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制止蓉蓉上楼去收拾行装,称周允荣简直危言耸听,她摆出一副不肯妥协的样子,“没什么好躲的,周老爷找你谈话,我也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挨骂。”
搬去外面,会错失很多关键讯息,梁锦宜宽慰他,“马上要过年了,奶奶最重视阖家团圆的日子。”
周允荣听见她称老太太为“奶奶”的时候,目光显然柔和了一点儿,快得像错觉。
周家的年夜饭吃的气氛沉重又莫名,老太太一贯只过旧历新年,老宅里来了访客拜会,等挨到晚上年夜饭,周老爷又没出现,只遣了向管家过来。向管家称老爷被几个老股东叫出去了。老太太当众发了脾气,叫周老爷以后不许再进老宅。
经历过一个难挨的新年,陆永怀选定了慈善中学地址,原本是安泰医院的旧址,占地二百三十多亩,后来医院迁走,成了举办宣讲活动的地方。旧医院很多地方年久失修,却是成立慈善中学最快的办法。
陆永怀特意邀请了思纯去定慈善中学的名字。思纯去请示周老爷,周老爷又发了一通火,最后称里子都被周家填了,面子上也不必故作高姿态。思纯这才去了,从一堆名字中选定了“玉林”二字。
施工队在城北施工,年初六就开工。
陆永怀称周老爷目前拿出的钱太少,修建公司的款子只预支了一部分,余下的大头仍拖欠着。还是他请了经理吃饭,说尽好话,又拿出周老爷的名头,才说动施工队提前动工。
陆永怀甚至请了易俗社的人义演,举行了慈善中学的募捐活动,特意将周老爷捐赠修建“玉林中学”七成善款的义举,在募捐活动上大肆宣扬,变相地催促周老爷将善款尽快补齐。
周老爷气得在家里破口大骂,陆永怀有钱摆阔买下新昌公馆,却不肯先垫上付给修建公司的款子。
同时,周老爷心里也清楚,此事不宜再拖,如果年后再拿不出钱,当初那些捧他上高台的报社记者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他淹了。
年节还没结束,快十五的时候,章曼玲的西餐馆已经落成了。
“我将你租给我的地方改办成舞厅了。”
章曼玲指着街对头评弹馆斜对角的两间商铺,舞厅极有艺术格调,又不需要投入过多,“那些太太名媛们,嫌弃外头的舞厅过于吵闹,总要同陌生人去挤场子。现在有了我这个地方,办沙龙也好,举办小型舞会也行,这边的西餐馆有吃有喝,两头可以互相照应着。”
章曼玲邀梁锦宜品鉴新菜,齐齐整整摆了一桌。
梁锦宜看着桌上的架势,心里为五脏府哀叹了一番,“我听说前几天有人闹事。”
章曼玲想元宵节过后,就将西餐馆办起来。
前一阵儿琉璃街的商人的抗争,拒签商会不平等的新合同,原本与章小姐签了转让合同的评弹馆的老板,看中商机,不肯将铺子爽快地让出去,企图坐地起价,再敲上一笔。
等章曼玲去收铺子的时候,老板脸一抹,哭天喊地,“咱不能不为这店里的老老少少的人打算。”
章曼玲气得半死,又不肯拿出父亲章既平的名头去压人,与老板在店里说理。老板辩不过章小姐,干脆就地一坐,对她视而不见,拉起胡琴来。
店内陷入僵局,琵琶美人在一旁抹眼泪,感叹日后该何去何从。
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店里突然闯进几个身材魁梧的人,其中一人很有礼貌地请老板出去谈谈。
老板一眼认出来,为首的冷面白脸的男人,是鹭帮的人,吓得战战兢兢,一骨碌爬起来,随对方出了门。
徐梓锐寻了个位置坐下,等手下的人将老板带出去,便招手叫琵琶美人弹一曲听听。
章曼玲大惊失色,以为徐梓锐是要半道截胡与她争铺子。她将美人推回后堂,取了悬挂在竹墙上的二胡,面带微笑地给徐梓锐拉出一曲鬼哭狼嚎的调子。
同徐梓锐一起来的几个大汉的表情十分滑稽,有人扯了棉花塞耳朵,却都极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徐梓锐却始终面无表情,甚至为章小姐“精彩绝伦”的二胡鼓了掌。
后来,徐梓锐走了,老板进了门,突然松口将店铺按原本拟定好的合同价格让给章小姐。
章曼玲绕着店铺老板转了好几圈,仔细探看,连对方眼皮上的褶子都没放过。
“他们没对你动手?”
老板苦着一张脸,“哪能呢?那些大爷个个都是温声细气、好脾气的主儿。”
他牙根都快咬碎了,招呼店里的人卷铺盖滚蛋。
章曼玲顿感莫名其妙,笃定徐梓锐一定心怀不轨,“简直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男鬼。”
梁锦宜哭笑不得,打量着西餐馆的装潢布置,不经意地将话题转移开,称她极有品位,短短工夫便将西餐馆布置得这样漂亮。
章曼玲是个短性的,她以此为荣,“还得仰赖于迪恩,那洋鬼子品位还是相当不错的。”
章小姐短暂怀念了迪恩的好。
梁锦宜在章小姐的催促下,尝了一口甜品,直夸厨子手艺过人。
她今日是替二太太送过来一套镂银的西式餐具,梁锦宜惊诧于日前还提醒她,不要同章家小姐来往过密的二太太,如今却像是转了性。
二太太却说她大惊小怪,“老爷现在失了势,做点儿人情也是无可厚非的。”
等到开业前夕,一群珠光宝气的女人过来给章小姐提前暖场,女人们手腕上戴着亮晶晶的玛瑙首饰,西餐馆里像是在办一场小型宴会。
厨子请的是西洋厨子,客人在楼下品尝美味珍馐。
章曼玲说了一番场面话,神秘兮兮将梁锦宜带去二楼的小房间,章小姐很讲仪式,称开业时,要当众弹一支钢琴曲,她遗憾自己一直练不好,“弹什么不重要,令听众振奋就足够了,我将切斯蒂《金苹果》中的倒数第二幕管风琴的伴奏的地方,改成独立的钢琴曲。”
梁锦宜替她看曲谱,日光正好,梁锦宜在琴凳上坐下,就着曲谱,在章小姐的钢琴上试了一遍。
章曼玲听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毫不吝啬地极尽吹捧:“如听仙乐耳暂明啊”,她指着谱子的一处,央求梁锦宜将这段单独弹一遍。
梁锦宜称依言弹完,章小姐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对着穿衣镜,调整脖颈上的丝巾。
“裴先生的事,我从我爸爸那儿也听过了,节哀。”
梁锦宜称她和裴先生没什么过多的交集,“只是有幸和裴先生学过识谱。”
章曼玲的手顿在丝巾上面,心中腹诽:这琴艺可不是一两日的工夫。关于梁锦宜身上的秘密,她不说,她不问,章小姐天生懂得趋利避害。
梁锦宜停了手。
“谎话!”
与此同时,与她们一墙之隔的冯湘忽然在门外低喃。
冯湘比谁都要清楚,梁锦宜压根没听过几堂裴先生的课。
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感,控制不住地自心里冒出来,从梁锦宜进入周公馆开始,便处处透着古怪,她蒙蔽了所有人,冯湘将一切穿针引线,一种可怕的念头从心里升腾起。
梁锦宜本人太过无懈可击,可那个跟随她进周公馆,唯唯诺诺的小女佣,无疑是绝佳的突破口。
冯湘的手搭在把手上,心神一动,门“啪嗒”一声,开了。
“好像有人”,章曼玲快步走向门边,一推门,却只瞧见地上放着的东西。
“奇怪,谁送来的花?”
章曼玲看了一圈,外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捧花证明方才有人来过,章小姐将插在捧花上的卡片拿起,上头印着铅字,“是周公馆的夫人。”
章小姐随手将花摆放在长桌上,拆了随花送来的礼盒,发现里面是一方金银蕾丝纱的丝巾。
“你家这两位二太太可当真奇怪,哪有分两次送人礼的?人情还得分别计算。”
梁锦宜称自己相当佩服那位二太太,“八面玲珑的人谁不喜欢?”
那丝巾很投其所好,绣着一枚小小的木槿花,章小姐即刻替换了自己脖子上系着的丝巾,“寺里的大师说了,这花旺我,改日让他也给你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