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荣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梁锦宜在盥洗室卸妆。
她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甚至扬扬眉毛,有兴致调侃上一句。
“周大少爷也舍得回来?”
“像梁小姐这么冷血的女人也会关心自己的丈夫回不回家?”
周允荣试图用这种针锋相对的方式,拉回他们惯常的相处模式。
梁锦宜擦掉口红,自镜子里瞧见,周允荣拿起她放在妆台上宽边软帽,软帽的呢料在他手中被攥得变形。
她弯了弯唇,“难道我要听我的丈夫细数,自己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她嗤笑一声,“你的功勋章大可拿去别处炫耀。”
梁锦宜的话让周允荣借酒平息下的怒火再度被挑起,她好像总有能轻易将他惹怒的本事。
周允荣走进盥洗室,伸手揽住她的腰,手肘随意落在腰窝处,梁锦宜没说话,侧身将盥洗室让给他,让他醒醒脑子。
等周允荣出来的时候,梁锦宜正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本书,晃悠着两条腿,写字台的光线昏暗,他皱眉将壁灯打开,听见梁锦宜似是不经意地问:“孙师傅他们,现在如何了?”
周允荣隔着灯光看她,语气讥诮,“现在想起要做一个良善的好人了?”
她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反而抱着问思纯借来的书,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周允荣走去床边,在她的身边坐下,意有所指,“有心人的那把火,至少能让他们挨得过这个冬天。”
向管家按周老爷的示意,以厂子的名义,向篆印厂的职工下发了不菲的补偿。
梁锦宜诧异地对上他的视线,听到他继续解释。
“章既平将人收下了,安置在抱朴堂,多半也是那位沈先生的意思。”
梁锦宜随手将书放在床边柜上,她总觉得,这位周大少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但这双眼眸今日似乎隔着一层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她笃定,单凭俞厂长发现那日库房被人动过,而她恰巧出现在库房外,这一疑点并不足以给她定罪名。
不管他在试探些什么,裴则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她无比坦荡地迎上他探究的视线。
周允荣这两日在金凯撒买醉,他的酒量一向不错,这回却喝得酩酊大醉,任大少将他送了回来。
任大少甚至充当和事佬,说要做场酒局,请他的夫人赏光过来。周允荣想当然地拒绝了,因为梁锦宜不善饮酒。等反应过来,他才发觉,何时自己对她的事竟也上了心。
任大少不再劝,只称从古至今,夫妻吵架,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让二人稍稍冷静下来再好好谈。
周允荣也弄不明白,库房被人动了那天,疑点重重,梁锦宜就在当场。他将此事压了下来,告诫俞厂长,不许俞奇英禀报给他那个生性多疑的老子。
可篆印厂失火那日,梁锦宜想要冲进火场的架势不是作假,如果说是演戏,未免太过了些。
他试图说服自己,周允荣还是那个周允荣,可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意识到这一点,他反倒任凭自己的心意驱使,他认栽,理智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于情爱之中。
周允荣抬手将梁锦宜唇角残存的红色唇膏印迹抹去,笑了笑,“这个颜色极其艳俗。”
“不喜欢吗?”梁锦宜侧头,明知故问。
“喜欢得紧。”
他答得咬牙切齿,手贴近她的脸颊,一对珍珠耳坠被他的手指捏于掌中,他装模作样观赏了一番。
梁锦宜皱了眉,周允荣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即便将这对耳坠生生拽下来,她也毫不意外。
但是出乎意料地,周允荣捧着那耳坠,醉意将眼睛染得灼亮。
他虔诚地将那对珍珠耳坠小心翼翼自她的耳垂处取下来,一只手肘撑在床垫上,人也就势半跪在地板。
看上去像是身体支撑不了,被醉意支配。
然而周允荣很快起头来:“如果这是你高兴看到的,那么我向你投诚。”
他单手捧着那对耳坠,像极了一场盛大的引诱。阴司地狱里的无常鬼捧着一颗蜜糖,蛊惑满腹贪欲的人犯忌。
蜜糖?
鬼话!梁锦宜心里嗤笑一声,俯身捧着周允荣的脸吻了下去。
……
梁锦宜有一阵儿没见过沈烬了。
篆印厂被烧一事,她办得太仓促,沈烬将那些人收进抱朴堂,于情于理,她应该感激对方。
这是第几回不请自来,她记不清了。
彭楼的伙计称沈烬已经很久没有登台唱过戏了。仿南洋老宅,大门紧闭。陈旧木头泛着独属于岁月弥久的气息,被冬日的阳光洗涤过,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她叩响门,等了许久,沈烬才出来。
他推开门,侧过身留出空隙,神色略有些倦怠,似乎并不意外,梁锦宜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儿。
沈烬向她颔首示意:“梁小姐。”
梁锦宜的视线越过门扉,诧异地发现,二楼的阑干被修整过一遍,上回她为了偷听章既平与陆永怀的谈话,险些从上面栽了下去,沈烬就在下面。
她厚着脸皮想,他竟对这种小事也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