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督促周允荣尽快将事情办妥,捐赠的善款有了来源,但是赔上整个荣金影业公司的钱并不够,天津电影厂的王老板想接手,约了周允荣三四回,试图压价。
过了两日,本来急于入手的王老板,不知听到什么风声,一反常态地不再着急,称周允荣是最会玩的,和周允荣一连几日地泡在金凯撒。
周允荣也乐得作陪,带望老板去了大大小小的场子,不再提一句和影业公司的相关的事宜。
两人都不急,自然有人急。周老爷旁敲侧击,询问影业公司的事办得怎么样,一开始还有耐心,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老爷逐渐没了好心态,暗忖周允荣竟玩这种把戏。
没两日,周允荣告诉他已经谈妥,在走合同了。
真金白银的预付款打了过来,周老爷见着了钱,又连连感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个档口,陆永怀却要在西安开办拍卖会,不仅呼吁西安的藏家参与拍卖,还请了洋霖拍卖行的专业人士对参与拍卖会藏家的藏品进行估价。
等到了拍卖会这天,周老爷特意支使向管家过来要梁锦宜和二太太同去,梁锦宜犹豫再三,问周允荣去不去。
得到否定的回答,梁锦宜露出失落的模样,二太太扑哧笑出声,取笑的意味明显。梁锦宜一把揽住二太太,称与周允荣不相干,“那就劳驾二太太带我去见见世面。”
陆永怀如今是香饽饽,大剧院将礼堂让出去,给这位新贵撑场面。
他们驱车前去。
听说陆永怀要在玉林中学门前设立大铜钟,将捐赠之人的名字一一篆在铜钟上。拍卖会有专业的人士过来进行流程,洋霖拍卖行照例是有抽成的,见这位陆先生是为了慈善中学的事筹谋,拍卖行很给面子,当即表态要拿出一部分抽成进行捐赠。
梁锦宜到的时候,礼堂头一排的位置大都空着,来的几个人都是报纸上的熟面孔。侍应生将她们两人引入第二排的位置,周老爷要上台,在最前面一排落座。
二太太贴着耳朵向她透露,“老爷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典当行的好几样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前排坐的不乏一些名流政要,这一回给足了陆先生面子,整个剧院的大礼堂被布置得十分雅致,不少人觉得新奇。
二太太不满阿朱不能随她们进来,笑称捐赠这种事还要讲门槛,“名字刻上去也是蚂蚁大小,谁会趴在那大钟底下看,都是一群沽名钓誉的。”
前头有人怒目回头,二太太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抬头看向礼堂高高的吊顶,就是不对上那人的眼。
梁锦宜失笑,冲对方点头致歉,见头一排有一对夫妇携手入座,陆永怀正在与之交谈,低声询问二太太那是什么人。
“那男的姓金,就是个投机商,是陆先生从上海过来的朋友,专程赶过来助威。”
这次拍卖会,拍卖所得,将由藏家自行选择捐赠的数目,等一众人都齐了,拍卖会也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第一件藏品是一套明后叶的漆器。
梁锦宜环顾四周,发现礼堂左右两端的侧门有几个卫兵站岗,西北军方的人也来凑这个热闹。
拍卖师介绍完后,前排最右侧的军长就举牌先声夺人。
和梁锦宜隔着一个位子,坐着两个男人,看上去比那些卫兵的身份要高一些。
“要那玩意儿不如捧回个夜壶。”
“你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咱们军长要的是留名。”
“让那姓陆的把咱们军长的名字,刻大一点儿。”
他们的哄笑声引起一众太太小姐们纷纷侧目,两人这才规矩了些。
底下不乏有些行家,每一样藏品出来,便低声品评成色。二太太也拍下一把骨扇,称这是“美人摇香风”。
直到拍卖师呈出一样藏品,称是宋代的官窑古董,丝绒的罩布沾了神秘色泽,在拍卖师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揭开真容。
古董花瓶的青釉在白光下熠熠发光,像一件上好的玉器,玻璃折射投映下,流光溢彩。
梁锦宜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双肩颤抖。
拍卖师介绍这古董花瓶乃是宋英宗时期皇室御用之物。
周老爷不紧不慢上了台,红光满面,一扫前两日的阴霾之气,“周某人这次拿出的藏品是宋代的古董花瓶。”
“诸位都知道,多年前,周某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典当行掌柜,邂逅过一女戏子,遗憾的是对方已有家室,那死鬼丈夫屡屡对她施暴。即便周某再坐怀不乱,也生了几分怜惜之意。只可惜,周家对于女子的品性更为看重,那女戏子虽可怜,却为了自己的虚荣和私欲做了令人发指之事。”
周晟的眼风扫过台下,戛然而止。
“周老爷仔细说说,后来发生了什么?”底下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地追问。
古董有了噱头,才更值高价,周老爷沉吟良久,吊足了一票人的胃口,才一字一顿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杀夫求荣!”
周老爷绘声绘色讲述了当年那个女戏子在丈夫“意外”暴毙后,便带着一个假宝贝找上他,企图让他故意走眼, “周某一眼就瞧出那是个赝品,因为——真的古董花瓶本就存在荣金典当。”
周老爷宣称,要将这次拍卖所得全部捐赠出去,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愿,权当是为那女戏子赎罪。
梁锦宜掐着手掌,舌尖甚至尝到一丝甜腥。
“周老爷竟有这样一段旖旎往事,那女戏子模样如何?”
底下的人来了劲儿,恨不得周老爷现场将女戏子的眉眼、腰肢都统统描绘出来。
周晟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似乎回忆起那段旖旎往事,短暂的沉默里,他陷入遐思,随即一本正经地摆摆手,“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不提也罢。”
底下哄笑连成一片。
“美不美的,过去的事也难以追觅,男人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二太太压低嗓音,“别听老爷瞎说,多半是他编了一个故事,拿这些人寻开心。”
二太太在一旁嗔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拆周老爷的台。
过了半晌,尤绮如没听到梁锦宜的回话,诧异地扭过头,见梁锦宜绷着一张脸,担忧地问:“少夫人,你怎么了?”
梁锦宜回过神来,冲二太太有气无力笑了一下,“想不到周老爷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颠倒黑白,歪曲事实!
她心里思考着将它买下的可行性,为了掩人耳目,再多拍下两样,或是借由沪上祥宁钱业会馆的名义,事后进行捐赠,只是难免需要陆永怀配合行事。
这样似乎是行得通的,但无疑会留下把柄。理智与不甘两种同样浓烈的情绪在心中暗暗博弈交锋。
不知道谁家的女佣从第二排路过,猫着腰过去,趁弯腰的空隙,旁若无人地将手伸进她的手袋里。
梁锦宜心中堵得发慌,余光瞥见那只作贼的手,本想将对方抓个现行,可那女佣却迅速抽了手,甚至有意识地晃了晃空无一物的五指,示意她什么都没拿。
她顿感莫名其妙,视线追随着陌生的女佣,那女佣钻进侧门密实的红丝绒幕布后,地上霎时扯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幕布后还有人在。
像是怕人察觉,很快,那团浓影彻底散去,幕布后的人离开了。
梁锦宜鬼使神差地将手探进手袋里,摸出一张字条:“小姐,这笔交易不如由我替你来做。”
字条上字迹凌厉,仿的是瘦金体,梁锦宜总觉得这字在哪儿瞧见过,熟悉莫名,她将字条攥成一团,重新放入手袋。
台下,那位金先生再度举牌示意。
谁支使了女佣送来字条,陆永怀吗?梁锦宜怀疑的目光落在陆永怀身上,对方正在同一个军太太贴着耳朵窃窃私语,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
不论是谁,字条的出现无疑是在提醒她,不要出手。
拍卖师在台上叫价,从八千银圆起拍。之前那位军长反倒歇了声势,举了几次价,风头就被那位姓金的投机商抢走了。
不管谁抬价,那位姓金的总会笑着在对方的价位上再加上一百银圆。
梁锦宜闭了闭眼,展出台上的宋代古董花瓶,洗尽铅华,她再熟悉不过。
白光投映下,腻胚子里像是钻出吃人的蛇,拍卖师在台上询问,还有人出更高价吗,梁锦宜的手臂似灌了铅,压得她难以抬高一寸。
周老爷回到位置坐下,一手握着包浆浑圆的手杖,一下又一下点着地,像是要穿凿进地板,刺出黑沉的血。
梁锦宜分出一丝心神,如果这时候,周允荣在这儿,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没有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然生出这种念头,金锤再度砸下,没有人再与那位金先生叫板。
出手的人是谁?陆永怀或是某个知情人。她的脑海中一帧帧地划过旧人的脸,却寻不出头绪。
这个过程中,逐渐拼凑回瓦解的理智,无论是谁,哪怕拍卖会后高价从对方手中买下,也好过当众从周晟眼皮子带走古董。
最终,那个宋代的古董花瓶被金先生以两万四千银圆拍下。
拍卖会上,周老爷承诺要将拍卖所得全部投入玉林慈善中学。可是这笔款项算不算在善款的七成之内,周老爷对此却表达得十分含糊。
一行人有人欢喜有人愁,都迫不及待离开礼堂。
阿朱从偏堂进来,称司机已经等在剧院外,“今晚新昌公馆的晚会,肯定格外热闹。”
二太太招呼梁锦宜离开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孟姨却拦住二人的去路,“夫人请诸位等一等。”
周老爷没见到两人出去,折身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是不悦,却没在众人面前下郑念恩的面子,只是不耐烦地摩挲着手杖,“她有什么事,非要挑这个时候说。”
外头的司机候着,剧院外的车都是前往新昌公馆去参加晚会的,周老爷急着在晚会上露面,挽回日前琉璃街天价合同的污名,没工夫在这里耗费。
后台化妆间的红窄门里,一道纤瘦的身影缓缓走出。
她似乎不大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注目,对上众人的目光,下意识低垂了头,埋进一团阴影里。
冯湘身后那人却快步越过她,走到人前,鸦青色的兜帽压过眼睛,一身奇怪的装扮,使得众人立刻被攫住目光。
他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明显是被烫伤过,兜帽遮住他的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也瞧得出可怖的疤痕。
周老爷皱皱眉毛,抬手示意随她们一起过来的向管家去清场。
向管家点头,去找剧院的人知会,要暂时借用一下礼堂。一刻钟后,偌大的礼堂内,只剩下周家众人。
周老爷看向冯湘的目光还算和蔼,“你这是想做什么?”
冯湘看了一眼那人,鸦青色的兜帽被男人缓缓扯下,露出一张分外狰狞可怖的脸。
他环视一周,不意外地听到一叠接一叠的抽气声。
“梁老板,别来无恙。”
他的话音落下,那副像被滚水烫过的嗓子,嘶哑得厉害。
男人径直走到梁锦宜面前,伸出一只扭曲、布满疤痕的手臂,像是要同她握手。
梁锦宜下意识后退一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