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仁济码头
王申春2025-11-11 16:524,805

  

  阿羊又打听码头在哪里。中年妇女热情地说:“广州码头多了去了。沿着珠江,共有七八个码头。不知你要去哪个码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苦力干活的码头就行。”

  中年妇女想了想,说:“你先到仁济大街码头打听打听。你顺着城墙外面一直走,到了城的西南角就到了。那里原来苦力很多,不过,现在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阿羊谢过中年妇女,按着她指的方向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城墙,又打听了一个人,顺着城墙再往西拐,很快就能见到宽阔的珠江了。

  仁济码头在一条大街的最南头,硕大的青石板台阶,一直延伸到江水里。举目远望,宽阔的江面上看不见一条船,只有正午的阳光将水面照耀得波光粼粼,十分刺眼。码头台阶与大街的交接处,一座竹子搭起的简易凉棚下,几个男人坐着小竹椅,围着一张矮矮的方木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阿羊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一个男人呷了一口茶后正好抬起头,冲着他笑着说:“刚才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嘛,这里没活。我们跟你们说的可都是实话,你们总是不相信。”

  阿羊被问得莫名其妙,一脸茫然。说话的人立即觉察到自己可能认错人了,马上改口说道:“哎呀,和刚才来的不是一路的。”

  阿羊停住脚,毕恭毕敬地说:“想和各位大伯大叔打听一个人?”几个男人都把目光转向阿羊,好奇地望着他。

  阿羊这才看清楚,几个男人的年纪悬殊很大。有两个人看上去六七十岁,垂在胸前的大辫子雪白雪白的;有两个壮年人,年纪应该和阿爸不相上下;有两个是脸膛红红的年轻人,与自己差不多大,他们对阿羊把自己归入大伯大叔的行列中,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不安的神色。阿羊还注意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趴在桌肚底下玩蚂蚁。阿羊喊过大伯大叔,突然为自己唐突的称呼感到脸上发烧。他想补充一句大哥兄弟什么的,可想到阿妈平时的教导和临行前的嘱咐:出门在外,对人要讲礼数,特别是麻烦别人的时候,更要礼数周全。于是,就打消了准确补充的念头。

  “我想打听一下,码头上有没有一个叫姜天龙的人。”

  先前说话的大叔大笑起来:“我说没看错吧,果然是一路的。你们看,头上戴的布帽,身上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笑完,他对阿羊说:“你叫阿羊吧?对不?来找失散了十八年的父亲?”

  阿羊连连点头,心里怦怦直跳。看来阿爸有下落了,要不然素不相识,这些广州城里的人怎么会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呢?

  “是,是。我是叫阿羊。你见过我阿爸吗?”

  “真是个山里出来的傻小子。告诉你吧,一个时辰前,来了一伙和你穿一样衣服的人,想到这找活干。你看哪来的活呀?你瞧瞧,这珠江上连个船的影子都看不见,码头上能有活吗?”

  “那码头上的人呢?”

  “早就到别处去找活了。不过,到哪都白搭。自从去年林钦差到了广州,和洋人一翻脸,这码头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广州大大小小七八个码头,光装卸苦力就有一千多号人,每天忙得直不起腰。现在呢,回乡的回乡,转行的转行,散了。哎,你别说,你的那帮兄弟可真不错,帮你打听父亲的下落可上劲了,就像找自己的亲爹一样。”

  原来如此,阿羊狂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感动。在寨子里,不论哪家遇到大事难事,乡亲们都会主动上门,出手帮助;尽管有时左邻右舍也会为一些小事闹纠纷,甚至闹到寨首那里去。可一旦出门在外,或是对付外人,又像一家人一样抱团。

  “小伙子,”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者问阿羊:“听说你父亲离开家已经十八年了?”

  “是的,整整一十八年。阿爸走时,我还没出生呢。”阿羊如实答道。

  “根据我的经验呀,你父亲如果到了广州的话,一般有三种可能。”阿羊赶紧往前挪几步,尽量离他近一点。

  “哎,坐下。让孩子坐下说话。”另一个看起来年龄更长的老人向阿羊招呼道,又示意一个小伙子给阿羊递上一只竹凳子。阿羊连声致谢,伸出手接过,坐下。

  “喝茶,这是此地有名的沙溪凉茶。来,喝一点,解解乏。”老人招呼那个递竹凳的小伙子给阿羊递过一碗凉茶。阿羊双手接过,没有喝,端在手上,专心地听老人说下去。

  “一种可能呢,他去给官商或洋商做事,如果是这样,不管他是当买办还是出苦力,现在应该早就成了有钱的主了,娶妻生子,买房子置地,恐怕早就把你娘和你忘到脑壳后面去啰。你就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他,他也未必认你,更何况你就根本没见过他的面。”

  “不会,阿爸不是这种人。”一番话让阿羊差一点儿从竹凳上蹦起来。在他看来,阿爸无论如何不会如此薄情寡义。这么多年来,不少人上门提亲,乡亲们也不断劝阿妈改嫁,可阿妈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的生活,苦苦等待,从另一面印证了阿爸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小伙子别着急嘛,我这是在瞎估摸。”老者一面安慰阿羊,一边继续顺着思路往下说,“这第二种可能呢,他自己去做小生意。你可不知道哟,这几十年,因为通商,和洋人做生意,广州遍地都是黄金哟。只要你肚子里有点墨水,识他几个字,能说会道又不怕吃苦,或者会算个账什么的,做生意赚点钱太容易了。就说贩洋药吧,只要能从洋人或官商手里拿到货,进城一转手,价钱能翻它十个跟头;如果肯吃苦,往内地再跑它个几百里地,那可是暴利呀。驮着黑乎乎的洋药蛋子出去,两天以后驮着白花花的银子回来。几年做下来,只要不被官府逮到,那可大发了。估摸着也是有房有地,恐怕早把家乡那档事忘光了。”

  阿羊又不高兴了,嘴撅得老高,怎么一说就是发大财忘家乡呢?再说,以阿爸那种喜好帮人解难的性格,怎么会干贩运鸦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这第三种可能呀,就是他混得不好,沿街乞讨,早就死在广州的街头,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老者咬紧牙关说道,仿佛说出这个结局,需要极大的勇气。

  “瞧你这张臭嘴,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人家孩子跑了几千里路来找父亲,你就不能说点暖人心的话吗?”那位年龄更长的老人批评道。

  “老哥,我也想说几句暖人心的话,可这是什么世道?又过去了十几年,这人是会变的。你没听戏班子唱的陈世美嘛,刚考上状元就把妻儿老小全忘了?这世道呀,人心都变坏啰。”

  他对世道的感叹,引起了大伙的共鸣。话题由预测找人的结局变成你一言我一语发泄对世道的不满。阿羊尽管不能接受老者的三种猜测,但也能理解他的一片好心。

  见打听阿爸没了进展,阿羊又问起一个几十天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问题。“这洋鬼子都是些什么人呀?他们到这里来干吗?为什么要和他们打仗?”这个话题一提出,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头汲茶,然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老半天不作声。阿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难度太大了。在他看来,仿佛从地缝里钻出一群洋鬼子,无家无谱,无爹无娘,一般平头百姓哪能说得清爽呢?于是,他赶紧换了一个问题,估摸这个问题他们应该说得清楚。“这汉奸都是一些什么人呀?怎么认出谁是汉奸,谁不是汉奸呢?”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话题立即引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开来。

  “这汉奸呀,专指我们中国人中间那些为洋鬼子卖力气的奸人。他们就像戏里演的奸臣一样,个个都是数典忘祖、不知廉耻的小人。”也许怕阿羊听不明白,一个人长得很壮实的年轻人耐心地解释道。

  “嗯,你说得不对。谁是汉奸?你见过吗?这些都是官府在洋鬼子面前打了败仗,怕皇上怪罪下来,瞎编的托词。”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当即反驳。

  “谁说没有汉奸?你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问你,去年年底虎门之战,那些给洋鬼子带路引道的人是不是汉奸?还有帮洋鬼子刺探军情的人是不是汉奸?还有呢,那些把粮呀,菜呀,肉呀卖给洋鬼子的人是不是汉奸?要是没有这些汉奸暗中使坏,虎门之战能败得那么惨吗?关大人,还有陈家父子,会血洒炮台吗?”

  “哎,你们听说过义马的故事吗?”年龄最大的老者问道。

  “没听过。您说说呀。”一个年轻人说。

  一听说讲故事,阿羊来了精神,自小就喜欢听外公讲故事,外公去世后,讲故事的任务落在了阿妈身上。

  “说是陈连升陈总兵在沙角炮台阵亡后,他的一匹黄骠马被洋鬼子牵走,带到澳门。洋鬼子给它喂食,它死活不吃,还撩起蹄子踢洋鬼子。有中国人给它喂食,它才吃,而且一边吃一边流泪。洋鬼子闲来无事,想骑它,它长嘶翻滚,把洋鬼子跌得鼻青脸肿。洋鬼子恼羞成怒,用鞭子抽它,把它的两肩和前腿抽得皮开肉绽,最后腐烂生蛆,可它仍然对洋鬼子怒目而视,就是不让洋鬼子近身。澳门的老百姓都称颂这匹马真是义马呀。”

  “后来呢?”阿羊早已深深地沉浸在义马的悲壮故事里,见老者停止讲述,端起茶碗喝起茶来,忍不住问道。

  “后来呀,”老者汲了一口茶,“澳门的老百姓感于义马的忠烈,趁洋鬼子不注意,偷偷把义马救了出来,用船送到广州,献给官府了。听说现在养在学宫的后院里。”

  原来如此。阿羊长舒了一口气。

  沉默了许久之后,戴眼镜的年轻人又把刚才断掉的话题重新续上。“打了败仗,也不能说是汉奸使坏呀。老百姓给陌生人指个道,在我们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嘛。把自己种的粮食、蔬菜卖给洋鬼子,换几文铜钱,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嘛。至于帮洋鬼子刺探军情,我听说过,但从没见到官府逮到一个两个有名有姓的。”

  “你没见到就能证明没有吗?告诉你,你没见过的事太多了。你拍拍自己的脑袋瓜子问问,你吃过几斤盐?你走过几座桥?别以为念过几年水,肚子里有一丁点儿墨水就什么都知道。”一位大叔厉声反驳。

  “念书有什么不好,识文断字才能知书达理嘛。”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俩抬个什么杠呀。”另一位大叔出来打圆场,“不过,我倒是多次听人说过,官府抓汉奸是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大家似乎都感兴趣。阿羊也来了精神,竖起耳朵要听个仔细。

  “听说凡是汉奸呀,身上都有一个明显的标记,主要是向洋鬼子领赏时验明正身用的。”

  “快说呀,别卖关子了,急死人了。”有人一个劲催促。

  “他们说呀,在汉奸的左胳膊上,就在这,”那个人边说边比画自己左胳膊的上半截,“就在这里,刻着一个一寸来长的番字。”

  “番字?怎么写的?”

  “我听说呀,是这么写的,”那人用食指往茶碗里蘸了点水,在桌面上艰难地划了半天,划出一个大大的“A”字,“喏,就是这字,不过不知读个什么音。”

  “二小子认识吗?”先前陈述三种可能的老者问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伸过头来看了老半天,最后摇摇头,“不知道,没见过。先生没教过。”

  和他抬杠的父亲好像早就憋不住了,一把将儿子推开,“我说呢,劳神费劲点灯熬油地念书顶个屁用。这个字还不好念吗?肯定念山字嘛。你们看,高高的尖顶,不就是一座高山嘛。”

  “那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叫汉奸完事以后,到山上去领赏嘛。这和江湖上的黑话暗语一个样嘛。”

  老者捻动胡须,不住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儿子仍旧不服气,“照你说像什么就念什么,那我说应该念鼠,老鼠的鼠。你们看,尖尖的,像不像老鼠的头。”

  “那是什么意思呢?”

  “这,这,大体是让汉奸们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小心被官府逮到吧?”

  “又睁眼说瞎话了,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什么人愿意把自己比作臭水沟里的老鼠呀?就是洋鬼子愿意,那些当汉奸的还不一定乐意呢。”

  见两人又要抬杠,年龄最长的老者忍不住发话了。“别争了,为一个番字伤了父子间的和气,实在不值得。既然大家都不认得,就不要费脑筋去瞎猜。你们看这字,獐头鼠目,鬼头鬼脑,小里小气,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鬼画符嘛,可能本身就读不出音来。也难怪,洋鬼子本身就是一群没开化的野蛮人嘛,指望他们画出上眼的符字,太阳真要从西边冒出来了。哪像我泱泱中华,天朝上国,绵绵三千年历史,虽经历朝历代,皇上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文脉从没断过。你们再看看我们的文字,横平竖直,点画厚重,结构开张,方正严密,就像咱中国人做人行事一样,堂堂正正,规规矩矩,从不干偷鸡摸狗、损人利己的坏事。当然,几个汉奸例外,他们已经忘本蜕变了,早就非我族类。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大的地盘,出几个奸臣也实属正常,历史上不是就有害死岳武穆的秦桧嘛。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一要持心守正,坚决不做欺师灭祖的缺德事,二要心明眼亮,不被歹人欺骗利用,我看就行了。”

  老人的话仿佛一锤定音,为番字的争论划上了不容置疑的句号,大家都点头称是。对阿羊来说,好像迷道的路人,在迷惘中豁然开朗。看来汉奸确实存在,而且伪装得很巧妙,应该睁大眼睛,随时提防呀。

  

继续阅读:第10节 翻越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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