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山东边的天空刚刚泛出一丝暗红色,阿羊就在阿妈和阿珍的簇拥下,早早离开家门,沿着蜿蜒的小径缓步下行,第一个来到寨子南侧岷江岸边的平坝上。阿羊几次回头仰望,依山而建的座座碉楼巍然屹立在缭绕的云雾之中,看不清那棱形的尖角和一尺见方的方形射孔。向南看去,自大山中蜿蜒曲折而来的岷江,像一条洁白的项链,缠绕在葱郁的大山腰间。江的对岸,高高的九鼎山白雪皑皑,银光灿烂,犹如一条银色天龙振翅欲飞。
阿妈又一次摸摸儿子的长衫,“冷吗?”
“不冷,阿妈。”
阿珍扯扯阿羊的羊皮坎肩,阿羊扭头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说话。但阿珍还是紧咬嘴唇,忍住了,两行泪珠扑簌簌涌出眼眶,跌落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上。
天大亮了,锅底寨和附近几个寨子的男女老少,穿着节日的盛装,从四面八方涌向平坝。寨首腰挎佩剑,嘴里喷着酒气,指手画脚,大声吆喝着准备送行的仪式。因为担任了献酒和合唱《送别歌》的角色,阿珍与阿羊和阿妈打了招呼,走到平坝南边,那里并肩站立着手捧青稞酒的盛装妇女。
出征的十八个小伙子都到齐了,寨首指挥他们先在平坝北侧待命。送行的男女老少自动围成一个大圆圈,大家静静地等待出征时刻的到来。
太阳在人们不经意间已经跃上了九鼎山的山峰,红红的,给山寨带来几许暖意。老释比最后一个从寨子里走来。阿羊自打记事起,第一次看到老释比穿戴得如此庄重:头戴金丝猴皮帽,帽子的正面镶有九个小海贝,左右各有一块鸡蛋大小的银牌,帽前还缀有长有大獠牙的凶神像;帽檐之下挂着一串老虎的膝盖骨;帽子背面的下端,悬垂着三条猴皮带。挂在胸前的一长串兽骨和贝类相连的项链,随着匆匆的脚步,有节奏地左右摆动。
阿羊好奇地向阿昌打听这身装束的含义,阿昌大声地解释道:“你看呀,帽顶上那三个像高山一样的东西,是会给羌人带来光明的大雪山;三个凸峰从左到右,分别代表黑白分明、天和地;帽子前面的凶神像,表示法力无边、神通广大;那些铜钱大小的膝盖骨,表示戴上这顶帽子,就能虎虎有生气……”
“喂喂,都站好了!不要说话了。”站在最前面的阿禄回过头,伸长脖子,神气十足地向羌兵们挥挥手。这是昨晚议话坪上他被任命为出征队伍的头领后,发出的第一个指令。他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话好不好使。
果然不出所料,大家对他的号令竟然置若罔闻。阿昌继续介绍阿爸每个动作的来历及讲究,其他羌兵有的望着人群里的亲人暗自落泪,有的遥望冰雪覆盖的九鼎山久久发怔。十八个人队伍的尾部,不知何时又接上了三四十个青壮汉子,他们披挂着方形的生牛皮铠甲,头戴插满鸡羽、牛尾、麦草的头盔,高举火枪、长矛,排列成三路纵队准备入场。
平坝中央摆放一张二尺来宽的长条案桌,供奉着一座木头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炷香、一块肥腻的刀头肉、一碗净水、一杯酒。牌位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一把牛角号、一只羊皮鼓、两只卦板和厚厚一叠印钱。
老释比神情肃穆地走到案桌前,他赤着脚,脚底板与青石板有力地接触,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他在案桌前站定,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处,喧哗声立即停止。一时间,平坝上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哗哗”的江水声。细细听,像是一个悲伤的妇人在低声呜咽,又像一个小伙子在艰辛地跋涉之后,重重地喘着粗气。
老释比先用火镰石将香点燃,冲着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在桌子上拿起一小叠印钱,放在地上,蹲下身焚烧;待印钱烧净,站起身,双手合十,准备念咒。
“这是奉请各路神仙为我们送行,借助神力为我们保佑呢。”阿昌回头小声对阿羊说道。
奉请上三教夫子老君,
下三教观音文昌,
中三教牛王马王,
川主普神、四方财神、普陀文山,
请在香烟头上受理真香,
一身福通,万事将灵,
同台会宗,大道证明;
再来奉请上界福神,
下界福神,
中界福神,
请在香烟头上受理真香,
一身福通,万事将灵,
同台会宗,大道证明;
再来奉请本山本宅管山大王,
管山二王,
管山三王,
管山四王,
管山土地、管山娘娘,
看山童儿、青山王爷,
青山游司,
打死山王、绊死山王,
滚死山王、饿死山王,
吊死山王、挑肉公公,
卖肉婆婆;
山神树神一切真神,
藤精树精古月妖精,
同台会宗,大道证明。
老释比念完一节咒语,抓起一小叠印钱,点火焚烧。
寨外一切五方五路兵马,
五方五路神将,
钱财奉送、钱财奉请,
一切兵马,
一切神将,四维上下,
东南西北,对号而安;
兵马神将,
五方五路游司,
五方五路墓坟,
五方五路梅山,
五方五路五猖,
五方五路采神,
五方五路土地,
一切兵将,
今天勇士出征,
头顶七星,脚朝北斗,
朝前三千里,朝后三千里,
何人领兵在前,祖师领兵在前;
何人领兵断后,祖师领兵在后。
大道通天,旗开得胜,
勇士出征,马到成功!
老释比向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小心翼翼拿起卦板,放在手心里,吹了三口气,然后猛地将卦板抛向空中。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屏气凝神,等待来自神灵的旨意。卦板像两只从天而降的石块,“啪、啪”两声脆响坠落在青石板上。老释比虔诚地伏下身子,逐个察看,然后将卦板拾起,一手一只,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神灵降旨,勇士出征,大吉大利,马到成功!”
“噢……”众人喜笑颜开,欢呼雀跃。
老释比把卦板放回案桌,右手举起羊皮鼓,左手奋力击打,双脚交替跳跃,亮开嗓门唱道:
出门经,出门经,
出门头顶观世音,
八大金刚八大神,
四大天王来助阵,
南无阿弥陀佛!
左边金银火,
右边铁剥碌,
一不打天,二不打地,
专打邪魔妖怪化灰尘,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唱到最后一句时,阿羊注意到,老释比仰面朝天,双肩和全身剧烈地抖动,好像鬼神附体,神力无边。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释比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又重复了一句,这一句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令人心悸的一声嚎叫,阿羊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受到感染,由远而近发出阵阵共鸣。
沉静了片刻,老释比拿起牛角号,奋力吹响。顿时,战鼓声“咚咚”响起,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阿羊的心随着鼓点跳跃起来,一股热血从胸中直冲头顶。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阿珍和另外十七个妇女唱起悠扬而悲壮的送别歌,全场发出有节奏的鼓掌声。
“羌寨的勇士们。”老释比向出征的队伍一挥手。
“快,快。一个跟一个,上。”阿昌扭头招呼道,见阿禄站在那不动弹,用力推搡了一把,“快上场呀,傻站着干吗?”
阿禄愣头愣脑地问:“往哪儿跑?”
阿昌一把将他推开,“不懂就到后面去。”说完,挥臂高呼:“大家跟我来。”第一个冲向平坝中央。
十八名羌兵在前,几十个助威者在后,踏着节拍鱼贯入场。羌兵们在阿昌的带领下,以案桌为中心绕了一个圆弧形后,径直来到轻轻吟唱的妇女面前。阿羊走上前,从阿珍手里接过酒碗。结婚刚刚两天就要分离,阿羊的心头一阵酸楚。他想安慰妻子两句。可一见阿昌他们都没言语,而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于是,他重重地向阿珍点点头,举起酒碗张大嘴巴,仿佛将满腔的话语统统倒回肚子里。
喝完壮行酒,场上的人随着战鼓的铿锵节奏,不断挥舞手中的兵器,齐声呐喊:“嗬哈!嗬哈!”同时,神出鬼没地变换各种队形。一字长蛇阵时而变成了圆圈形,时而变成螺旋形,时而变成8字形。变换队形时,大家发出“嗷呀!嗷呀!”的怒吼声,以营造森严、肃穆的气氛来驱邪镇魔和保佑勇士平安。跳着跳着,队伍突然变成圆圈形,大伙跑步向外。圆圈以案桌为中心,不断扩大,同时向四面八方张弓搭箭,对着假想的仇魔做射杀动作……
正当气氛被逐渐推向高潮时,突然,鼓声骤停,一切变得寂静无声。岷江的流水声又隐约可闻。人群中响起寨首高亢的声音:“欢送羌寨的勇士,向广州府出发!”
“嗬哈!嗬哈!”全场回应道。
“待勇士们凯旋,我要率男女老少到寨外迎接!”
“嗬哈!嗬哈!”
“作战勇猛、冲锋陷阵的勇士,要披红戴花抬举进寨!”
“嗬哈!嗬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