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响藏在保和殿外,殿内,是他的贴身太监秦喜问询安王。问的都是些“安王近日身子可安”“冬日炭火可暖”之类,阿响对此并不在意,他从殿门的缝隙里往里看……
里面……让他有些惊讶了。
桌椅器具,屏风宝案,虽然不如他的殿,但比他想象的好太多。
在他的想象中,五哥或许住在空空只有一张床榻的屋子里,屋里没有坐的地方,没有明亮的宫灯和漂亮的摆饰,或许还会有土尘,会因为没人打扫而看起来昏暗脏乱。
而在这样的冬日,这样冷的严冬里,没有炭火取暖的五哥会多可怜呢?他的病一直没有好不是吗?
他也听到太医的话了,五哥去休养根本没有变得更好,而是病情变得更重,所以他的院最好不要任何人扰,最好只有他一个人住。
宫里有传言,说五哥因为病变得暴戾无常,说他打死了一个宫女——
一个病重的人怎么打死的宫女呢?
阿响倒是不相信这传言,但,五哥定然是不好的。沦落到这地步,他怎会好呢?
他的病和惨应是真的,至少,在亲眼看到之前他是这么相信的。但……
眼见这个毫不空旷的殿,五哥站在里面,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看到他的时候,阿响就知道自己错了,五哥并没有……变得凄惨。
阿响好像又回到从前那个时候……
眼前的五哥与那时的太子重合,而他正趴在草堆里,偷看着从宫道上行过的太子……兄长。
而他其实从未被允许当着他的面叫他一声兄长。
阿响从有记忆起就知道,他不是父皇喜爱的皇子。虽然母妃说父皇是喜爱他的,还因为他出生时哭声响亮而被父皇夸赞,说他将来一定是个健壮的皇子,母妃因此给他取名阿响。但阿响知道,父皇不喜欢他。
——不然,父皇为何从不来看他们呢?
在母妃被宫婢欺负夜里偷偷哭时,他们在寒冬里没有足够的炭火而只能躲在最里面的寝殿而依旧发抖的时候,父皇为何从不管他们呢?
父皇是不喜他们的。母妃还不相信,阿响已经知道。
——太子。
当这个词出现在宫人口中越多时,阿响渐渐知道他是他的兄长。但他是不能叫他兄长的,“殿下是太子,阿响,你当唤他殿下”,母妃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说。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太子,同……你和其他哥哥们不一样的。”
不一样……
太子是和他们不一样,他是皇子里最重要的人,将来他还会是主,而他是他的兄弟前先是他的奴才和臣。他是父皇最爱的皇子。
自那后阿响就想看看他。
他想看看父皇喜爱的皇子是什么样,或许……如果他能学一学,父皇会不会也更喜欢他呢?
他偷偷溜出了殿,顺着宫人们走的小道,躲到了太子会经过的宫道旁,那一天,他终于看到了太子……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
他穿金色的衣裳。
头戴宝冠。
口角含笑,仿佛听那些人说着什么。
直到那些人全都消失,直到太监把他从草堆里揪起来,他还怔怔的。
自那一日起阿响就懂得了母妃的话——太子和他们原来真的不一样。
现在,他趴在门缝,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宫道旁。
但,他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吗?
阿响抿紧唇,慢慢直起身来。
他抓紧了手中的金笼,现在,他可以叫五哥了吧?
五哥……会明白他才是皇帝的吧?
从前父皇给他太子位,现在,他才是宫中第一位,他会……愿意听他的话吧?
他慢慢推开了门。
*
宫外,摄政王府。
有一个匠人,培育出了在这隆冬天里还开得艳丽的牡丹。
就在王府的暖房中。
外面天寒地冻,暖房中暖若春日,此刻匠人殷勤的将这株艳丽的花奉给此间主人。
摄政王权势滔天,萧家的国舅公没了,都道摄政王才是“隐王”,匠人将下半辈子荣华都系在这株牡丹上,恨不能恭敬到膝行。他卑微的垂着眼,不敢直视贵人面,何况……
“这人倒是会做事,”一个娇媚嗓音,“能叫花开在这时候可不容易呢。”
何况王爷的新宠也在!
匠人把头低的更甚,连想都不敢想这是何等佳人,都道王爷府中美人如云,这一位能独霸新宠……
“喜欢?”
“喜欢。”
“那便赏。”
匠人千恩万谢的下去,暖房只有男女二人。
玉娘含笑赏着这花,“有花,有蝶才好。”微抬手,一只红蝶便现她指尖,她轻轻动指,红蝶便飞向牡丹花。
赵恪已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蝶,他微微挑眉,些许似笑非笑。
玉娘眨眼,“王爷不问问这蝶带回什么信儿了吗?”
赵恪从善如流,揽她入怀。
玉娘笑着倚他怀中,说她的友人要冬眠呢。
“哦?”赵恪眯眼,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小十九前些日子才找到他的蝈蝈。”所以那蝈蝈亦是妖物把戏?
他轻笑:“看来你的友人骗了小十九。”
“毕竟,我们是妖嘛。”玉娘笑着。
“你却不会欺骗,”赵恪抬起她的下巴,深黑的眼瞳仿佛看透她心里。
玉娘被迫抬着脸,毫不避躲,坦然任他打量,仿佛不知他眼中压迫。
片刻,赵恪笑了,低头在她脸上奖赏似的吻,“小玉儿最知如何让本王想要你……”
玉娘神情不变,这般仿佛无法在她眼里留下任何痕迹的模样让赵恪血中翻涌,他擒着她的手愈发紧,“以后,就如这般,不要变,”他低的声,如蛊如诱,“本王喜欢玉儿如此,不要让本王知道你学了你友人的坏习惯,嗯?”
他们交换了长长的亲吻。
结束时玉娘伏在他怀中喘息。
“冬天好冷,王爷冬天也要进宫吗?府里暖和,王爷在府里过冬如何?有什么事叫他们来府中找你,”她紧紧抱他腰,从他怀中抬头,“阿玉想和王爷一直在一起。”
“好啊,那便让他们来找我,本王这个冬日就陪着小玉儿。”
他应得随意,仿佛说今日天冷般寻常。玉娘几乎对他此般模样目眩神迷了,“会不会耽误王爷的事?”
“无妨。”他笑。
——小十九,还太小了。
所有的心机还都挂在脸上,他的心机对他来说倒是有趣,但是太浅显了。
若这个冬日他都不进宫呢?
赵恪嘴角含笑,眼底在恶趣和深重的无趣间转换——小十九,你会做什么呢?
希望你不要令皇叔失望。
*
青尔睡在保和院的地洞中。
通常来说,冬眠时会无意识,像睡着,但比睡着更沉一些,因为睡着时会吵醒她的响动冬眠时不会。
她化为蛇形,小小一条蛇,盘起来不过堪堪缠过赵晋手腕,细细伶伶,盘成一圈在地窖侧壁的连通的洞穴里。
漫长的严冬,她无知无觉,只有两次,不知是梦是幻……
一次是仿佛听到“蝈蝈”的声音。
不该的,严冬怎会有人唤蝈蝈,她的神志仿佛受引那么一息,“……五哥,朕的蝈蝈……”
稚气声,熟悉。
“你想要朕的蝈蝈吗?”
这声音一闪过,很快被无尽困顿吞没,她再次沉入不知边境的无意识中。
另有一次,是个尖锐的声,又气又怒,像哭又像笑,她叫着“晋”,“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谁?
谁杀了谁?
“杀得好!”那声音尖笑着,“我不怪你!你看……你做下这种事我都……”
“他们逼我嫁……我嫁了!”
又哭,“……怜儿都听你的……不要丢下我……”
这是……
她苏醒的神思仿佛多些,这次仿佛听到了徒儿的声音,“太后自重”他仿佛如此说,但……
不是徒儿……
她再次被吞没的神志里最后想,这个语气……不是徒儿。这般严冬般的声音,徒儿从未……
只此两次。
寒冬、冰雪、北风,她在混沌眠里无知无觉。
严冬过去,地下蛰伏的生灵比人更早的知道,倘若有一双神怪的耳,便能听地面之下那窸窣不断的声音:
蛹虫蠕动,休眠一个冬日的种子也积攒出了气力,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冒出细细根芽。
冬眠的小蛇妖便在这“啵啵”的破土声中苏醒。
睁开眼,回暖的风拂过身,蛇在巢中伸个尽情的懒腰。
“徒儿……”呓出声,继而一下坐起,“徒儿!”
这一眠过后,是神清气爽妖气通畅,蛇身骤然化形,一缕流烟直向房内!
正是日出,晨光熹微,院里一层薄雾朦胧,流烟穿过快得雾也无觉,青尔直向着徒儿气息所在去!攸然,榻边停下。
熹微光里,幔帐半遮,青尔停在榻前,愣愣看着榻上徒儿。
“徒儿……”
其实方才冲来时什么脑中尚是空白,这会真正看见了,脑海中的神智才是真正醒过来,她呆呆看,徒儿……
他还睡着!
下意识屏息。
她看着榻上徒儿,觉得……他好像……长大了?
是错觉?
才一个冬日!
一个冬天人会长大得这么……多?
她怔怔的,化成蛇形便要去比量他身长,便在她挨近一瞬,榻上人睁开了眼,“徒儿!”她惊喜,想也未想缠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