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娘家回婆家时,蒲小芹再不管什么礼制了,硬把洪氏拉上,一起回了沈宅。
林成森所住是沈宅中一处小院,真的小,但好在隐蔽,蒲小芹以为接下来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没想到才第二天,哗啦啦一帮人又来了。
“二嫂、二嫂,你做的水果糖真好吃,还有吗?我们想吃……”
沈平、沈静这两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的双胞胎打头阵,风儿似的跑进来抱住蒲小芹的手,蒲小芹愣了愣。
“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不是说林成森常年病着,沈玉怕过了病气从不让这双胞胎过来的吗?
“我们来吃饭,但吃饭之前我们想先吃颗糖。”
——不,重点不是糖,重点是你们别抱着我手,以及……
蒲小芹礼貌而坚决地推开这两小屁孩,问:“你们干嘛来我这吃饭?”
“归宁入厨,二嫂,昨儿你回门、今儿你下厨,你要做饭请我们吃呀。”
“……”
洪氏听到对话,从小厨房里探出头来,“明凤,你该不是忘了这事吧?”
“我……”
——她不是忘,她是根本就不知道有归宁入厨这习俗,刚才翻了下江明凤记忆,才看到的。
“我就知道你得忘,你放心吧,鱼我帮你杀好了、肉我帮你切好了、菜我也帮你洗好了,一会儿你就过来炒了就行。”
——亲娘哎,我不会炒啊。
蒲小芹应了声哦,对双胞胎说“等着我去拿糖”,逃进了屋里。
“林成森!我要死啦!”
“啊?”
“你知道我今儿该做什么吗?”
“做什么?”
“入厨!归宁入厨!今儿该我做饭给你们吃!这个‘你们’包含了你亲爹、你后妈、你哥、你嫂、你弟、你妹!啊,我要死了!”
蒲小芹说完,身体一软瘫倒在床上,一脸绝望。
林成森轻轻躺到她身边,搂住她。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剧本?”
“……没有啊,我只是不会做饭。”
“可我看姐姐这几天手忙脚乱的。”
“有吗?没有吧?”
林成森笑了,几分松快,“姐姐觉得没有就好。”
“那个……你在现实里也是有家人的,虽说没这个这么狗血吧,但我先拿个狗血的练练手也挺好。”
林成森又笑了,十分欢快,“原来姐姐想得这么长远……”
长远?是啊,真长远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呢?
“其实我也帮姐姐想了。”
“嗯?”
“姐姐不会做饭、不爱做饭,我也愿意一辈子给姐姐做饭,所以我就在想,要叫我们俩都尽量活得随心一点。”
“哦?”
“今儿新妇入厨,其实正是个机会,姐姐你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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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领着一帮人过来,跨过院门就听到厨房里传出各种热闹的声音。
“翻!翻!快,翻炒一下,蛸子要糊啦!”
“撒盐!唉,多了!这又太少了……多点,还能多点……”
“起锅……倒油……水!水!啊,我是叫你把水抖干了再放鱼——”
一阵噼里啪啦油锅里浇了水的声音响起,两道人影逃命似的从厨房里滚出来。
正是林成森和蒲小芹。
周氏手抱婴儿哼哼地笑了,“看来,今儿要等二弟妹这顿新妇饭吃,还不容易呢。”
沈乘风也无训斥、也无附和,端着手站在那儿,还是一个漠视的态度。
林成森、蒲小芹两人只管整理仪容,然后一个拱手、一个作福,“见过母亲/婆母,见过爹爹/公爹,请厅里坐。”
双胞胎从厅里跑出来,嘴里都含着棒棒糖,含糊不清说:“爹、娘,二嫂真大方,给了我们很多糖,都特别好吃。”
沈玉、林和通回应了一个同款的点头应嗯,沈玉加了一句,“厅里坐吧。”
院子小、客厅小、饭厅更小,但今儿人多,因此饭桌设在了稍微宽敞些的客厅,饭桌上备着整套的功夫茶具,另外还有黄绿两色的水果糖,放在一张宣纸上。
蒲小芹是入厨死,但对着红泥小火炉、茶壶、茶海、小茶杯,却是游刃有余,不多时,一杯散着袅袅热香的茶放在了沈玉面前,沈玉举杯轻啜,嗯了一声,“不错。泡茶是件雅事,二儿媳妇从哪学的?”
言下之意,泡茶这活计儿跟江明凤这工农家庭的出身不符,叫蒲小芹给她解释解释。
蒲小芹道:“说来怕婆母不信,我原本也不懂泡茶,就是嫁入小院、见到夫君泡了一回茶,就觉得泡茶这事简单,弄了几回就都会了。”
沈玉不置可否,眼神落在双胞胎拨弄着的那几颗水果糖上面。
“那是什么?”
“棋子。”
“怎么走?”
蒲小芹还没答,沈静听到了对她娘招手,“简单得很,娘我教你。”
“这个叫五子棋,纸上这些格子线就是二嫂画的,我的棋子是橘子味水果糖,哥哥的是梅子味水果糖,谁先把水果糖排成一条线,谁就赢了,刚刚我赢了哥哥两次呢。”
她哥哥沈平哼了一声,“赢一下就得瑟,迟早输到你哭!”
沈玉又是点头,叫两人,“去玩吧。”问蒲小芹:“你会拿笔?”
“不会,那格子线是我用炭芯写的,但我会写字。”
“哦?”
在这个文盲率高达80%的虚构世界中,一个会写字的平民女子,大概比一只会打鸣的母鸡还少见,无怪沈玉惊讶。
“又是哪儿学的?”
“是……”
蒲小芹才刚说了个开头,后边周氏就阴阳怪气地把她给打断了。
“是嫁过来之后,看到二叔子写字、觉得写字这事简单,写了几个就又会了呗。”
呵,蒲小芹忽然觉得,像周氏这么蠢的,实在当不起她的讨厌,那根本就不是个人物好吗?
再看沈玉,在沈玉心里看到了相同的心思。
原来,沈玉就是基于这一点,才什么事都懒得跟周氏计较。
蒲小芹停顿片刻,张张口准备继续答话,又有人将她打断。
是林成森。
“唉,小弟你这步棋走错了,不能走这儿!”
“唉,小妹你这步棋也走错了,听二哥的放这儿!”
双胞胎玩得很投入,忽然蹦出个人来动手动脚的,都怒了。
“二哥!刚才你和二嫂玩的时候我插嘴,你不是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就是,刚刚还说插嘴插手不礼貌,现在自己又犯规了,我们讨厌你!”
“对,讨厌你!”
双胞胎脆生生、异口同声的一句“讨厌你”落地,沈乘风脸色白了白。
“放肆!阿姨和二弟妹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退下去!”
周氏被骂得一头雾水,可怜她蠢笨至如此地步,竟不知被人暗搓搓告了个状,连清楚明白地被夫君训斥了,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但她有个大优点,那便是听话,以夫为天的听话;
尤其在人前,便是她夫君说是她引起了三百年前那场被载入史册的地震,她也会在愣了愣之后,告罪说一声“夫君教训得是。”
周氏抱着婴儿退到一边,蒲小芹道:“回婆母的话,我娘家哥哥是个画师,自小便有读书认字,我跟着多少也认了一些,但家里穷苦,并没有多余的纸笔给我练字,因此我不会拿笔,字也写得不好。”
沈玉还是点头。
蒲小芹发现了,沈玉的招牌动作就是点头,同意了是点头、不同意也是点头,觉得你好点头、觉得你不好还是点头,她的点头能把人弄糊涂,令人觉得她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其实,这正是上位者必备的一种特质,令人看不清,自然就会产生畏惧。
就跟林成森当相国大人时一样一样的,不管遇着什么情况总是笑眯眯的,然而一转头就能给你下个抄家令。
其实,这会儿沈玉心里很吃惊。
这个病恹恹的、总没什么存在感的继子,原来这样机灵,还有他亲自挑选的媳妇儿,竟也是个懂文墨的。
她问蒲小芹:“你不会下厨?”
“不会。”
“为什么不会下厨?”
“我在娘家时,我娘都把厨房里的活儿包圆了,我最多打打下手,并没接触。”
“你娘不教教你?”
“……”蒲小芹适当地沉默了一下,“我娘准备着要教的,谁料这冲喜结亲这么着急……”
沈玉点头。
在她看来,蒲小芹所答合情合理,至于不会下厨这一点,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屁。
像周氏那样下得了厨房却上不了厅堂的,才是大事。
“是了,听说亲家母也住这儿的?”
“正是。”答话的是林成森。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舅哥那边也有烦心事,一时顾不上岳母大人,明凤总担心嫁了以后要剩岳母大人一个人住在村口那柴草屋,我便干脆把岳母大人也接了来,也好叫明凤安心。”
“也好。我毕竟不是你亲生母亲,又一直忙着生计不大顾得上你,好在如今你娶了媳妇儿,能跟着媳妇儿享享一家人齐齐整整暖融融的福,也是好的。”
“母亲说岔了,自我来到沈家,母亲从不曾亏待了我,我心里很感激的。”
沈玉点头,却没说你这院子里添了两口人、你每个月拿的银钱也该升一升什么的,就问:“那你岳母呢?请过来喝杯茶。”
林成森笑了,家常口吻道:“小厨房里鸡飞狗跳的,岳母大人应是在厨房收拾残局。”
“那还不快去厨房里帮忙?可不能光叫亲家母一个人受累。”
“是。”
“一会儿还要请亲家母一同入席,既然来了就是一家人,不讲究婆家娘家的内外之分。”
所谓归宁入厨,归宁归的是娘家、入厨服侍的则是婆家,这两样事万万不能搅浑,洪氏昨儿对林和通的出现感到诧异,今儿也准备了不出现。
但沈玉明显比洪氏敢行事,一句话就破旧立新。
林成森应是,要往外走去厨房帮忙,蒲小芹却犹豫。
“婆母,有件事想请婆母许可。”
“什么事?”
“我想到渔场里讨份劳心不劳力的活儿来干。”
她这话一落,随即目光看了在场一圈,发现内心反应最大的,是沈乘风。
他在冷嗤,嘲笑。
劳心不劳力的,可不就是管事?
哼哼,她一个妇道人家,这才刚嫁入沈家、嫁的还是沈家里不姓沈的继子,竟然就敢开口要管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与沈乘风的不屑不同,沈玉惊讶且欣赏。
蒲小芹坦率,大气,聪明,好学,更重要的一点是,蒲小芹不怕她、敢跟她要东西、敢向她提条件。
居于高处寂寞了许多年的沈玉,心里暗暗激动。
“劳心不劳力,你好大的口气。”
“前不久我在渔场补渔网,干的正是劳力的活儿,结果累晕倒了,因此想换个劳心的活儿。”
“你以前干过劳心的活儿吗?”
“没有。”
“那你现在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好,全凭婆母吩咐,只要婆母许我一份工钱就好。”
沈玉点头,沉吟片刻道:“晒场那边有个点数入库的病了,你去顶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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