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见她无动于衷，收回了手，反倒不再吭声了。
冯湘环视一圈，没找到周允荣，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又很快镇定地抬头，指着梁锦宜，“我们都被这个女人蒙蔽了！”
冯湘在周公馆一向不起眼，因常年住在老宅，和谁的关系都还算说得过去，又是几个长辈看着长大的。听她这么说，二太太罕见地沉了脸，叫她有什么话就爽利地说，不要搞这些玄乎的东西。
冯湘不再含糊其词，向众人道出蓉蓉消失的内情：梁锦宜之所以费尽心思进入周家，为的就是伙同外人一起毁掉篆印厂。她左思右想，不敢再隐瞒下去。
梁锦宜心里盘算着，冯小姐的想象太过匮乏。她表情平静，称不懂冯小姐在胡言乱语什么，“既然你说是蓉蓉告诉了你所谓的内情，那你请她出来，我与她当面对质。”
亮堂的礼堂一角，冯湘挺直了脊背，“你不用想着恐吓蓉蓉，她胆子小，我已经将人送走了”，她顿了顿：“蓉蓉已经离开西安了，毕竟你是她曾经的小姐，她虽不忍看你误入歧途，但也不愿选择当众去揭穿你。”
提到蓉蓉，冯湘的眼睫剧烈颤动。
想到几日前，那个小女佣爬跪过来，扯着她的裤脚，脸上哭成蛛结的网，“小姐要是知道我背叛了她，怎么活得下去？您给我一条活路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蓉蓉狮子大开口，提出要一笔钱、一张离开西安的火车票，她承诺会在车站将一切都告诉冯湘。
冯湘保证，会竭力满足蓉蓉的要求。如果对方别无所求，冯湘反倒不肯信她。她隐瞒了蓉蓉要离开的事，只将对方要钱的事转达给周夫人，郑念恩替她出了这笔钱。
梁锦宜瞥见，退往角落的孟姨，脸上瞬间露出错愕的神色。孟姨是替周夫人过来的，显然，让蓉蓉离开西安这件事，是冯湘自作主张。
梁锦宜掷地有声，没办法面对背叛的应当是自己。
手杖沉闷的响声在礼堂中响起，周老爷从一堆糊涂话里听明白了，手腕转了转，当即怒斥冯湘，“我看你当真是和老太太待久了，连这种胡闹的事也折腾出来。”
冯湘委屈至极，坚称自己有证据，她从袖口取出一块手帕，将包裹的帕子展开上头放着半枚扳指。
“梁锦宜，你还记得这个吗？”
帕子上的半枚扳指，色泽古朴，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了。
“这是什么？”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承认？这是从你卧房里的花瓶里找到的，蓉蓉说那是你的宝贝，和一桩旧人旧事有关。”
冯湘不清楚这扳指的来历，具体的蓉蓉也不知晓。但是能被梁锦宜费尽心思藏在花盆中，总归是一个重要的物件。
她说这话只是拿出来垫一垫，周老爷却瞬间变了脸色，与向管家交换了眼神，向管家点头退了下去。
梁锦宜走上前，从冯湘手中拿起那半枚扳指，在灯下审视，丝毫没有察觉到周老爷骤然阴沉的脸色。
她称起居室里养着茉莉花和报春花，花是阿金提议栽的，几个女佣都自告奋勇，要帮她种出茉莉来，她都交由她们去做了，“我根本不清楚花盆还是花瓶里会藏着这个东西。冯小姐是要指认什么？我从篆印厂偷了这半枚扳指吗？”
梁锦宜把玩着那半枚不起眼的扳指，故意曲解冯湘的话，“这扳指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她懵然而无谓的态度，让冯湘怔了怔。
冯湘只记得蓉蓉说扳指事关梁锦宜的秘密，她以为拿出这半枚扳指，梁锦宜便会自乱阵脚。
“究竟什么样的旧人旧事？”梁锦宜再次让她讲得明白些。
冯湘说不出所以然，只咬死了这东西至关重要。
“如果它对我来说当真至关重要，我何至于将那花瓶交给旁人打理？”
二太太不晓得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急得去看周老爷的脸色，却发现周晟的视线如冰冷的绣钉一样死死钉在梁锦宜身上。
似有所察般，梁锦宜抬眼，和周老爷视线相对，她从对方眼里清晰地看出了猜忌与怀疑。
礁石隐隐浮出水面。
凝重的气氛再次被冯湘打破，她说自己在裴家老宅，见到了一位熟人，“在你的计划里，裴则之本该假死离开西安，可惜，你的算盘落空了。裴先生是个重孝之人，你大概没有想到，他会陪裴老太太过完十五再走吧？”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冯湘的话如同手持小金锤的拍卖师，将台面砸出一条蜿蜒的缝隙。
听到“裴则之”三字的时候，梁锦宜平静的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丝震惊。
这时候，那个奇怪男人从怀里取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装腔作势地环顾一周，才将目光落在梁锦宜身上，“梁老板，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人容貌尽毁，难以分辨相貌，但举手投足之间，与裴则之太过相像。
众人只觉得骇然，那场火几乎将篆印厂烧得片瓦不剩，而裴则之竟还活着？
梁锦宜并不回应他的话。
男人冷笑了一声，先颔首向周老爷告罪，称篆印厂大火那日的偷盗之举都是受人胁迫，他是被梁锦宜所逼，才不得已踏上行窃这条路。
裴则之称自己已死过一回，已然大彻大悟，断不会不明不白地离开西安，他指着梁锦宜，口中振振有词。
“梁小姐来到周公馆后，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方面用家母的性命威胁我配合你行事，一方面又许下重金诱我入局，你身边的女佣多次与我联系，诓骗我替你取出篆印厂的一样东西。”
众人被这番话一惊，下意识去看梁锦宜的反应。
听了他的话，梁锦宜却轻笑出声：“你是说，我嫁入周公馆后，就费尽心思搭上你这条线？”
“不错。”
“我还让身边的女佣与你合谋，就是为了拿走篆印厂的一样东西？”
男人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梁锦宜诚恳地问：“那么敢问这位裴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梁锦宜咬重了“裴先生”三字。
“什么东西？”那人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周老爷的心也瞬间吊了起来。
男人笑得阴恻恻，“当然是梁老板最惦记的一样东西。”
他说得含混，周老爷却忍不住截住这个花头：“裴先生尽管说，以前的事，周某可以既往不咎。”
二太太帽子上的羽毛耷拉下去，抓着阿朱的手指紧了紧，她深知周晟的秉性，老爷这是相信了这人的话。
梁锦宜的余光扫过高悬的挂钟，十几只蠓虫被罩进陈旧的玻璃里，飞不出囹圄，突然出现的人证就像刽子手，铡刀随时会落下，她一扭头，周老爷的眼神似锐利的剑，寒光蓄势待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指着剧院礼堂展览用的一架钢琴，不经意地道：“既然裴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听了我那女佣的唆使……”
她拖长语调，向“裴则之”缓缓靠近。
男人正要说的话被打断，不清楚她想要做什么，梁锦宜进一步，他便退一步，直直退到那架钢琴旁。
“裴先生高义，即便不愿与我这样满腹算计之人同流合污，选择戳穿我的阴谋，那可否最后弹一支曲子，就当与老友告别了。”
那人下意识后退，一脸恼怒：“我和你算哪门子老友，凭什么弹给你听？”
“是不想弹，还是不会弹？”
梁锦宜微笑，突然伸手抓住那人的手臂，那人闪避不及，被琴凳一绊，头脸也磕在地上。
沉闷的重物落了地，男人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冯湘吓得尖叫起来，捂着的手指将鼻子揉皱成一团，不敢置信，梁锦宜竟敢公然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