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气氛凝重,梁锦宜沉默地站在窗前,眼底神色不明。
椅子上的裴则摸出一串铜钱,颇江湖气地将那串铜钱“啪嗒”一声掷在桌上,这动静成功让梁锦宜回过头来。
“当初,老娘信了舅舅的话,全部的家当都拿去换了这些破玩意儿不算,又借了那些放高利贷的一大笔钱。”
那串铜币裴则之向来不离身,梁锦宜约莫猜到和他当初陷入困窘的事有关,只是裴则之从没提过,没想到今日却愿意旧事重提。
裴则之称自己是裴母的“老来子”,裴父害病走了后,裴母自己俭省着,也肯拿出钱来供他去学些杂七碎八不赚钱的事。
那时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做什么都没个常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裴母看不过,豁出脸给他找了个账房伙计的活,间或一段时间,裴则之需得去乡下收账。
“等某日回来,我那老娘就躺在地上,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腿也被人打折了,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时隔多年,裴则之的面上依旧恨意难消。
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死了丈夫,被自己最信任的亲弟弟摆了一道,掏空了所有的钱,去买了一堆假币。
祖屋被要债的收走,他们孤儿寡母被迫搬进大杂院里。那地方鱼龙混杂,每日都有喝得醉醺醺的大汉叫嚷,大半夜搅得人不得安生。
五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两眼一睁,同人扯皮之余,就发愁怎么还账。
裴则之双目紧闭,仿佛又回想起那段难挨的日子。那时候,老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求神拜佛问老天:“我们娘俩该怎么办?”
他拍着自己的胸膛,盯着梁锦宜:“我,裴则之,一个老娘嘴里不学无术的混蛋。去外乡跑过码头,做过琴行伙计,装过百无一用的书生,为了和洋人倒卖小玩意儿偷听过洋文课,跟所谓的江湖道士学过不入流手艺,一身本领皆靠自学成才。梁老板了解过我,那时候为了还钱,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也想过带着老娘远走高飞,可那帮放贷的早就盯死了我们。”
“逃不脱,为了堵上窟窿,就去骗钱,怎么骗都行,莫说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孩童都能下得了手,这事很快被老娘发现了,老娘要吊颈子,说是她害了我。”
“她活下来了,为你活下来了。”梁锦宜平静道。
裴则之脸上的肌肉颤抖着,“是,她活下来了,但没多久腿伤复发,整日沉默寡言,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得跛着那双小脚去给每一个债主赔笑脸。”
梁锦宜明白他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她起初要往周公馆放置自己的眼线,选择裴则之的原因很简单:他需要钱,她可以帮他还清债务,让他有足够的能力让裴母衣食无忧。
梁锦宜称自己欣赏他的品性,“无论陷入何种境地,你都在努力地改变局面,从没有放弃过。”
“梁老板好像很轻易就能相信一个人。”
裴则之恢复了平静,他自问,自己是不具备这种品质的,而同样有着难言经历的梁锦宜,这种品质更不该存在于她身上。
肖惠书的事情让他困惑,他以为,梁锦宜不至于自负到这种地步,给予一个曾经的背叛者信任。
梁锦宜不置可否,“因为我足够豁得出去,玩砸了,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我从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梁老板一份假履历,让我在周公馆这三年,像人一样体面地活着。”
“我不在的这三年里,你至少无债一身轻,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你没有。裴先生是一个重诺的人,我从不认为自己会错看了你。”
梁锦宜与裴则之之间,说是一场交易并不为过。
裴则之摘下眼镜,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梁老板,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人下棋,时常看棋入了迷,被老娘拿竹竿子抽,但半大的孩子记吃不记打,下回还敢。”
梁锦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裴则之的目光幽深,神态却放松起来,“他们在门口的石头墩子上下棋,有一回,我看得正入迷,有个老头儿昏倒了,那场没下完的棋就成了遗憾。好几回,还梦见过那场没下完的棋,忒抱憾终身了。有时候我想,等我老了也要这样,温二两黄酒,白天给人卜算,晚上巷口下棋,日子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裴先生想说什么?”
裴则之看向她,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所以,梁锦宜你得撑着,把这局棋走到头。肖惠书的事,我找人去办,等下了葬,梁老板日后自然有机会上一炷香尽尽心。”
他说得异常轻巧,梁锦宜和他都极其清楚周晟的狠辣。
梁锦宜略一迟疑便轻轻摇头,只要给她时间,她可以将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她可以想办法,也决计可以想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裴则之却起身,绕过面前的桌子,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让鹭帮的人去插手,牵一发动全身,日后你但凡和你的那位兄长的人有丝毫瓜葛,这件事都会被顺藤摸瓜挖出来,除非梁老板往后完全不打算动用鹭帮的人。”
裴则之盯住她的眼睛,这场无声的对峙中,梁锦宜率先移开目光。
裴则之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他一向吊儿郎当,脸上鲜少露出这种‘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羞涩来。
那帕子被裴则之小心翼翼展开,是顶好的丝绸,边角抽了丝,但整体保存得很好。
裴则之低头审视着那块绸帕,“最苦的时候,家里那床新做的喜褥也被老娘卖了,这块是老娘做喜被做剩下的绸布,可是咱准备用来讨媳妇儿的。”
裴则之苦涩一笑:“也不知道她嫌不嫌弃……”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将绸帕塞给她。
梁锦宜喉咙一紧,郑重道:“我会亲手转交给她的。”
裴则之瞧见她一副怏怏不乐的表情,忽然大笑着调侃:“您好歹掉几滴眼泪,假的也成。”
肖惠书的出现,已经给周晟敲了警钟,而这局棋里,裴则之本身就是不相干的人,由他去办,即便引火烧身,也没人会联想到当年的事。
梁锦宜很清楚,裴则之说得字字恳切,皆是出于对目前的状况最好的考虑,她依旧举棋不定。
“卒有卒的用处,车有车的走法儿,到了这儿,我这步棋,也是时候该下场了。”裴则之刻意露出轻松的模样。
梁锦宜神色倦怠地望了他一眼,妥协地叹了一口气儿,“周老太太喜欢听戏,那就为她安排一场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