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块石头从黑暗中飞来,震开陈吼刀锋,那投石的力道、角度、手法惊得陈吼、谢珩同时高呼:
“乱箭打!”
话音未落,黑暗中有一道伛偻的身影一瘸一拐地缓缓走出,用啁哳低沉的嗓音碎碎念道:
“飞石打,密如箭,掌指齐发快如电;指人头,伤人面,单骑出手一条线,列阵设伏一大片……”
“这是李大哥传下的口诀,你怎么知道?你是谁!”谢珩浑身颤抖,激动之下,不能自已。
汪迟收起纸伞,拱手作揖:“临安府衙推官汪迟,见过汤二爷。”
“你叫他什么?汤二……”
正当时,那身影走到十步外,赫然正是后院樱花林中的老家仆,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你是汤二哥?”陈吼不可置信。
“当年王喜放火烧山,我的脸毁了,为躲浓烟跃下悬崖,腿也断了……周身骨肉大多伤损严重,治了七八年,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当年的金枪汤樵,已成了今日驼背瘸腿、面貌丑陋的活死人……”
“谢三弟,你老了许多,小陈吼,你好像又长高了。”
“扑通——”谢珩跪倒,膝行在地。
“这是何苦?”汤樵一声哀叹。
“汤二哥,我对不起你!”谢珩猛地捡起地上的短刀,突然往脖子上抹去,汤樵出手如电,一把攥住刀刃。
“啪嗒——”汤樵虎口被刀身割破,鲜血滴落在地。
“刺啦——”汤樵扯开谢珩上衣,露出谢珩满是疮疤的后背。
“二哥……”
“这些事,你为何不讲?”汤樵摸着谢珩的后背,手指颤抖不休。
“是我没办好事情,愧对兄弟。”谢珩深深埋下头,汤樵招呼陈吼上前,指着谢珩的后背说道:
“当年你谢三哥一夜疾行,拖着半条命冲到安丙府上搬兵,安丙此人表面上满口忠义,实则无一日不想兵权独揽,他知道韩太傅将投名册交予李大哥后,无一日不想夺为己用,不但不发兵救援,还将你谢三哥严刑拷打,逼问投名册下落,那狗贼深知李大哥脾气,知道你谢三哥孤身突围,必是得到托付之人,你谢三哥抵死不说,他便日日在你谢三哥身上炮烙,幸亏那狗贼的幕僚孙之栋是个够朋友的义士,暗中放了你谢三哥,随后自己也弃安丙而去。李大哥死后,王喜借安丙名义暗害杨巨源杨将军,杨将军死后,安丙面对史、杨两派的夹击,在军中独木难支。再加上你谢三哥逃出生天后,得知我们都死在山中的消息,痛心不已,屡屡组织人手刺杀安丙,安丙无奈之下,上书请辞,重金聘请江湖护院,你谢三哥数次动手,损失惨重,只得将矛头对准王喜,随后阴差阳错冒用了解骤的身份,当上了这个侍卫步军司的指挥使。此一番事,皆为我从孙之栋口中得知,辅以我多年的暗中探查,绝无虚言……你谢三哥这些年过得很辛苦,我几次见他梦中惊醒,哭得好似孩童……我不但不怪他,反而心疼他……”
“汤二哥!你若不怪我,为何不现身相见?”
“我这副模样……如何再见故人……再见她呢……就算是见了面,又有谁能认出我就是当年的金枪汤樵呢?昔日的‘金枪汤樵’,如今已是废人一个……数年前,我知你府中看顾花园的老仆恶疾病亡,便顶了他的差事,在后院竹海内种了偌大一片樱花,这是咱们沔州老家的‘胜火红’,在外乡不易存活,但我硬是把它种活了,你与阿笙一定很想家,你们不止一次在樱花林里垂泪,我都知道……都知道……”
汪迟听不得这等凄凉事,微微背过身去。汤樵看向汪迟,笑着说道:“樱花林开了五年,先生是第一个看出端倪的。”
“我也是在书上见过这‘胜火红’,知道其是沔州花木,又斗胆去刨了根底土,通过根须长度,推测了一下栽种的年月,结合陈吼的讲述,斗胆猜测了您的身份。”
“小陈吼能得先生为友,我心甚慰。”
“汤二哥……我……我该死……”谢珩一个头磕在地上,欲语还休。
“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们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我是个粗野汉子,虽然和阿笙自幼定有婚约,但我知道她只当我做兄长……你将她从岭南接回,带她来到临安,我知她倾心于你,这些年你也对她关怀备至,见你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汤二哥心中当真为你们欢喜……咳咳……”
汤樵面色一黯,呕出一口血,仰头栽倒,陈吼眼疾手快,扶住汤樵,这才发现他背后早已被鲜血浸透。
“这……二哥!二哥!”
“老了,老了,招子昏了,竟看走了眼……”
半个时辰前,解府后宅。
谢珩的卧房内,聂秋笙吹灭了烛火,盘坐在床上,背对着床后的墙面,压抑着咚咚乱跳的心脏,屏息静气听着墙后的声响。墙面后是一条暗道,谢珩刚刚通过暗道离开。黄昏时分,谢珩在解府上空截下一只信鸽,谢珩一看鸽子腿上的字条,便知此前的计策必须尽快调整,汪迟不能再用,必须尽快灭口,且其料定仅凭聂焕鹰一人难以成功。日落后,谢珩在众目睽睽下进入卧房,虽然桑仝、姜白薇、郭蔼声、纯阳子以除妖之名轮班守在门外,但幸好房中早早备有密道,谢珩钻入密道前去杀人,独留聂秋笙在此“镇守”,谢珩久久不回,聂秋笙额头上已经见了汗。更打三声,桑仝来换姜白薇的班,他刚走到门前,便听出屋内呼吸声不对。
“为何屋内只有一个人?”桑仝问。
“你说什么?两个人进去的,没出来过啊!”姜白薇不解。
“不好!”桑仝一掌劈开房门冲了进去,聂秋笙抄起身“桑仝,你想害我夫君吗?”
桑仝耳朵一抖,狞声喝道:“贱妇,竟敢使诈?解骤在哪儿?”
“仓——”聂秋笙拔剑出鞘,死死守在床边。
“我来料理这个贱妇,你去喊人。”桑仝向门外的姜白薇喊话,话一出口,桑仝便觉得不对,他缓缓扭过头去,发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姜白薇已经被人扭断了脖子,横尸在地。
是怎样的高手,能在自己眼皮下杀人,自己却浑然不觉。
“走为上!”桑仝心中一惊,摘弓、搭箭、跃出门外一气呵成,聂秋笙下意识追了过去,刚追到门口,门扇突然“砰”的一下关上了。
“嗖——嗖——”门外传来羽箭破空的锐响,聂秋笙赶紧躲到墙后,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她才推开一道门缝儿向外看。
门外,人影全无,桑仝、姜白薇好似从未出现。
聂秋笙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那是谢珩走时留给她的最后一计——若生变乱、拆开一看。
锦囊中有一字条,上书小字数行:吾妻见信如面,锦囊若此时拆开,说明你我夫妇已无看顾投名册之能,此物乃汤二哥以性命交托不容有失,我已为投名册另选明主,接应之人今夜子时在樱花林中相候,以诗为凭:经年不平事,恩仇万古刀。
聂秋笙不敢迟疑,趁着门外无人,抄小路赶往樱花林,樱花林中空无一人,在聂秋笙高喊了一句“经年不平事”之后,黑夜中突然亮起一点灯火,一道身影提着灯笼自树下现身,幽幽答道:“恩仇万古刀”。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临安府尹郭蔼声。
“你……是你……”
“是我,你夫君与我约定在此见面,交接投名册。并反复嘱托,如果来的是他,说明一切还有转圜,他将随我一并去见天府,如果来的是你,说明他已慷慨赴死,便请我将你带走,送往海外,此生不再踏足中土。”
“天府?你是……”
“不错,郭某出身南斗,天同益算。”
“我没想到,夫君最后会把这东西托付给你们。”聂秋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郭蔼声。
“杨、史、今上均不足信,南斗主生,誓要改天换地。请夫人随我来。”
“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办我夫君交代的事,我的天地不在朝堂,也不在江湖,咱们就此别过。”
“夫人……”郭蔼声上前一步。
“别动!”聂秋笙拔出长剑横在颈上一步一退,退出了樱花林。她快步狂奔,向聂焕鹰的住处跑去。聂秋笙管不了许多家国天下、生死秘密,她只要夫君好好活着,在冲进聂焕鹰院落的瞬间,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汤樵。
“汤……”
“不是我!不是我!”呕血不止的汤樵忽然发癫,以袖掩面,推开陈吼栽倒在地,挣脱着向院外跑,在身下拖出一条血痕,聂秋笙扔了手中剑,扑在地上抱住汤樵,泪如雨下:
“错不了!错不了!你就是樵哥,咱们一起长大,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听闻聂秋笙此言,汤樵不再挣扎,啜泣不断:
“阿笙,你还能认得我……我便是死了也欢喜……”
言罢,汤樵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再无声息。
“二哥!二哥!”陈吼抢上前一搭汤樵脉搏,霎时间浑身僵硬,谢珩双目无神,喃喃自语道:“致命伤太多了,神仙难救……神仙难救……”
聂秋笙看了看汤樵,又看了看谢珩,笑着说道:“我……对不起樵哥,我本以为他死了,却不想今日又见到他……这些年我们活得太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下辈子,我不想再受心里的折磨,也不愿再过明争暗斗的日子,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要认识谁,阿珩,成全我吧。”
聂秋笙柔柔一笑,拔出头顶的发簪,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缓缓倒在了汤樵边上。谢珩抹干眼泪,为聂秋笙整理好衣裙,脸上已看不出悲喜,他伸出手重重捏住陈吼的肩膀:
“小陈吼,谢三哥的话,你还听不听?”
“听!听!”误会尽除,陈吼看向谢珩,眼中又泛起了光。
“纯阳子是天子的亲信,郭蔼声和姜白薇是史相爷的门生,桑仝是杨太保和太子府的人。投名册一直由阿笙贴身保管,但此时并不在她身上,此处发生这般大的变故,他们都没有到场,很可能已经被他们中的某人夺去。二哥去了,我们都很心痛,但投名册事关重大,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咱们分头追索,你叫醒聂焕鹰,出了院子向东搜,我出了院子向西搜,可好?”
“好!”陈吼重重点点头,推门走入聂焕鹰房中,很快便折返回来:
“他……他口中含有一个蜡丸,他……自己给嚼碎了!”
汪迟闻言心中一痛,知道聂焕鹰是怕落在敌手,坏了谢珩的计划,趁着迷药还未完全发作,口齿尚能活动,抢先自我服毒了断。
“焕鹰是阿笙堂兄,与我是莫逆之交,聂家流放岭南,遇赦时只有他和阿笙还活着,从我化身解骤起,他便一直跟在我左右,历经患难,从无相疑,此生就这么罢了,下辈子我再还他……汪推官,你是小陈吼的朋友,可愿相助于他。”
“汪某……愿意。”
“有劳。”谢珩朝着汪迟拱拱手。
陈吼是个急脾气,拉起汪迟就往外跑,不多时便在假山边上,他看到了桑仝和姜白薇的尸体:
“桑仝和姜白薇死了,那投名册必落在郭蔼声或纯阳子手中……他二人不知去向,咱们去和谢三哥说一声!”陈吼刚想往回跑,却被汪迟拦腰抱住。
陈吼看向汪迟,汪迟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什么意思?”
“谢珩早存死志,兄弟发妻死在眼前,他已无心苟活。以谢珩的智计,绝非纯阳子、郭蔼声等人所能比拟,投名册应该早已另有安排,谢珩一死,投名册线索自断,这是他的最后一步棋。”
陈吼将汪迟推倒在地,向聂焕鹰的院子冲去。
“轰——”一声巨震,聂焕鹰的院子燃起冲天大火,剧烈的硫黄味扑面而来,浓烟笼罩半边。
“这是火药,连丹炉都能炸掉,你不过是肉体凡胎,如何顶得住……莫犯浑!莫犯浑!”汪迟死死抱住要冲入火中的陈吼。浓烟中只听谢珩高歌不休,时而大笑,时而大哭:
“春风依旧,辗转红袖,蹉跎三十有六,遥想西南纵马,梦中雨魄云魂,唏嘘一生憔悴,断肠几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