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羊是最后一个离开屋子的。他从背篓的最底层找出阿爸的医书。医书被阿妈放在一个精心绣制的大香囊里，香囊是羌寨里姑娘送给情郎的信物。听阿妈说，阿爸走后，阿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针针一线线，缝制了一个四寸长、三寸宽的超大香囊，正好把医书放进去。香囊的正面是一只羊头，这是羌寨里崇拜的圣物；另一面是一朵火红的盛开着的羊角花。阿妈常说：“这本书可是你阿爸的心肝宝贝，行医问诊，全靠它。”平时，医书由阿羊保管，一边对照，一边摸索着给乡亲们治点小毛小病。临行前，阿妈从箱底拿出香囊，把医书小心翼翼地装进去，郑重地交给儿子：“千万别弄丢了。如果找到阿爸，你把这个给他看一眼，他就明白了。”
原本打算到了目的地，好好清洗清洗衣服，像先锋营的官兵一样，四仰八叉地躺下，休息放松几天。可意想不到的困境，使羌兵们没有时间休整。
阿羊将香囊揣在怀里，拍拍身上的灰土，又整整挂在胸前的兽骨项链，正一正头帕，出门了。
出门左拐是昨晚进来的太平门，阿羊知道，走不多远就出城了。他决定向右转，那里应该是城池的腹地。果然，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红色、蓝色、白色的店招幌子伴随不知哪来的臭味迎风摆动。行人很多，人们悠闲自在，慢慢腾腾，没有一点儿大战即将来临的紧迫。昨夜倒地不动的乞丐都复活了，有的坐在店铺门外晒太阳，有的跪在街边作揖乞讨。还有几位索性横躺在路中央，光着上身，暴露出残缺丑陋的胳膊，让人看了心惊肉跳又心生怜悯。
阿羊边走边想，跟这些沿街乞讨、残缺不全的人相比，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呀。有疼爱自己的阿妈，有时刻惦念自己的阿珍。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找到阿爸。如果这次找到了阿爸，打完仗后一起回羌寨，那是多么圆满的事情呀。想到这里，阿羊浑身充满了力量，脚步不由得加快。但举目望去，交错纵横的街巷，熙熙攘攘的人流，到哪儿去寻找呢？目前唯一的线索是那条十几年前关于阿爸在马帮干活的传言，看来只有到马帮常住的客栈去看看。
问了一个卖盐的店铺伙计，阿羊得知一直往前走，出了小东门，过了东校场，在探花桥一带有专供马帮打尖的客栈。
阿羊谢过伙计，顺着七拐八弯的街巷急匆匆向东走去。出了小东门，向左拐，走不远，果然见到一片好大的平场，毛估估足有几十亩地大小，光光溜溜的，没种庄稼。在家乡，到处是高山、河谷，平坝地又小又少，这么开阔的平地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开这么大的平场是做什么用的？要是种上庄稼，一年该打多少粮食呀。真是糟蹋了这片好地，阿羊实在想不通。
平场西侧紧挨着城墙，东边有两座金顶黄墙的庙宇；北侧边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土台子，和茂州城里唱戏的戏台子差不多。他想找人问问探花桥怎么走，可场子里空空荡荡。突然，他发现土台子后面隐隐约约好像有人，便快步上前。等他走近一瞧，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土台子后面有几十具死尸，被人胡乱摞成三四层。三四个光膀子的乞丐正在欢快地扒死人的衣服。阿羊定定神，揉揉眼睛细看，这些死尸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衣，前胸和后背大大的“兵”字格外扎眼，和先锋营穿戴的一模一样。再细看，大部分死尸都是头部挂彩，血肉模糊。
乞丐见有人过来，停止翻动，警惕地盯着阿羊。见他走近了没说话，一个乞丐冲他笑笑：“兄弟也是一路的？要不也一起来扒死鬼？”
阿羊看清，说话的乞丐是个独眼，左边眼睛的上下眼皮像被人用缝衣服的针缝起来似的，眼珠子不见了，只留下几道深深的皱褶；右眼很大，也很有神，看人的时候脑瓜子竭力向右倾，眼向右斜，仿佛只有靠近对方，才能看得清楚一般。
阿羊摇摇头，表示和他们不是一路的，又好奇地问：“他们是……”
解除了被驱逐的危险，乞丐们又埋头忙活起来。他们两人一组，翻动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僵硬的死尸上扒下干净一点的军衣，揉成团状，统一放在台子下的一个布袋里。
“他们呀，他们是来打洋鬼子的外省兵。咻，还没打仗呢，自己倒先打起来了。打死了，当官的让人把他们往这里一摞，就不管了。哎哟，可真是糟蹋了这身蓝棉布啰。”独眼乞丐好不容易扒下一件半新的军衣，挺直腰杆，趁喘气的功夫，对阿羊介绍道。
阿羊转身快步离开，血腥的场面差一点儿让他把三碗米粥吐出来。这是为什么呢？都是奉旨出征，出门在外，为什么自己人要互相干仗呢？是前世有仇，还是现世有冤？想到阿甲、黑脸大汉，还有先锋营，和自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能借点米，救救急，真是不错了。
在东面的寺庙里，阿羊终于打听到探花桥，原来就在土台子往北不多远。不一会儿，他来到探花桥马帮客栈，客栈里面空无一人，走进去，在一排空荡荡的马厩后面，找到一位坐在地上晒太阳的中年妇女。她告诉阿羊，自从去年林钦差开始和洋人打仗，各地的马帮吓得都不敢来广州了。听说阿羊要找在马帮做事的父亲，中年妇女热情地说：“你可以到城西北五十里的梦都镇去找找，那里有不少马帮客栈，南山海北的人多。兴许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梦都镇？这个名字多么耳熟呀，好像在哪听说过？噢，阿羊终于想起来了，在来广州的路上，有一天碰到一队西去的马帮，领头的老伯好像说起过这个地方，而且他还说，在梦都镇见到过来自四川的苦力。想到这里，阿羊恨不能立刻长上翅膀飞到梦都镇。可转念一想，跑出去五十里路，来回就要一百多里，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今天恐怕回不来了。阿昌关照今天只在城里城外转转，如果晚上不回来，他一定会着急担心的。更何况初来乍到，东南西北还没好好分清，一个人贸然前往，也不合适。于是，他决定还是在附近看看，下次专门找个时日，让阿昌陪着一起去梦都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