身抢先答道。听到“四川”两个字,女人的脸色更加阴沉,左眼直勾勾地盯住阿羊。禹郎中连忙笑着说:“在街上认识的,随便聊聊。”

  女人走到房子中间,恶狠狠地瞪了禹郎中一眼,“都什么时辰了,还有心思闲聊。明天不是还要到北门房庄出诊嘛。”

  “噢,是的,是不早了。这样吧,”禹郎中对阿羊说,“这两位兄弟先回吧。走晚了,城门要关了。”

  离开双璧堂,两个人跨过济民桥,默默走在城墙外寂静的小道上。阿羊始终沉浸在禹郎中对自己的热情之中。他真想在双璧堂多坐一会儿。看得出来,禹郎中也想留自己多聊一会儿。不巧被他的老婆生硬地打断。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他每天给这么多人看病,明天还要出诊,是应该早点歇息。对自己来说,这段日子趁仗还没打,只要有空,就多来几趟。既能随时打听到他帮助寻找阿爸的最新消息,又能跟他学点有用的东西……

  “阿羊,这个禹郎中真有意思。”快到太平门时,阿甲开口说话,打断了阿羊的思考。

  “嗯,你说什么?”阿羊没听清他的问话,没头没脑地问道。

  “我是说,这个禹郎中看你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

  “好像……”

  “好像什么?哎,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个样子。我看你才怪怪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

  “阿羊,不知为什么,我原先的那种预感更加强烈了。我总感觉到,这个禹郎中就是你的阿爸。”

  “你胡扯些什么。根本不可能的。你刚才看见了,他是一个有钱人。你看他家的房子,还有穿戴。我阿爸不可能这么有钱。再说了,他有老婆,还有孩子,我阿爸绝对不会这样的。”

  “反正我有这种感觉。你想想,他和你只见过两次面,如果非亲非故,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我刚才注意到了,他和你说话时,一直在微微发笑,笑得很特别。”

  “噢,你说这个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做郎中的看别人都是这种眼神。阿妈常说,医者仁心嘛。哎,你忘了,上次你被毒蛇咬伤,我在为你疗伤时,还急得掉眼泪呢。”

  阿羊又向阿甲说起前几天去梦都镇的事,最后说道:“你要是说这位刘大叔是我阿爸,我一百个相信。你说是禹郎中,哈,打死我都不信。”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阿甲喃喃自语。

继续阅读:第7节 再聚东校场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寻父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