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阿昌激怒长官
王申春2025-11-11 16:524,381

  午后,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由去村庄担水的伙夫们传进金山营地:洋鬼子昨天到了离这里二十多里的三元里,抢劫财物,强奸妇女,无恶不作。三元里附近一百零三乡的上万名百姓自发组成乡勇团练,已经把占据四方炮台的洋鬼子包围起来,准备一举歼灭。

  消息被整天无所事事的官兵口口相传。一开始大家将信将疑。皇上天威震怒,从全国各地调来一万七千名正规大军,刚交火两三天就被洋鬼子赶出了广州城,仅凭一伙乡勇团练,就能包围并全歼洋鬼子?大家以为是流言,是高官们为了抵消失城之耻、激励士气而编造的神话故事。但是,流言很快得到证实。

  几个手持长矛大刀、额头上系着红布条的乡勇踩着泥泞来到金山。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高举一张大红纸写成的檄文。他们刚走进营门,外省兵就呼啦啦一起围上去,好奇地打听情况。阿昌也挤进人群,只见檄文用稀粥贴在一块旧门板上,被乡勇高高举过头顶。因为人多拥挤,门板上下左右摇动,阿昌只看清中间的一段文字:

  查英夷豺狼成性,抢夺为强,久犯天朝。昔攻沙角炮台,戕害官兵,我皇上深仁,不忍加诛,且示怀柔。乃尚不知感恩,犹复包藏祸心,深入重地,施放火箭,烧害民居,攻及城池,目无大宪。钦差大臣见城厢内外遭殃,议息兵安民,英夷理应得些好意即休。岂料贪胜,不知输服,得寸进尺,容纵兵卒,扰乱村庄,抢我耕牛,伤我田禾,坏我祖坟,淫辱妇女,洋鬼子人神共怒,天地难容。我天朝鸿慈宽厚,大将军金枝玉叶,诸大臣厚德君子,众官员尽皆忠厚慈祥,视英夷身同畜类,性本无知,岂有人与兽斗之理?故不忍即诛,非真无能也。今且不用官兵,专用乡民,非我们不仁,不得不与兽类同斗。我等一言既出,万不折回,不杀光英夷猪狗,便非顶天立地男子汉。

  ……

  后面还有一大段文字,可惜没有读完,檄文就在众人的拥挤推搡之下,缓缓向山上移动。

  “你们真把洋鬼子给包围了吗?”

  “军中无戏言。哪还能假?”一个乡勇自豪地答道,“告诉你们吧,就像老鳖掉到水缸里,保准它插翅难脱。”

  “那洋鬼子不是有大炮吗?”

  “没有。大炮都装在洋船上。这次上岸的是步兵,只有洋枪,没有大炮。就是带了大炮,我们也照样包围他们。”乡勇嗓门洪亮,话语中透露出对官兵的不屑与同情。

  “洋枪厉害吗?”一个兵似乎不放心,细致地问道。

  “哈,洋枪是厉害,起码比我们打碎石子的鸟枪厉害。可老天爷为我们助战,一场大雨把他们的火药全淋湿了,洋枪成了哑枪,连烧火棍子都不如了。”

  “关键时刻,还要靠我们的家伙,”另一个乡勇挥动手上的大刀,说,“前几天咱村上的刘半仙,三更起夜上茅房,无意中观看天象,说洋鬼子必败无疑。果然不出所料,一场大雨把洋鬼子陷在泥潭里,他们的腿本来就不会打弯,想逃都逃不脱了。正好让我们瓮中捉鳖。天意呀天意。”

  一行人兴高采烈地穿过如林的帐篷,向半山腰走去。他们要把战斗檄文送给参赞大臣杨芳和隆文,希望他们派出大军,共同剿灭上岸的洋鬼子。

  真过瘾呀,阿昌如同三伏天咕噜咕噜喝下一碗清泉水,只感到痛快淋漓,几天来压抑在心头的窝囊之气,一扫而光。应该和洋鬼子重开一仗,双方派出相等官兵,兵对兵,将对将,刀对刀,枪对枪,这才是真本事呀。阿昌望着昏睡不醒的阿羊,大声地说:“阿羊,快醒醒吧,又要去和洋鬼子开战了!”尽管营地上热闹喧嚣,可阿羊还是沉睡不醒。

  “报仇雪恨的时候终于到了。”阿昌望着如过节般热闹的山坡,兴奋地对阿禄说。

  “太憋屈了,正好可以吐口恶气了。”阿禄说。

  “对,打回广州城。把洋鬼子赶回老家去。”羌兵们情绪激昂。

  “要是阿羊醒了,他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的。”阿昌把阿羊换到自己的后背上。阿羊身子还很烫,脸通红,不停地说胡话。一会儿嘟哝一声“杀呀!”一会儿嘟哝一声“放箭!”,有时还喊“放毒箭呀!”阿昌拍拍他的脑袋瓜,“兄弟,快了,我们马上就要杀回去了。哥为你报仇,多杀几个洋鬼子,再多抓几个汉奸。打完仗,我们一起唱着歌儿回羌寨。”

  大约只过了半个时辰,那几个乡勇脚步匆匆地从山上下来。檄文连同门板大概献给了高官。靠近时,阿昌发现他们的神情与刚才上山时判若两人。刚才的兴奋、激动、骄傲没有了,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阿昌大声问道:“兄弟,大人们何时下命令呀?”

  刚才嗓门洪亮,话语中透露出几分不屑的乡勇,刻意低着头,好像生怕官兵们问这个问题。一行人快步走出营门,踩着盖过脚面的烂泥,向南走了。

  难得的喧闹很快消失,莫名的沉寂又一次将营地笼罩。各队营管、千总被传令兵叫到古庙里听高官训话。

  经过太阳暴晒,阿羊的烧似乎减退了许多。胡话不说了,人很安静。阿昌想喂点水给他喝,可任凭怎样呼喊,一点反应都没有。阿昌对阿禄说:“是不是一场大雨把阿羊的热度降了,看来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不但帮老百姓困住了上岸的洋鬼子,还为阿羊治病疗伤。这样吧,你把兄弟们都叫过来,我要唱一段咒语,请一碗神水,为阿羊驱魔除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羌兵们每人喝了一碗稀粥后,来到阿羊的帐篷前,面对帐篷,站成两排横队。阿昌用水洗脸洗手后,大步走到帐篷前,高喊一声:“把我的家伙拿来!”他看队伍里没有丝毫反响,羌兵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来,办事的家伙几天前已经在房东家被洋鬼子的炮火烧掉了。

  “瞧我这记性,简直昏了头。”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黄纸经过雨水浸泡,已经变成惨白色了。他把符纸放进一只装满清水的碗里,然后转身站在队伍前面。

  “家伙没了,一样可以唱。”他大声说道,“咱们以拍巴掌代替敲羊皮鼓。来,我唱一句,大家拍巴掌跟着唱一句。要热烈,要诚心,这样阿羊的病就能早点好起来。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羌兵们用尽全身的气力齐声应答,黄昏笼罩的金山似乎有了一点点生气。住在附近的官兵不知道这帮衣着古怪的吐蕃兵要搞什么名堂,好奇地围拢过来,伸长脖子静静地观望。

  “达摩祖师,披麻祖师,”

  “啪啪,达摩祖师,披麻祖师,”

  “灵官祖师,华佗祖师,”

  “啪啪,灵官祖师,华佗祖师,”

  “师祖师爷,师祖师爷!”

  “啪啪,师祖师爷,师祖师爷!”

  “隔山叫,隔山应,”

  “啪啪,隔山叫,隔山应,”

  “隔河叫,隔河应,”

  “啪啪,隔河叫,隔河应,”

  “弟子不是非凡人。”

  “啪啪,弟子不是非凡人。”

  “一只雄鸡,一只雄鸡,”

  “啪啪,一只雄鸡,一只雄鸡,”

  “千里迢迢,清水一碗。”

  “啪啪,千里迢迢,清水一碗。”

  “此水不是非凡水,是什么水呀?”

  “啪啪,是甘泉水,甘泉水。”

  “此水不是非凡水,是什么水呀?”

  “啪啪,是海子水,海子水。”

  “此水不是非凡水,是什么水呀?”

  “啪啪,是华佗水,华佗水。”

  “此水不是非凡水,是什么水呀?”

  “啪啪,是长江水,长江水。”

  阿昌浓眉倒竖,双臂张开,仰面向天,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用全身气力,高声叫道:“师祖师爷赐我雪山神丹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羌兵们学着阿昌的做派,横眉瞪眼,双臂展开伸向天空,用最大的音量把祈求推向高潮:“师祖师爷赐我雪山神丹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律令!”

  “好!”阿昌满意地大叫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端起碗,慢慢走向帐篷……

  “何人在此聚众喧哗?”一声断喝,差点让阿昌把碗里的水泼洒出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长官带着几个士兵挤进人群。

  “何人聚众喧哗?”长官冲着阿昌恶狠狠地问。借着月光,长官发现两排羌兵整齐肃立,“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军营重地,你们想造反呀?”

  阿昌迎上去,一脸严肃地说:“禀报大人,哪里是要造反呀。我们这是按家乡的规矩做法,为一个受伤的兄弟驱魔镇妖,恭请圣水呢。”

  “作法?驱魔镇妖?”长官挥起手上的马鞭,一鞭子把碗打落在地。碗在砂石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碎裂成四五片。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昌痛苦地猛然跺脚,张开双臂,想冲上去和长官拼命,被阿禄一把抱住。

  “干什么,还想造反呀。你们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掂量惦量,现在是什么局势?钦差大人三令五申,要保持营地肃静,稍安毋躁,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你们是哪个营队的?”

  阿禄紧紧搂住不断挣扎的阿昌,气喘吁吁地答道:“我们是茂州营的。”

  “茂州营的?咦,你们怎么连军装也不穿?松松垮垮,和刁民百姓一样。”

  “禀报大人,我们是茂州营的吐蕃兵。”

  “噢,原来是吐蕃兵呀,难怪军纪荡然无存。我会令你们营管到大帅营帐认罪受罚。都给我散了。你们看什么看?都散去,各归营帐。”他用马鞭指着围观的士兵。士兵们呼啦一下散去。

  “你们还站在这干什么?都回营帐去。”他又指着肃立不动的羌兵大声咆哮道。羌兵们眼里喷射出怒火,一动不动。

  “干什么?还想让老子动用军法呀。”不知为什么,长官的音量突然降低了几分。

  阿禄怕真把事情搞大了,自己首先要挨罚,赶紧对羌兵们叫道:“大伙都进去。”羌兵们很不情愿地散开,慢腾腾地走进帐篷。

  “真没见过这般不明事理的,派你们来打仗,哪有不败的道理。”长官骂骂咧咧地走了。

  阿禄费了好大劲才把阿昌拖到帐篷里。“刚刚请到的圣水被狗官打掉了。这个挨千刀的,早不来晚不来,在节骨眼上冒出来,坏了我的好事。”

  阿禄没吭声,他想,刚才真险呀,如果阿昌冲上去与长官厮打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好在长官也没有扩大事态的意思。

  突然,阿昌压低了嗓门,小声说:“不行,不能这样眼睁睁地没法子。我要出去一趟。”

  “出营地?”阿禄的头摇得像大风吹拂下的柳梢,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看眼前这架势,我估摸着队伍不会在此地待多长时间了。我想赶紧去趟梦都镇,找一下那个四川来的刘大叔,确认一下他可是阿羊的阿爸。是或不是,都寻个准信。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以后就没机会了。另外,我想起来阿羊上次回来好像说过,说这个刘大叔会医术,我想约他明天到营地来一趟,给阿羊治治。”

  “擅自离开营地,你不要命了?”

  “命哪能不要呢。洋鬼子的炮火没伤到我,也不能被那些狗官砍头呀。我是想……”

  “不行,不行。军令如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嘿嘿,”阿昌冷笑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我是走定了。”

  “这支队伍我说了算。离开寨子时,我阿爸当着全寨人宣布的。”

  “你说了算?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几十天光景,你说了算几回。要不是我给你暗中撑腰,这支队伍早就散架了。”

  “你……”

  “我怎么了?眼看回去还有几千里路要走,凭你一个人能把队伍带回去吗?”

  “这个……,不是我要拦路,万一被上面发现,大家都要连坐受罚。”

  “你害怕了?你要是害怕受连累,你现在就到陈千总那去告发我。”

  “这……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干不出来就好,说明你还有点羌人的血性。告诉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说是我趁你们都睡着了偷偷跑出去的,是我一人所为,不会连累你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禄不敢再说拦阻的话了。对阿昌,还真不能撕破脸皮。“可整个山头围得死死的,像鸟笼一样,你飞出去呀?”

  “不用飞。昨天夜里我起来三次,我发现到了子时,营门口就只剩下一个守兵,坐在地上呼呼大睡。我动作轻巧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去了。我打听过了,这里到梦都镇很近,来回三十多里,我天亮前就能赶回来。”

  

继续阅读:第7节 刘大叔被打死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寻父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