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羌兵们围坐在天井里,正准备喝稀粥,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铜锣声和传达号令的吆喝声。
“钦差大人有令,云南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贵州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江西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湖南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湖北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四川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钦差大人有令,广西各营官兵巳时三刻,携带兵器到东校场集合。”
“是不是要开仗了?”羌兵们嘁嘁嚓嚓议论开来。
阿昌耐心地将各省的号令听完,判断道:“不像开仗,哪有开仗前这样大叫大嚷的,不是让洋鬼子都知道了吗?不像不像。”
“那所有外省兵到东校场干吗呢?”
“我猜一定是开大会。钦差大人到了,总得训示训示,鼓鼓劲吧。”阿禄自信地解释道,说完,又问阿昌,“穿军服吧?”
昨晚,阿羊和阿甲去双璧堂的时候,茂州营陈千总让几个兵送来了十八套前胸后背写着锅盖大小“兵”字的军上衣,还有十八顶缀着一条条红丝线的凉帽,送军衣的兵说,齐大人和陈千总要他们统一着装,说羌兵的穿着太扎眼,不利于壮我四川大军的军威。几个兵走后,阿禄急不可耐地戴上凉帽,穿上军衣,还昂首挺胸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转完后得意洋洋地问大家:“怎么样?我穿上它像一个正经八百的绿营兵吧。”
阿昌没好气地说:“像,太像了。另外,还像一只两脚狼。”大家哄笑起来。从心里说,阿昌和绝大部分羌兵对这身衣服没有一丁点儿好感。从打记事起,对它的印象就是和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紧紧联系在一起。远的不说,近的春耕被活活逼死在眼皮底下,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们要是穿上这身狼皮,不成了被老百姓骂的土匪了吗?你们谁想穿就穿,反正我不穿,打死也不穿。”阿昌咬牙切齿地说。
阿禄不甘心,继续规劝道:“要说齐大人和陈千总对我们真是高看一眼呀。在家时听阿爸说过,像我们这种临时征召的吐蕃兵,按规章只能穿写着勇字的军服。这次齐大人和陈千总直接发兵字服,是把我们当成个顶个的正规兵呀。”
“正规不正规,不在穿衣上。不穿军服就不能打仗了?”阿昌反驳道,“哎,你们谁想穿就穿,我可不拦着。”
阿昌一番话,让几个跃跃欲试想穿军衣的羌兵,连忙把手上的军衣丢在角落里。
昨晚阿羊回来后,阿禄又征求他的意见,阿羊照例一口回绝。现在他想借全体集合的当口,再试探试探大家,同样遭到拒绝。阿禄见大家纷纷拒绝,自己也不好意思穿。于是,十八个羌兵仍然一身原来的打扮,带着各自的武器早早来到东校场。
阿羊已是第二次到东校场了。时隔几天,东校场完全变了模样。一人多高的土台子被修整一新,上面搭起了一个巨大的红色遮阳棚,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旗帜;几十名八旗兵手持大刀,密密麻麻地拱卫在台子四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一队队士兵在长官的带领下,从四面八方涌向平场中央。在距台子十来丈远的地方,与台子平行站着一溜手扶旗杆的士兵,大旗上用黑字绣着各省总督或总兵的名号,旗与旗之间隔开三四丈远。各省的队伍进场后,自动在本省的大旗后列队。
阿禄很快找到齐大人的将旗,招呼羌兵们往前走。茂州营的队伍早就到了,陈千总远远地望见羌兵没穿军装,还没等他们靠近,就劈头盖脸把阿禄臭骂了一顿。阿禄不知如何解释,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别站在前面丢人现眼了,统统给我站到后面去。”
阿禄只有带着羌兵拐到队伍的尾部,这里已到了校场的南侧边沿,距台子足足有几十丈远。
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场,很快,黑压压地站满了校场,毛估估大约有上万人吧。羌兵们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兵,大家兴奋地东张西望。
向左看,阿羊在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官兵中间,猛地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左眼的上下眼皮好像被人用针线结结实实地缝起来。这人好像在哪见过?想了半天,阿羊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几天前在土台子旁扒死人衣服的独眼乞丐吗?他怎么身穿军服、手持大刀站在官兵的队伍里?真是搞不明白。
巧得很,先锋营站在羌兵们的右手位置。因为姗姗来迟,也站在了队伍尾巴上。阿甲身穿军装,和提着弓箭的黑脸大汉一摇三晃地走过来。他们站定后随即席地而坐,自动围成个小圆圈。阿甲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骰子,一只蓝边小瓷碗。几个人轮流往小碗里掷骰子,开赌起来。很快,四周便围了一大圈士兵,连独眼乞丐也费劲地挤进去,和阿甲亲切地打过招呼,一起赌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土台子上还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大官的影子。校场四周密密麻麻站着看热闹的百姓,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嘴里嗑着瓜子,时不时与靠得最近的士兵搭讪。士兵们咧着嘴大笑,称呼她们“西关小姐”和“水鸡”,还放肆地和她们说着下流话,引来旁边的老百姓侧目而视。
突然,随着两声炸雷般的炮响,土台子方向响起隆隆的鼓声。阿羊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只见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一队身穿华丽官服的高官鱼贯登上土台子。鼓声停止,有一个官站在台子一角高声说话,好像在宣布什么事项。他说了几句话后,台子上和靠前的队伍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一个站在台子中间的高官向前走出几步,还没说话,掌声又像山谷里刮起的狂风一般响起。阿羊看见那位高官得意地向台下摆摆手,好像在示意众人停止鼓掌。可掌声却像着了魔,一阵高过一阵。在高官笑逐颜开的一再摆手示意下,掌声终于停歇下来。
高官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因为距离远,加上阿甲他们吵吵嚷嚷,阿羊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高官训话结束,掌声又像刮风一样长时间响起。等掌声停歇,过了一会儿,那个站在台子一角的官手拿几页纸,扯着嗓门儿高声朗读。
黑脸大汉把骰子攥在手心里,抬头问旁边一个兵:“刚才谁在训诫?”
“是钦差大臣奕大人。听说他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子呢。”
“说些啥?”
“没听清。”
“现在说啥?”
“好像是司仪官在申明军约。”
“噢,又是军令四十条呀。颁发一百多年了,从来也没当真过,别理他。不过,这个完了,下面肯定要宣布赏格呢,这得好好听听。不玩了,不玩了。”黑脸大汉把骰子递阿甲,阿甲连同小碗一起揣进衣兜。
顿时,阿羊的四周安静下来,终于可以吃力地听到台子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战阵之际,听掌号击鼓鸣金为进止。如有闻声不进,闻声不止者——斩。”
“临阵须奋勇前进,如有回顾交头接额私语者——斩。”
“官兵杀伤良人冒功者——斩。”
“官兵将他人战功冒为己功,及诡称有功,以虚作实,以轻报重者——斩。”
“官兵沿途欺压民番,恃强买卖,掠财物,毁房屋,奸污妇女者——斩。”
“指称梦寐中见神,无故造言惑众者——斩。”
“兵丁面承该管官谕令,其眉色之间显形傲慢者棍责四十;如有意违抗致误军机者——斩。”
“兵丁故意私语嗟怨,长吁短叹者棍责六十;责后复犯并临阵时故违者——斩。”
“兵丁不守军令,无故声喊,并在营内混行走动,高声言语,白昼犯者棍责四十;如起更后惊呼妄动以致乱营者——斩。”
“大军进剿败敌后,如有遗弃马匹财物务须等候军令派拨官兵收取,如私行夺取者插箭游营;因而扰乱队伍者——斩。”
……
阿甲发起牢骚,“斩斩斩,把官兵都杀光了,看他们拿什么和洋鬼子开仗。”
黑脸大汉笑着说:“这些嘛,也就是嘴上说说,例行公事。千万别当真,谁要是当真,谁就傻到他大舅妈家去了。”四周的兵都笑了起来。
军令宣读完了,那个官停歇了一下,仿佛要让嗓子休息一下。此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伸长脖子,好似充满无限期待。阿羊无意中转过脸,看见独眼乞丐向左扭曲身子,脑袋努力伸向右侧,还把唯一一只好眼紧紧闭上,像一个用功听课的秀才,恨不得要把台上飘来的每句话都吃到肚子里去。
“为振奋各路征兵、地方文武官员兵役、乡勇、居商、民客、船户、水手等杀贼立功之心,明定赏格,出示晓谕。
“无论文武官员、弁兵、商民人等,有能将英夷装载八十门炮之大兵船,擒获一只,驾驶献官者,赏洋银二万圆。小者按炮数递减,每少炮一门,减洋银三百圆。
“将大兵船烧毁击沉一只,有实据者,赏洋银一万圆,小者递减。其首先出力之人,奏请赏戴翎枝,官则越级超升,兵民赏给官职。
“将英逆货船擒获一只,驾驶献官者,除炮械、铅丸、铁弹、鸦片等物连船缴官外,其货物钟表、银钱,不论多寡,全行赏给。
“将英逆杉板船擒获一只,驾驶献官者,赏洋银五百圆,击沉者减半给赏。
“生擒逆首者,每擒一名,赏洋银五万圆。
“生擒白鬼子一名者,无论是兵是商,赏洋银二百圆,积至五名以上,奏请赏戴翎枝。
“生擒黑鬼子一名者,无论是兵是奴,赏洋银一百圆,积至十名以上,奏请赏戴翎枝。
“杀死白黑鬼子,将首级来献者,照生擒例减半论赏。”
黑脸大汉一拍大腿,向掌心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这钱也来得太容易了。兄弟们好好干,争取多领赏钱,咱也赚它一笔。”
“是呀,比点灯熬油赌一宿来劲多了。好好干它一票。”阿甲激动地附和道。
阿羊发现,所有外省兵都情绪亢奋,摩拳擦掌,巴不得明天就开仗,好像只要大炮一响,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跟前似的。受大家高昂的情绪感染,阿羊也很兴奋。此番出征,杀几个洋鬼子,建立军功,回到寨子里多有面子,同时还能领到大笔赏钱,今后家里的生活也会大大改善。自己和阿妈,还有阿珍,不用整天在那几亩山坡地上刀耕火种、风吹日晒吃苦了。如果再能找到阿爸,一家人回去团圆,那真是苍天开眼,洪福齐天了。想着想着,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离开寨子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