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翻越娄山关
王申春2025-11-11 16:525,083

  

  告别马帮老伯后的第三天上午,羌兵的队伍开始翻越娄山关。越往山里走,树木越稠密,枝叶将太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山风吹过,带来一股阴森森的气息。阿禄想起几天前马帮的老伯好像说过,这一带经常有土匪出没,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看见大家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便停下脚步,高声叫道:“别磨磨蹭蹭的了,赶紧赶路,小心碰到土匪。”听到可能有土匪,大家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拎到嗓子眼,脚步自动加快。

  一口气又跑下去几十里路,大家真的累坏了。可阿禄不发话,大家不好停下脚步。还是阿禄自己先感到吃不消了。他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他……妈的,实在……走不动了。都歇会儿吧。”

  这里位于山的谷底,地势相对开阔。古道北面是陡峻的山崖,南面是一片坡地,树木也小了许多,树干之间怪石嶙峋。羌兵们四下散开,有的坐在地上,背靠山崖闭目养神;有的向树林里多跑十几步,蹲在大石块后面解大便。阿甲嘴里骂骂咧咧:“这路真难走,想看女洋鬼子要遭这么大的罪呀。”说完,就地横躺在古道当中的青石板上,叉开双腿,两眼透过茂密的枝叶,望着天空发呆。

  突然,不远处传来“咚”的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脆、刺耳。栖息在树枝上的一群乌鸦,扑腾着翅膀向密林深处飞去。

  “不好,有土匪。”不知是谁惊呼。

  阿禄从石块上弹跳起来,一边大叫,一边左顾右盼,“土匪在哪儿?土匪在哪儿?”

  羌兵们都站起身,惊愕地伸长脖子四下寻找。“咚”,又是一声,这下大家分辨出,枪声来自刚才来路的方向。

  “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怕鬼鬼真的找上门来了。”阿禄语无伦次,乱了方寸。

  “拿刀拿枪,和他们拼了!”阿昌一声大吼。羌兵们如梦初醒,纷纷拿起武器。

  “快,都到南边树林里,先到石头后面藏起来。”阿昌又叫了一嗓子。大家几乎是拖拉着各自的背篓,冲向南边小树林,各人寻个大石块蹲下身子,躲藏起来。

  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周围没有动静。成群的乌鸦又飞回来,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哇哇”的怪叫声,让人感到更加恐惧。

  阿羊悄悄抬起头,他不明白,在家乡原本落日时分才飞翔出动的乌鸦,为什么这个时候又飞又叫。他将脸侧向左前方,突然,他发现左前方几十丈远的树林里,有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红色物体在蠕动。定睛细看,原来是红缨枪枪头上的红绺子,还有官兵帽子上的红丝带。“那边有人。”他小声向趴在右边三四尺远的阿禄说。此时的阿禄把头紧紧贴在石块的底部,仿佛要把石块钻个大洞,一头扎进去;屁股撅得老高,肥大的屁股下,弯曲的双腿像从三九天的冰河里刚捞上来似的,有节奏地抖动。

  阿昌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侧过身对阿羊说:“是不是闹了误会?我看像官军。”

  听说是官军,阿禄战战兢兢地把头抬起来,“官军在哪儿?官军在哪儿?”当他顺着阿羊手指的方向望见远方树丛中的红色,并能看得见明晃晃的大刀时,连忙说:“不可能,不可能。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会有官军呢?肯定是土匪。要不然,他们化装成官军。千万不能上当。”

  阿昌鄙夷地看了阿禄一眼:“管他是真是假,他们是想把我们围困起来。看来,我们今天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啰。”

  “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阿昌,快施魔法,把他们赶走。”阿禄几乎要哭出声来。

  “土匪会把我们怎么样?”阿羊悄声问阿昌。

  “我也不知道。现在唯一的希望他们确实是官军。”

  几个人正紧张议论着,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轰!”顷刻之间,石块周围碗口粗的油松树被拦腰炸断,树干、树叶加上碎石片从天而降。阿禄赶紧将头低下,嘴里叽里咕噜,像在咒骂他的阿爸。

  空荡的山谷里,嗡嗡的回音还没消失,就听到古道方向传来隆隆的战鼓声。紧接着,士兵的呐喊声像山风一样吹来。“抓土匪哟!抓土匪哟!”

  阿昌一下笑出声来,“真是天不亡我,果然是官军呀。”他把头探出石块,只见左前方旗帜招展,喊声震天,一百多个官兵或手持红缨枪,或挥舞大刀,潮水一般向他们这边杀过来。在他缩回脑袋的一瞬间,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不偏不倚射进他的头帕。他赶紧蹲下身子,一把扯下头帕,发现箭头擦着头皮射进头帕半尺多深,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他对阿禄大声喊道:“是官军,真是官军。你赶紧去向他们说一声,我们不是土匪。”

  阿禄望见从阿昌头帕上拨出的雪白箭杆,心有余悸地答道:“还是你说吧。”阿昌往身后啐了一口唾沫,小声骂道:“没那金刚钻,就揽这个瓷器活。关键时刻还是要看咱爷们的。”说完,他把散开的头帕高高举起,来回晃动。

  果然,喊杀声立即小了下去,冲锋的队伍似乎在几丈开外停下了脚步。阿昌猛地站起身,看见从正面和左面包围而来的官兵距离他们的藏身之处只有两三丈远了,官兵的眉眼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看着阿昌站起身,阿羊也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其他羌兵也陆陆续续站起来。大家清楚,目前遭遇土匪的威胁已经解除,只要和官兵说清身份,一场危机即可化解。只有阿禄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距离阿昌最近的,是一个眉毛倒竖、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他手持一张硬弓,一支箭还搭在弦上,用嘶哑的音调高声喝道:“把刀枪都扔过来。”

  阿昌放下高举头帕的右手,不亢不卑地答道:“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奉皇上之命开赴广州的吐蕃兵。”他有意说奉皇上之命,是想以皇上的英威来吓唬吓唬官兵。

  谁知这一手并不见效。“一身蛮夷装束,一看就是土匪刁民,竟敢口称皇上。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少啰唆,都给我一个一个出来。”

  阿昌没动身子,继续解释道:“不是骗你,我们真是去打仗的吐蕃兵。”

  “有什么凭证?拿出来看看。”

  凭证?奉旨出征还要什么凭证?如果不是为了打仗,谁吃饱饭没事干,跑到离家几千里的地方呀?阿昌如实回答:“我们确实是四川茂州府的吐蕃兵。你要凭证,没有。”

  “火牌呢?拿出来看看。”

  “火牌?”阿昌从来没听说过火牌是何物,此时又不好打听,只有摇摇头。

  “没有火牌?那你们一路上怎么到驿站领军粮呢?”

  阿昌终于大致明白了火牌的用途,八成是官军一路走一路吃饭的凭据。“没人给我们发火牌。”

  “那你们一路上吃什么?”

  “吃粮食呀。我们自己从家里挑来的。”

  黑脸大汉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奇闻,老子当兵二十年,第一次听说还有人自己挑着粮食去打仗。谁叫你们出来的?”

  阿禄见阿昌和官军一问一答,气氛缓和多了,此时站起身,大声回应道:“是我阿爸派我们出来的。”

  “噢,还躲着一个呢。你阿爸?你阿爸是老几呀?”黑脸大汉不屑地问道。阿禄的话真的提醒了阿昌,他尽量字正腔圆地说:“他阿爸是我们锅底寨的寨首老爷,是官府委任的。”

  “寨首?寨首算几品呀?连当兵吃皇粮都搞不清楚。”黑脸大汉轻蔑地自言自语说道。

  “在我们那,寨首老爷可是最大的官呢。”阿昌解释道。

  正说着,一位当官模样的人骑着马从古道上快速拐下来,离着老远高声问道:“生擒了几个土匪?我要代你们向总兵邀功请赏。”

  黑脸大汉赶紧迎上去报告。当官的听完汇报,又端详了一会儿羌兵们,脸上露出些许嘲弄的笑意,策马走近:“原来是四川总督齐大人的队伍呀,怎么一身蛮夷打扮呀。噢,为打几个洋鬼子小毛贼,把山沟里的吐蕃兵都派上了,朝廷也太兴师动众了。我官军一到,保管让洋鬼子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滚回老家去。派几个吐蕃兵,连火牌都没有,一个个像土匪一样,尽误老子的军国大事。”他招手让黑脸大汉靠近马头,低声交代了几句后,向参加包围战的士兵们大声发令:“先锋营跟我赶紧上路!一会儿总兵就到了。今晚一定要赶到桃溪镇打尖。”然后调转马头,飞奔离去。

  先锋营的士兵们颇有几分失望。冲锋陷阵,一身臭汗,原本一个立功受赏的机会,就这样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士兵们骂骂咧咧,重新整理队伍,上路走了。队伍的最后面,是四个身材魁梧的士兵,用粗大的木棍抬着两响大炮。炮身约有三尺多长,铜铸的炮身在阳光照射下,泛出暗绿色的光泽,大炮后面是十多个挑夫,用扁担挑着镶着红边的黑色圆木桶,应该是大炮用的火药了。

  黑脸大汉和另外两个兵留下。“等队伍走完后再放你们走。”他对阿昌说。

  因为消除了敌对情绪,黑脸大汉与羌兵们聊起天来。这队官军是从湖北开过来的。今天这一路由一名总兵带队,总共有一千多人。黑脸大汉属于先锋营,负责在前面侦察情况,扫清道路,每到宿营地,还要为大部队寻觅房屋,安营扎寨。

  阿禄指着渐渐远去的先锋营的背影,心有余悸地问:“刚才打我们的炮,就是那两门吧。”

  “怎么样?没见过吧。你可别小瞧这两门炮,这可是我们先锋营的宝贝疙瘩哟。”黑脸大汉把后背倚靠在大石块上,不无得意地说道,“这可是神炮呀,三四十丈之内指哪打哪,威力无比。这家伙一到广州,往洋鬼子面前一搁,不用点火放炮,保准把那些蛮夷吓得尿湿裤子。”

  羌兵们连连点头,表示信服。黑脸大汉愈加得意,炫耀地晃晃手上的弓箭,“还有我,先锋营出名的神箭手。唉,刚才那一箭射中谁了?”

  阿昌从地上拾起箭杆,递给他。“是我。”

  “刚才要不是你小子低头快,这一箭保准从你的前脑瓜子进去,后脑勺出来。”

  “大哥不愧是绿营军中的神箭手呀。佩服,佩服。”一路上很少吭声的阿甲突然开口了,一边恭维,一边还伸出大拇指。

  黑脸大汉看了阿甲一眼,像遇到了知音,“哎哟,想不到吐蕃兵中还有明事理的人哩。这位兄弟讨人喜爱。”

  看见黑脸大汉夸奖阿甲,阿羊禁不住向他投去惊诧的眼神。别看这家伙一路上不吭气不吱声,可只要开口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看来,此人不一般呀。

  正说着话,大部队开过来了。阿羊生平第一次看到过如此多的官军队伍。最先出现的,是长长的马队,一百多匹高头大马,个个膘肥体壮;骑兵们身穿铠甲,斜挎长刀,个个趾高气扬;马蹄敲击古道上的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动静比马帮的大多了。紧接着是一百多人的旗手队,每人手持一面旗帜,有方形,有三角形,大小不一,颜色有红的、绿的、黑的、紫的,旗子上画着猛禽野兽。

  “去打仗,举这多旗子干吗?”阿羊小声问阿昌。黑脸大汉听到了,没回头,用鄙薄的语气说:“这叫壮我军威,懂吗?打仗首先要有气势,不把别人打死,起码也要把他吓个半死。”阿昌向阿羊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旗手后面,是一支阿羊看来更不可思议的奇怪队伍。上百个兵不带枪,不扛炮,每人手上举着一块三尺见方、写着黑字的红底黑边木牌,还有几十个兵每人手提一面铜锣,走几步敲打一下,“咣、咣、咣”,音调齐刷刷的。这支队伍刚走完,又慢悠悠走来一支马队。一溜高头大马中间,一匹全身雪白的马格外扎眼。马上那位身穿前胸绣有猛兽官服的老者,目不斜视,神情严峻。黑脸大汉和另外两个兵赶紧面向古道,双膝下跪,头也不敢抬起。阿羊估计,这应该是最大的官了。

  待大官走远了,黑脸大汉和另外两个兵才站起身。黑脸大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质问羌兵:“刚才总兵大人经过,你们都下跪了吗?”羌兵们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真是一群蛮夷,不读书,不识礼。告诉你们,好在今天总兵大人心情好,否则,早就把你们就地正法了。”

  正说着,走过来一大队没穿军服的男子,足有七八十号人,年龄都在二十到四十岁上下。每人挑着一副担子,担子很沉,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令阿羊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的脖颈上都套着一个绳套,一条拇指粗的长绳把他们串联在一起。他们的前后左右还有官兵拿着红缨枪,好像押解犯人一样。“这是什么人?”阿羊禁不住问出声来。

  黑脸大汉侧过脸,得意地说:“这是我们一路上抓捕的逃犯,正好出出苦力。刚才你们要是说不清来历,八成现在也和他们一样。”

  逃犯?阿羊不禁又想起阿爸。阿爸当年也是官府通缉抓捕的逃犯呀。他突然想到,此刻阿爸会不会就在这支队伍里?他睁大眼睛,努力注视每一张逃犯的脸,只可惜担子沉重,他们都低头弯腰,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个痛苦扭曲的侧影。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引起阿羊的注意。他用胳膊肘儿捣捣阿昌,示意他快看。阿昌也注意到了。正巧,那个人无意中向这边扭了一下脑袋。果然是他?春耕。他怎么被抓来了?阿羊想绕过石块冲过去,被阿昌一把抓住,“千万别胡来。”

  “是春耕哥呀。”阿羊以为阿昌没有认出来,小声说道。

  “我看到了,”阿昌小声说,“千万别胡来。反正他们也往广州去,后面还有时间,有机会救他。”

  阿羊瞪大眼睛,望着春耕步履艰难的背影,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队伍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终于以几顶两人抬的绿色呢面轿子收尾。每顶轿子上都坐着一位涂脂抹粉、打扮妖冶的年轻女人。或许是行军寂寞、枯燥,她们纷纷掀起侧面的花布窗帘,瞪着大大的杏眼,四下里看风景。

  “嘿,快看呀,还有女将呢。”阿羊惊奇地叫道。

  黑脸大汉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说你真是少见多怪,连窑姐都没见过呀?什么眼神。女将?我看你们都是床上的女将。”说完,他对着羌兵们作了个揖:“各位兄弟,我的差事完成了。今天多有得罪,不打不相识嘛。日后后会有期。”他向另两名官兵一挥手,三个人尾随着轿子走了。

继续阅读:第11节 意外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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