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周公馆已经热火朝天地筹备起来。戏台子是大清早搭起来的，老太太脸上堆着的笑一直没下去过。
堂屋里，郑念恩站在老梨木的躺椅后，一壁给老太太捏肩捶腿，一壁称她有福气，得了个有本事的孙媳儿，竟能说动彭楼的沈班主来府上唱堂会。
老太太眯着眼望向敞开的门外没作声，金桂树下的几个人或坐或立。
冯湘嘱佣人们在八仙桌上摆放果脯和茶，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爷都不知经了谁的点拨，也抽出玩乐的空子来了老宅。
布置的时候，冯湘发现缺了一把椅子，叫阿金去搬，阿金动身去搬椅子。
一起帮忙的佣人们取笑阿金，“哪用去搬新的，阿金笨手笨脚、手掌粗大，往那儿一坐就是木头桩子。”
阿金听到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冯湘叫阿金过来，给他递擦汗的手帕，阿金伸出手，又缩回去，只说去水池涮涮。
周允荣在众人打趣中，将俞奇英带进了老宅。俞厂长脱了帽子，向花厅里的二太太隔空点头示意，绕过八仙桌往堂屋里走。
周允荣向老太太介绍俞奇英，“锦宜安排了戏，刚好我今日得空，请了篆印厂的老人，陪您一块热闹热闹。”
俞奇英作揖，直夸老太太好气色，问老太太可认得出自己是谁。老太太觉得面熟，但没认出来，郑念恩弯腰，柔声叫老太太再想想，“从前典当行的人。”
老太太琢磨了半天，露出恍然的神色，“是那个——”眼神却愈发迷瞪了。
俞奇英借坡下驴，只当老太太认出自己，哈哈大笑：“当年在典当行时候，多亏了老掌柜提携，我念着恩呐，老太太是天生富贵相儿，能被您这贵人记住，是我老俞的福气。”
俞奇英说外头布置差不多了，要给老太太搬躺椅去花厅，老太太忙拽着郑念恩的袖子，称哪能让客人干活。
郑念恩忙笑着弯腰，“不打紧，俞厂长和咱们自个儿家里人一样。”
梁锦宜搀老太太去八仙桌落座，她只知道俞奇英深得周老爷信任，现下看来，周夫人也是对其另眼相待。
昨日篆印厂将陆永怀要的最后一批货送去上海，她本就计划着借庆祝此事，将篆印厂的人都叫来听戏，厂里的职工面临遣散，她已经退了一步，周老爷决计不会制止她这场“体面的告别。”
只是当梁锦宜扯着周允荣去见周老爷，说请了彭楼的戏班子过来唱堂会，周允荣竟顺口接了一句，要将篆印厂的俞厂长也一同请来看戏。
周老爷没意见，称自己脱不开身，让他们小辈操持着，也当替他尽尽孝心。
库房陈年的账本数目多，篆印厂只有俞奇英一人知道内情。明抢是下策，这些日子鹭帮的人密切监视着，那些账簿此刻还在库房，并没有转移的迹象。
梁锦宜将拓了的库房锁匙给了裴则之，只要俞厂长不在篆印厂，以裴则之的本事今日一定能拍下切实的证据。
老太太拽着梁锦宜的衣袖，称她今日穿得素净，头发养得和缎子一样，活脱脱的大家闺秀。
梁锦宜称都是为了奶奶高兴，她瞟了一眼院子，砖瓦擦洗过一遍，外头的灶台统统用油布罩上，老太太很重视沈家班。
众人坐下后，周允荣很突兀地开口：“都安排妥当了？”
俞奇英拍着胸膛，目光瞟向戏台，“好戏还没上场呢！”
老太太一坐下，就问怎么没有看见向管家，孟姨称向管家今日陪老爷出去应酬了。
二少爷在月洞门下撺掇叫佣人陪他打牌，二少爷嗓门大，佣人们顾忌着老太太在，个个眼神躲闪，不敢答应。
二少爷气急了，直骂他们没劲儿透顶，他绕到老宅后门，准备脚底抹油，提前开溜，却发现后门被人守着，守门的佣人不许二少爷走，“老太太吩咐了，叫您好好听戏，今个儿别乱跑。”
“跟看管犯人，真是稀奇事，老宅都有人把守了。”
二少爷回到八仙桌坐下，戏台上正唱第一出戏，他听见思纯正向二太太抱怨，刚嘱佣人去请裴先生，但裴先生不在，门房的老头儿称裴先生昨夜就没回来。
周浒往思纯旁边一坐，阴阳怪气道：“你那情郎不在，戏也听不下去了？”
思纯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老太太耳背没听清，众人也装作心思都在戏台上。
二少爷早把当初欺负蓉蓉的事抛于九霄云外，见思纯不睬他，心里又重新涌现出对梁锦宜莫名其妙请来戏班子来周公馆的不快。
只因为他住处离老宅最近，无人通知，又将他的地盘让出去，给彭楼过来的戏班子做后台上妆用。
“老太太要年轻个几十岁，就是外头那些捧戏子的少奶奶一流。”
郑念恩听见周浒的话，呵斥道：“竟说些浑话。”
二少爷听不进戏，却知道沈家班肯过府唱堂会必然砸了重钱，他眼神一提溜，“有个好爹不算，还得人家的爹舍得。”
周浒绕了一圈，拐着弯儿地将周老爷也骂了进去。
思纯用手肘撞了撞周浒的胳膊，“爸爸都将酱油厂子交给你打理，二哥占了天大的便宜还不知足？”
提起酱油厂，二少爷更来气，称“黑美人酱油厂”重新挂牌后，以前的大客户早就和别家厂子签了合同，留下的都是些散户，接下的订单只能勉强维持营生。二少爷扭头又恨恨冲思纯道：“我这经理做得如同空头将军，厂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什么都要和爸爸汇报，这活倒是适合你，只知享乐的小丫头片子！”
思纯不乐意和二哥拌嘴，塞了一把瓜子给周浒，叫他堵上自己的嘴。
二少爷把瓜子扔向八仙桌，扭头向老佣人借烟斗，老佣人摇头，悄声让二少爷别折腾，今个儿向管家叮嘱过他们，不许二少爷乱跑。
二少爷左顾右盼，寻不见向管家撒气，又撺掇着老佣人去偷老爷书房放着的烟斗。
老太太终于动了怒，让二少爷快闭嘴听戏，二少爷这才消停下来。
梁锦宜忽然品出不对来，裴则之不在，关于老太太的事，周老爷纵使抽不开身，也会遣向管家过来帮忙，但今日从头至尾，向海都没有出现过。
戏台上的戏才唱了一折，周允荣便起了身，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声离了席，临走前还敲了敲俞奇英的椅背，俞奇英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老太太抽了个听戏的空档，叫陪坐在一旁的梁锦宜尝尝桌上的酥皮点心，梁锦宜应了一声，取了一块，直夸厨师手艺好，眼神却望向周允荣离开的背影。
二少爷见周允荣跑了，也起身紧随其后去了月洞门处。
二太太伸长脖子，称唱《唱五典坡》的戏子，扮相俏丽、身段也好。老太太摇头，笑她没见过好的。
一出戏唱到尾声，梁锦宜侧头问老太太，“二少爷本就不爱听戏，他跑了也有我们陪着，何苦把人拘在这儿？”
老太太皱着核桃皮似的脸，“他爱走就走，瞧见就来气，谁愿意拦他？”
梁锦宜面色凝重，老宅守门的佣人不是老太太刻意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