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湘赶回周公馆,脸上还挂着泪痕,郑念恩以为她替自己送礼受了什么刁难,让她细细说,又嘱孟姨给她倒水。
“新昌公馆招待会那天,我在琉璃街外碰见过蓉蓉,我早就怀疑了。”
冯湘从起初的怀疑说起,迪恩与彭楼比试画作,梁锦宜的种种怪异……郑念恩随着她的话,心里七上八下,嘴里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
二少爷推开起居室的门,埋怨母亲没个主意,他夹枪带棒地质问冯湘,“你说的都是真的?”
冯小姐仿佛受到屈辱,抬头盯着二少爷,神色激动:“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郑念恩按了按眉心,仿佛累极,“那就对上了。”
思纯没在周老爷面前供出老麦是蓉蓉带过来的,却如实告诉了她。
二少爷在周公馆蹲了几日,没碰见蓉蓉,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寻上门来找梁锦宜要人,强硬地拦住了她的去路,质问她蓉蓉在哪儿。
“苏州老家有事,蓉蓉放心不下回去看看,过段时间便回。”
“年节不走,现在却要走?我怕她做了亏心事,和老麦一样——一去不回。”
“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蓉蓉是何时碰见了老麦?”
二少爷见梁锦宜沉默,露出了然的神色,“我听冯湘说了,招待会那天她撞见过蓉蓉,与她琉璃街街口分别,蓉蓉当时身边并无旁人,也只字未提,自己要带老麦过去递消息。”
“这又能说明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少爷暗指她心里有鬼,才不肯交出蓉蓉。
梁锦宜只觉得十分荒诞,有朝一日会从周浒口中听到这样的大道理,她嘲弄地笑了笑,“照二少爷的说法,老麦给思纯递讲演稿,是蓉蓉教唆的,而蓉蓉的所作所为,是在替我办事。二少爷不觉得荒唐吗?”
梁锦宜讽刺他柿子专挑软的捏,找不到老麦,便想将脏水往蓉蓉身上泼,“二少爷也不动脑子想想,周公馆出事,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恐怕还需我向自己的父亲开口,用他的钱填补亏空,我为何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二少爷面上摇摆不定,细长的眼睛眯起来,“不是你,就是蓉蓉,你们俩本身就是一伙的。”
梁锦宜挑眉,“二少爷在这儿当判官,无端向我身上泼脏水,到底是受了谁的挑唆?”
二少爷不说话,摆出一副牙关难撬的模样。
“我猜是那位冯小姐。”
“你怎么知道?”
明摆的事实,梁锦宜不知道他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她步步紧逼,“冯小姐请二少爷出头,许给二少爷什么好处?”
不等周浒回答,梁锦宜便轻声道:“的确,我若不嫁进来,周公馆少东家的夫人就是冯小姐了。”
冯湘的确处处看梁锦宜不顺眼,二少爷心里打鼓,面上却毫不相让:“我不和你废话,我去告诉爸爸,看看你们还能瞒到几时?”
二少爷记恨蓉蓉当初拒绝他的事,更嫉恨梁锦宜用周晟去杀他的威风,如今好不容易抓住这根小辫子,他迫不及待想看梁锦宜的下场,他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梁锦宜快步跟上去,周浒榆木脑袋一根筋,歪打正着。若他将这件事添油加醋告诉周老爷,周老爷可没有周浒那样好糊弄。
周晟如今黔驴技穷,拿不出填补善款的钱,要么名声破产,要么剜肉出血。
梁锦宜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她要在场,场面还可以控制,如果周晟非要她拿出一笔足够有诚意的款子,才能将此事盖过去,梁锦宜绝不会同意。
二少爷却被郑念恩在周老爷的书房门前拦了下来。郑念恩刚从书房里出来,低声对周浒说了什么,二少爷一脸愤愤不平:“你拦着我做什么?叫我去的人是你,现在阻拦我的又是你。”
不知道郑念恩又对周浒说了什么,二少爷回头狠狠剜了梁锦宜一眼,扬长而去。
“锦宜,老爷正找你呢。”郑念恩笑意款款,招手叫她过去。
周浒与她撕破脸,这位周夫人却当无事发生一样,依旧对她态度温和。梁锦宜冲对方礼貌微笑,她不清楚郑念恩为什么拦着周浒,却清楚周老爷为何要这个时候见她。
书房里,向管家正在为周老爷沏茶,火烧了眉毛,他们却一派松快的模样。
周老爷见梁锦宜近来,只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
等向管家上了茶,梁锦宜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便听见周老爷哀叹时运不济,暗示若有贵人出手,便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见她听得懵懂,周老爷叹了口气儿,直白地讲,“你父亲近来如何?”
梁锦宜放下茶盏,皱了眉头,“我听周允荣说了,您近来是在为善款的事发愁。我记得当初魏先生来西安,荣金与彭楼比试时,收过一批藏画”,梁锦宜斟酌着提议,“要是将那批藏画卖出去,应该也能换来不少钱。”
荣金收购的那批藏画早就到了魏明手里,周老爷哑巴吃黄连,只推说那些画不值什么钱。他见梁锦宜揣着明白装糊涂,干脆直言叫她去寻梁有声的门路。
“父亲先前已经汇过一笔款子,明面上是为西安之前空袭的祸事捐赠,实则也是为了二少爷的事,再有一遭,父亲怕是要揣测我究竟是嫁到了个什么样的人家。”
梁锦宜故技重施,倏然红了眼圈,哽咽着埋怨周老爷不理解自己的难处,“母亲本就在父亲面前说不上话,我与父亲这些年更是聚少离多。本以为能在西安寻得一处庇护之所,如今却一而再因为周家的事去求他,母亲要是知道了,只会怨我不懂事。”
周老爷一脸羞愤,可此时他早已顾不上什么面子,称她既已经嫁进周家,就应该懂得轻重。
梁锦宜泪眼婆娑地看向周老爷,恨恨道:“祥宁钱业会馆如果出事,周老爷会否愿意出上一笔钱?”
她的嗓音沙哑,话里明显带了怨气。
周老爷一脸错愕,无端被小辈落了脸面,他现在急于解决这件事,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便是对梁锦宜施压,只要沪上的梁老板稍稍出手,筹措齐这笔善款资金便不成问题。
“让向管家陪你去电信局,拍一封电报过去,不管成与不成,梁老兄都该清楚这边的情况。你再给你父亲去一封信,将这件事说明白。”
梁锦宜抿唇,正视着周老爷,“您分明清楚,我父亲绝不会出这笔钱。”
周老爷不这么想,梁有声金山银山都攥在手里,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陷进一个名誉尽毁的周家。
“梁兄是个爱惜名声之人”,周老爷背着手,忽然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身边的那个小女佣去了什么地方?”
周老爷随口一问,似乎是关心小辈的无心之语。
梁锦宜闻言怔住,敏锐觉察到周老爷已经知晓了什么,即便二少爷没有拱火,周老爷也已经知道了老麦递讲演稿的事与蓉蓉有牵扯。
她迎上周老爷的目光,露出费解的神色,“苏州老家有事,蓉蓉向我告假,要回家一趟。”
梁锦宜的回答与之前向二少爷的说法一般无二。
周老爷却笑了,不再打着慈爱的幌子,企图用恐吓逼她就范,“看来锦宜识人不清啊,周家这场无妄之灾,与你身边那个小女佣脱不了干系。”
梁锦宜拢着眉心,当初如果由老麦单独去找思纯,思纯未见得会应承下此事。以思纯的性子,第一时间会找人相商。只有蓉蓉将老麦带去,梁锦宜再从旁劝解,才能让思纯不设防地前去招待会。
她心中快速思索,周老爷如今并无实证,只能借莫须有的罪名将她的军。
片刻过后,梁锦宜一脸正色,“不可能,蓉蓉随我多年,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书房的门忽而被人推开,站在门口的周允荣一脸愠怒。
里间的三人皆是一愣。
“少东家,老爷正和少夫人商议要事,你这么闯进来不合规矩。”向管家上前试图劝阻。
“周家何时这么讲规矩了?”
周允荣冷笑着推开向管家,不请自来,坐在梁锦宜的身侧。
梁锦宜转头用眼神无声询问他,周允荣却避开她的目光,“父亲有什么事?当着我的面说吧。”
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周老爷不好将那套歪理邪说当着儿子的面摆出来,背了手立在窗前一言不发。
向管家见状,欠着身解释:“老爷找少夫人,是商量向祥宁钱业会馆借钱之事。”
“借?”
周允荣慢条斯理地摸出烟盒,懒洋洋道:“您这一开口就是上万银元的借,不知道的,以为是绑了人家的女儿去勒索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功激怒了周老爷,周老爷抬起手杖,就要发作。
周允荣浑不在意,笑着往沙发上一仰,“当初这门婚事,是你找了奶奶来说项,现在又打起我那老丈人的主意,就算您将自己的儿子当成一件货物,同一个玩意儿,也没有卖第二回的道理。”
周老爷举起手杖的手顿在半空,脸色铁青,这话简直难听至极!
梁锦宜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惹怒周老爷。
周允荣握住她的手,指腹捻在她的掌心,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老爷顾忌着梁锦宜还在,生生按下了涌上心头的怒气,手杖狠狠砸在地面上。
周允荣却旁若无人地点了一支烟,手里的烟烧起来,他扬了扬眉毛,“继续啊,我倒要看看,您要用什么法子逼她就范。”
周晟嗅到烟味,呛得咳嗽连连,他抚着胸膛,缓了口气儿,“我逼她?锦宜已经嫁进来了,和周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着想。”
“空口白牙就要掏人家家底儿,我那岳丈大人也不是个傻子。”
周老爷冷哼一声,他本就没指望着梁有声拿出家底儿来填这亏空,他要的只是梁有声出手援助上几成,周老爷话锋一转,“说得倒是轻巧,你去将这笔款子填上。”
玻璃彩窗敞开着,外头的冷风透进来,梁锦宜打了个寒战,周允荣随手将烟头灭在周老爷几上茶宠的脑门上,起身将外衣脱下来,披在梁锦宜的肩头,语气讥讽,“得了,那就拿影业公司去填吧。”
等撂下这句话,他低头对梁锦宜道:“我们走。”
梁锦宜点点头,随他离开。
周老爷表情难看,盯着茶几上惨不忍睹的瑞兽茶宠,“糟心的混账玩意儿。”
二人回了小楼,周允荣率先解释道:“孟姨来电影厂,说你和他起了争执。”
孟姨是郑念恩身边的人,梁锦宜此时也明白过来,郑念恩为何要阻拦二少爷。
周夫人的软刀子,含而不露,多聪慧的一个人。郑念恩与冯湘早已合谋,对她也生了猜忌。若是由着二少爷此时火上浇油,反倒容易起反效果。这时候请来周允荣,冲的就是他手里的影业公司,比起周老爷心里陈年的暗鬼,郑念恩更在意的是周公馆少东家手里攥着的资源。
周老爷是聪明人,现在不对她发难,只是因为找不到老麦与蓉蓉有牵扯的实证,就算落到梁锦宜身上,也是一笔糊涂账。
如果梁锦宜心里有鬼,周老爷点出蓉蓉要挟,换来梁有声的援助,最好不过。
梁锦宜攥着周允荣递过来的杯水,眼眸微动,“你为何要为我出头?即便我今天不去,周老爷难道能强逼着我去”,她顿了顿,“影业公司毕竟是你的心血。”
“本就是无聊打发乐子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
周允荣说得极其轻松,他并不借此邀功,而是称自己早有这个打算,否则即便是十个郑念恩请他去,他也不会明白地往套子里钻。
梁锦宜的视线落在窗台上,眉心一沉,原本摆放在阳台上的盆栽砸在地面,地上一片狼藉。
周允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皱眉去外头走廊喊佣人进来打扫。梁锦宜蹲下身,在土里翻找,果不其然,花盆里头放着的半枚扳指不翼而飞,她掸干净手上的土,重新坐回去。
周允荣回来后,以一种亲昵的姿态,环住她的腰,忽而问道:“蓉蓉呢?”
梁锦宜沉默了半晌,诚实道:“我也不知道。”
她侧头对上他眼眸,眼里浮现出忧色:“蓉蓉两日前就失踪了。”
“她的消失与你有关?”
梁锦宜睫毛颤动,“你大可将猜疑一次性说个明白。”
周允荣静静审视着梁锦宜,自觉在她眼里,他与周公馆那些逼迫她的人并无区别,周允荣怒极反笑:“梁小姐至少把这出我见犹怜的戏——演完整。”
他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