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笛声
徐观鹤2025-03-31 13:394,177

  沈烬并没有将她请进二楼屋内,而是选择在小院内烹茶待客。

  小炉子噼啪作响,梁锦宜抱着手臂,感受到院里的冷意阵阵,心里清楚,这是一种赶人的方式,沈烬无意与她长谈。

  他似乎洞察一切,垂着眼,微笑着问:“篆印厂的火,达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梁锦宜内心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却同样报以微笑:“沈先生凭什么以为,篆印厂的火灾与我有关?”她顿了顿,“如果沈先生有顾虑,那么我们的合作,可以到此为止。”

  话虽如此,但梁锦宜却清楚这只是个幌子,她急于将事情摆弄清楚,维系好这份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

  “周晟为了完成陆永怀的那批订单,不惜花大价钱购置新机械,即便他要放火烧厂,也会借由头先将机械转移出去。”

  梁锦宜沉默了一会儿,“你将周晟这个人摸得很透彻。”

  她言辞中毫不犹豫地表达出钦佩,“裁员名单上本就有孙师傅一干人,即便没有这场火,他们也要被厂子遣散,我的确对这件事心有不忍,抱朴堂愿意接纳他们,我很感激沈先生。”

  沈烬给她添了茶,“如果这场人为的意外,出了人命呢?”

  面对沈烬,她的解释总是越用力越苍白,梁锦宜干脆果断地换了策略,呈现出一副真诚又坦荡的面孔。

  “沈先生知道的,凡事都有意外,如果我畏首畏尾,干脆什么事都不要办好了。你答应我去周公馆唱堂会那天,就已经清楚那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堂会。如果我是刽子手,刀也是沈先生亲手递给我的。”她习惯性地混淆概念。

  梁锦宜清楚,鹭帮的人做事有分寸,他们不会牵扯进无辜的人。但是昏迷的孙师傅,清点人数时候失踪的小齐,都昭示了一个事实,如果这一次不是足够幸运,意外随时都会发生。

  沈烬正了神色,“这个世上最不可控的,就是意外。”

  “我比谁都担心,这场火会牵扯进无辜之人。”梁锦宜皱眉道。

  沈烬轻笑一声,没有继续执着这个问题,她或许良心尚存,但决计没有表现出得这般自责。

  梁锦宜端起矮桌上的茶,几乎牛饮般喝干净了。

  沈烬笑意很淡,“你可以慢些喝。”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让沈先生失望了,我本身就不是一个讲礼貌的女人。何况,我今天的心情更适合饮酒,可能品不出沈先生的好茶。”

  沈烬皱了皱眉,侧过脸咳嗽了一声,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显出几分憔悴。

  梁锦宜压下原本的愤懑,轻声提议:“什么时候有空,沈先生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沈烬抿唇:“无妨,老毛病了。”

  “讳疾忌医不是什么好事”,她含混嘟囔了一声,“你这样,身边的人难免担心。”

  换来的却是对方一再地沉默。

  梁锦宜再次重申,“如果沈先生认定这件事,我做得过于无赖,只需要知会一声,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沈烬右手握拳压在唇上,将喉管泛上的痛痒抑制下去,“我无意窥探梁小姐的秘密,也不是你想象的所谓的圣人。”

  梁锦宜松了口气儿,手里的茶盏却攥得更紧了,“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好似很容易就能洞悉人心,即便沈先生无意窥探别人的心事,这显然对我不公平。”

  沈烬蹙眉迎上她的目光,她似乎很轻易地便能拨乱那根弦,沈烬被她看得不自在,别开脸,“我请你喝酒就是。”

  两个人都知道,他们谈论的不仅仅是喝酒,而此番,是沈烬妥协让步了。

  梁锦宜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将矮桌上的茶盏用手拨开。

  她很清楚,自己和章既平的合作,全靠沈烬在维系,即便有先前的威胁在前,如果沈烬执意与她中断合作,章既平也不会违拗自己东家的意思。

  “好呀,那要最烈的酒、威士忌、白兰地,什么都行。”

  她对沈烬的应允也很意外,毕竟对方看起来像是喝不得酒的。

  “梁小姐在这儿等一等。”

  沈烬没有多言,起身去墙根边上,轻车熟路取了靠着墙沿的小锄头,那锄头看上去只有一尺多高,像小孩子用的玩意儿,握在沈烬手中很不搭调。

  梁锦宜没有听从沈烬的安排,而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沈烬察觉到身后有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去了院墙西边的老树根下。

  他开始挖树根下的土,因为用力,泥土溅出来,他又拿手去擦,泥灰蹭在脸上,一刻钟过后,梁锦宜瞧见沈烬转过脸,“还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惊喜,眼神也带着笑,颇有种少年意气的感觉。

  梁锦宜有些恍惚,第一次见沈烬时,只觉得戏子装扮的他眼底有着无尽的苍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老派感。

  在这偌大西安城,清楚她和周允荣之间关系的,都会称她为“周少夫人”,利益相关,也会叫她一声梁老板。唯有沈烬,在利益之外,只是单纯与她这个人相交。

  她也同样珍视这份友谊。

  他们两人在院内的矮桌上共饮。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了。”

  梁锦宜饮下一大口酒,“在我小时候,家里的房子被一把火烧了。在那场大火之前,母亲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将我交给邻居肖姨。可等我回来的时候,顾叔叔不在了,肖姨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连夜搬走了。肖姨总给我糖吃,那一次也不例外。其实我不怪她,毕竟他们收留我,会引来更大的祸患,哪怕换作如今的我,也会选择先保全自己。”

  “抱歉。”沈烬不知如何安慰,他顿了一下,“我也不是一个能轻易食甜之人。”

  听得出来,是一句很微妙的宽慰。

  梁锦宜喝酒很快,也很急,畅快的模样如同的纵马沙场的女将军。

  沈烬并不阻拦,由她尽兴。

  梁锦宜晃着装酒的杯盏,盯着沈烬的眼睛,“有人给我说人心薄凉,经不起试探,可我从不试探人心,我喜欢赌,倾其所有的赌。”

  沈烬却笑了,“如果连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也输掉了呢?我无意指摘梁小姐的所作所为,至少你的母亲应当是个很好的人。”

  梁锦宜想告诉沈烬,她没什么可珍视的东西,所以输得起,话一开口却道:“我说这些,可并不是让沈先生来评判,她是否值得我这么做。”

  “我曾经有过一只猫。”沈烬忽然开口道。

  梁锦宜诧异地对上他平静的目光。

  沈烬这个人,总能让人感觉格外舒服,但凡旁人忌讳的,他总能巧妙避开。与他相处,不用担心被人在伤疤上淋上烈酒。而周允荣,大概只会亲手替人将伤疤血淋淋地揭开,再调笑一声:“这样,好得更快些。”

  她失笑,有一天,自己竟会将二人放在一起做对比。

  沈烬的语气平缓,似乎只是临时起意。

  “也不算是我养的猫,只是她总来,我也算喂过一段时日……有一天清晨,她就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它冻死了?”

  沈烬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发现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我推断,前一夜,她就拖着浑身是伤的躯体,藏了起来。”

  沈烬继续道:“没有人在意死了一只猫,况且还是一只没有主人的猫,就算有主人,它也只能算是财物,虐杀者只需要赔偿钱财即可。”

  梁锦宜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不经意地问:“那是一只怎样的猫?”

  “她很好看,黄白相间,年岁也还小,大抵还没生过孩子,捡来的时候我给她肚皮敷过药。她有口炎,却很贪吃,天气好的时候,我拿迎春花的长树枝逗过她,她最喜欢撵着长树枝跑,像一只厉害的小老虎。”

  沈烬的描绘让自己似乎也陷入进那段愉快的记忆里。

  那是沈烬豢养过的一只猫,他提起那只猫时,眉梢的凉意都变得和煦起来。

  梁锦宜惊觉,也许沈烬如今的性子,也是被岁月百般打磨后,才变了样。

  “你没有去找杀了它的人吗?”

  “没有。”

  “哦,那倒是与我的性子不太一样。”

  从小到大,梁锦宜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子的,睚眦必报。如果是她,她一定会掐着那些施暴者的喉咙,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沈烬的目光幽深,他久久陷入那段回忆里,眼里的痛苦一闪而逝。

  “因为事发之时,我的母亲就站着一旁,看着那些人杀了它。”

  梁锦宜眼皮一跳,隐隐觉察出不对来。

  “他们忌惮她,下手之前问过她,是不是她养的。”沈烬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她——否认了。”

  “那晚,她破天荒给我讲了一个睡前故事,故事的内容就是那只猫被虐杀的全过程。”

  不知为何,梁锦宜的脑中浮现出曾经与迪恩比试画作时,沈烬工笔画上的那个女人。

  即将远行的女人,与躲在墙角窥探张望的孩童。她灵光乍现,那画上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沈烬的母亲,而沈烬将心事藏于画中,细细描摹。

  沈烬的表情异常平静,但是搭在膝头微微发颤的指骨出卖了自己的心绪不宁。

  梁锦宜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

  “梁小姐”,沈烬用眼神拒绝了她的安慰,“既然能宣之于口,对沈某而言,就是已经过去了。”

  他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说服梁锦宜,“你看,我连那只猫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下一次,下一次沈先生想说,就告诉我。”

  梁锦宜脸上闪过挣扎,她总会在虚情假意的情景之下,说出很多漂亮话,但是真的动容砸在心头时,她却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梁锦宜头一次痛恨自己用如此苍白的语言去抚慰人,这让她很懊恼。

  但沈烬却失神了片刻,仿佛不论此刻她说了什么,都很受用。

  “谢谢你,梁小姐。”

  梁锦宜回过神来,笑了:“我们一定要这样互相道谢吗?”

  沈烬一怔,两人相视一笑。

  酒饮剩小半坛,沈烬忽然道:“‘梁锦宜’这个名字是假的,那么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谁知道呢?”梁锦宜笑了笑,并没有直面回应这个问题。

  她的坦白,似乎也是一种手段,以自己为饵,用强硬的态度,将秘密和盘托出,将把柄递交到沈烬手里,笑得招摇明媚,“喏,这是陷阱,那么沈先生,你情不情愿跳进来呢?”

  沈烬莞尔,举一反三道:“倘若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梁小姐目前的这桩婚姻并能不作数。”

  梁锦宜面上恍惚了一下,不可否认,沈烬说得是对的。

  她的沉默让沈烬生出一丝希冀来。满目疮痍的心,总是被人轻巧的一句话,便能一块块拼凑起来。

  沈烬翕动着唇角,红玉扳指静静躺在攥合的掌心里,这枚扳指,梁锦宜曾经偷过,借此故意与他有了牵扯。她完全可以做得毫无痕迹,只是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而她大抵是不肯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罢了。

  手上发了汗,沈烬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脏器的搏动,如此鲜活而激烈,他扬起一个很漂亮的笑,摊开手,“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倘若你高兴,就收着。”

  梁锦宜注意到沈烬的踟蹰,被那道目光灼烫了一下,她愣了一下,行动比脑子要更快,率先向他伸出自己的手,“谢谢你,沈先生,但今日不凑巧,我已经有一枚了。”

  干冷的空气里,她右手的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戒指,那枚蓝宝石戒指是新昌公馆宴会上,周允荣送她的。

  沈烬全然冷静下来,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好。”

  他当着她的面,将那枚红玉扳指,戴回自己的手上。

  梁锦宜的手上已经有一枚戒指了,喝酒的时候是没有的,她太聪明了,窥探到一份微妙的情愫,并用这种巧妙的方式拒绝了他。

  梁锦宜抬眼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煤屑小路上,两人一时无话。

  梁锦宜故作轻松道:“就送到这儿吧。”再多一步,就越界了。

  沈烬点头,没有执意相送。

  长街尽头,梁锦宜听到一阵宛转悠扬的笛声,自仿南洋老宅里传来,笛声与西安这座古城很相称。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岁月静好,醉人的曲乐教人忍不住想陷进去,梁锦宜嘴角勾起笑意,面上耽于这种温柔,脚下的步伐却更快了。

  

继续阅读:第一百一十四章 招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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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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