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哟!诸位,您猜怎么着?那狐妖从解指挥使的床底下探出身来,她身量婀娜窈窕,小腰还不到坛子口这么粗,肌肤白嫩,好似剥了壳的鸡蛋,只是那肩膀上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嘞!”卖渴水的小贩讲到关键处,突然闭口不言,围着听故事的人群里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哄闹:
“咦——”
“咦什么?诸位看官续上一碗渴水,听我接着讲嘛!”
“一上午续了十七八碗,还未讲到正题,无趣无趣!”人群一哄而散,小贩左哄右劝留客不住,正焦躁间,只见座儿上还有三人未走,一个是富家少爷、一个是穷酸书生,还有一个是膀大腰圆的恶汉。除了那富家少爷他不认得,剩余二位他是再熟悉不过。
“汪迟?哟!陈都头也在!”小贩儿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续水,汪迟伸手入怀摸出几个铜板。
“看在陈都头面上,算我请客。”小贩儿脸上笑成一朵花儿。
那富家少爷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大声叫嚷: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继续讲!继续讲!”
小贩儿见了银子,眼睛都直了,磕磕巴巴地问:
“没敢请教公子名姓……”
“柳追烟!”
“得嘞,您喝口水,听咱接着讲……”
步军司指挥使解骤,四十有三,深得天子信任。府上管家聂焕鹰操持富永商号行商南北,贩运珍奇异宝、粮米瓷器。解骤一好美人、二好射猎。三月前往东郊猎鹿,密林中遇二狐相戏于土丘,解骤发箭正中其中一狐,解骤当场以短刀剖取皮裘,另一狐哭嚎凄厉,远远缀在马后。随从语云:狐性乖戾,有仇必报,兼能通神驭鬼,恐有不祥。解骤不以为然,嗤笑云:掌中刀正锋利,神鬼尚须避我,况狐哉?四月,解骤于街市上见一女子,明眸善睐、风情万种,只一颦一笑便拴住解骤的心。聂焕鹰多方打探,得知此女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以刺绣为生,入临安本为寻亲,现已在姑父处落脚,姑父好赌、家徒四壁。聂焕鹰持金银登门,姑父欣然应允,将此女卖入解府。解骤得美人喜不自胜,夜夜与之温存,许多怪事自此始之。自五月起,解骤常于夜间失踪,床榻尚暖但人却不知所终,解妻午夜惊醒,遍索府中无果,唯见院内所饲多条黑犬暴毙。至天明日出前,解骤又重见于府中,昏睡于枯井边、树荫下、墙根底、屋檐上。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原本龙精虎猛、威武昂藏的解骤已然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临安大小名医十几位到府诊治,均无功而返。解妻疑心此中恐涉鬼怪,于是请家仆往城中道观延请道士至府中解厄。一老道赠解妻一根线香,燃之无烟无火无气味,嘱其于睡前点燃,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并赠随身锈剑一柄,嘱托四字:映月则兴。解妻依计而行,解骤体弱,月初升时便已昏睡,解妻和衣而卧,暗中将线香夹在指缝间,初时尚能强打精神、硬撑不睡。三更天后,门外虫鸣一声高过一声,风儿吹拂柳树,枝叶轻抚窗棂,如同长长的指甲在人心上抓挠,解妻忽觉毛骨悚然,四肢宛若被千斤巨石压住动弹不得,胸口憋闷、脑内眩晕,不多时便失去意识。一个时辰后,线香不断燃烧缩短,在她手指上猛地一烫,灼烧刺痛下,解妻陡然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冷汗已湿透衣背。她扭头看向身边,解骤已不知去向,唯被衾尚温。窗外人影闪过,正是解骤弓背弯腰,在月下踽踽独行。解妻从后尾随,解骤两脚生风,如有神助,解妻改乘奔马,犹追之不及,解骤钻入东郊密林后再无踪迹,解妻下马持剑,顺浓雾深处哭嚎尖啸声源头搜索,遇一荒坟野冢、石碑倾颓,土堆底有一大洞,解妻用剑鞘刨挖,掘开洞口,见坟底中空,内有薄棺一具,棺盖倾倒一旁,解骤双手扶棺、双膝跪倒、以头抢地,用尖利的嗓音哭喊:“胡郎……胡郎……悲乎……悲乎……”
解妻大骇,疾声叫喊,解骤呼之不应。解妻仗剑上前,掀开棺盖,见棺中平躺一腐尸,胸前环抱一只青铜匣子,解妻欲用剑挑开匣盖,原本痴癫的解骤突然发出一声闷吼,向解妻扑来,月光照入墓穴,锈迹斑斑的剑身陡然涨起毫芒,解骤畏避,缩在角落,解妻单手抱出青铜匣,掷于地上,匣盖大开,一具剥皮死狐滚落,解骤号哭声更重。
此时,鸡叫天明,解骤哭声骤停,重回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爬出墓穴向城中急行,解妻四处寻马,在树下只见一颗马头、一具马骨,百余只野狐趴在血泊中舔舐马血,啃食马骨上残余的筋肉,见解妻靠近,野狐纷纷抬起头,向解妻逼来,解妻持剑乱砍,剑身虽锈迹斑斑,但锋刃过处,无坚不摧,众野狐胆惧、逡巡不前,林中突然传出一声狐啸,众野狐霎时间如癫似狂,向解妻扑咬,解妻一边后退,一边挥剑斩下一截树枝,将身上外袍脱下裹缠于树枝之上,取出袖中火折子点燃外袍,用火把逼退野狐,趁机点燃草木,野兽畏烟火,不敢靠近,解妻趁机脱身向狐啸处追索。大火在解妻背后燃起,热浪烧灼、浓烟滚滚,解妻一手掩面一手提剑,在乱草深处见一女子,身量婀娜神色慌张,两手两脚同时发力,在地上纵跳如飞。
“嗡嗡嗡——”解妻手中长剑震颤不休,解妻松开五指,剑身化作一道流光,正中女子后心,将其钉在树上,解妻追至近前,只见那柄锈剑光华尽散,腐朽龟裂的剑身将一张人皮牢牢钉在树干上,那人皮黑发如瀑、眉眼俊美、肤如凝脂,更有胭脂香粉、淡淡生香,瞧那模样,正是解骤新得的美人。
解妻镇定心神,将人皮折好,返回府中。
此时,解骤已卧于马棚中安眠,浑然不觉昨夜之事,唯有磕头磕出的满脸鲜血能证明这一场诡异之旅并非梦境。解妻稍作休整后直奔道观,将人皮递与赠剑的道士,道士叹曰:
“狐岁五百,可借人皮化身。诱人神魂颠倒、筋骨衰微,待五脏亏虚、精髓耗尽,再将其变作行尸走肉、提线傀儡。祖师传下的宝剑耗尽神光,而那狐妖远不止一副皮囊,此时究竟化身何人,贫道本事有限,既说不清楚,也降不得它,未免遭其报复,即日便启程赶回终南山,寻师门庇佑。”
解妻苦求无用,只得起身告辞,此后数日解骤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解妻念着道士所说的人皮化身之事,不允许府中任何人接触解骤,白日里饮食供应皆为解妻亲自操持。为防解骤夜间乱跑,解妻只能以绳索将其捆在房中,子丑之时,解骤夜夜尖啸,解妻仗剑而守,以泪洗面。管家聂焕鹰行商回来,闻听此事连忙赶往内院,内院大门紧锁,解妻持剑守在门后,多日无眠解妻水米未进、满眼血丝,闻听聂焕鹰呼喊,哑着嗓子回道:
“如今府中,无人能信,你若真心救主,便请高人降住狐祟。否则,休要来此聒噪。”
解妻性子倔强,聂焕鹰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于是斥重金张贴榜文,寻能人异士,无论和尚、道士、巫邪等,只要能解此厄,千两黄金顷刻奉上。此榜一出,解骤之事再也遮掩不住,步军司指挥使犯了妖邪的消息不胫而走,天子大骇,遣人来探,十几位名医接连束手,扼腕叹息:“神仙难救!神仙难救!”有几个不死心的还想给解骤施针,刚靠上去就被咬了个头破血流,其中一个的耳朵都被解骤咬下来,当着他的面嚼碎吃了。一时间,临安所有的医馆,谈及解骤,无不色变。解骤是天子近臣,突遭此难,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理,立时下诏:“谁人能解解卿之困,食邑三百户。”
此事在坊间大肆传播,许多怪力乱神的话本由此而生,成为街头巷尾一大谈资,许多茶楼、酒肆、乐坊的商家凭借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吸引客人,这卖渴水的小贩有样学样,凭着口齿伶俐,也有样学样。一大段故事讲完,千恩万谢地收下柳追烟的赏钱,赶紧退到一旁清点。
“汪兄?你说这狐妖……真有那般貌美吗?”柳追烟仍旧沉浸在故事中。
“啪——”汪迟抄起扇子,轻轻一敲柳追烟的脑门儿。
“嘶——”
“世上哪有什么狐妖!”汪迟一声冷哼。
陈吼将手里的瓜子皮扔在桌上,咧着嘴笑道:
“解骤杀人都不眨眼,会怕狐狸?”
“那可不是普通的狐狸,那是修行了五百岁,能化成美人的狐妖……”柳追烟叉着腰与陈吼犟嘴。
正当时,远处小跑来一名衙役,跑到柳追烟身边行了一礼,口中笑道:“柳通判,府尹大人有请。”
柳追烟一皱眉头,鼻孔里轻轻一哼:“嗯?”
那衙役左右望望,凑到柳追烟身边神秘兮兮地耳语一阵,柳追烟两只眼滴溜溜一转,眉头微微皱起,衙役说完了话,垂手退到一边,柳追烟心不在焉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扔了过去:
“晚上你们自去吃喝。”
“谢通判大人的赏。”衙役满脸泛光,柳追烟不耐烦地摆摆手,他一边喊谢一边快步离去。
柳追烟办事,习惯了金银开道,虽然刚到临安府就任,但大小官吏都喜欢这位随手就派赏钱的财神爷,不但处处与他方便,还总想着给他透露些紧要消息。
“柳贤弟,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郭蔼声这个啬刻老儿,以探病为由,要去解家攀附,说是带我同往,实则是让我出钱给他置办礼物……”柳追烟说着说着,眼珠忽然一转,拉着汪迟袖子笑道:
“好汪兄,你替兄弟我跑一趟解府如何?”
“我?”
“礼物的钱我出,姓郭的有一份,你也有一份。姓郭的老滑头,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此时解府高官云集,你汪兄学富五车、冠绝天下,若是遇到识英才、重英才的伯乐,青云直上岂不美哉?远胜窝在这临安府衙当个小小推官。就算不遇上伯乐,和一众官员混个脸熟也是轻而易举,毕竟日后在官场走动……多个朋友多条路。”
“柳贤弟,为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过了除夕,我还是要……”
“这不还没到除夕嘛。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既然答应了要扶我一程,办事岂能……挑肥拣瘦……”
“我几时挑肥拣瘦?”
“你是推官,我是通判,我是你的上官,此时此刻,本通判命你陪同知府大人前往解府探视,你何故推诿?”柳追烟挺起胸膛,故意瞪大眼睛,脚踩凳手拍桌。
“贤弟……”
“公事公办,叫我通判大人。”柳追烟双手叉腰,恨不得将下巴昂到天上去。
汪迟虽气苦,却又无奈,只能拱手叹道:“好好好,去便去,只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为兄只做提线木偶、哑巴鹌鹑,蝇营狗苟的事,我是断不掺和的。”
柳追烟闻言喜笑颜开,跳起身来将汪迟扶到凳子上坐定,又是倒水又是扇风:
“只要你肯去,万事好说,哥哥稍坐,小弟我这便去置办礼品。”
“柳……”汪迟刚想嘱咐莫要破费,柳追烟已跑出几十步远,徒留汪迟原地叹息。
暮色四合,斜阳脉脉。
解府门外,郭蔼声走下马车,整理好衣冠向石阶走去,汪迟与其错后一步,提着一只锦盒,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发一言。郭蔼声是临安知府,官场上熟人不少,此刻解府门庭若市,遇见同僚少不得寒暄客套,郭蔼声左右支应好一阵,口渴难耐,连连咳嗽,但汪迟浑然不觉其中意思,只是微微侧身,唯恐飞沫喷到自己脸上。郭蔼声面色一沉,走到汪迟面前:
“你啊你,怎么木头一样,论及机灵眼色,你比柳追烟差得太多。”
“大人说得在理。”汪迟点点头,脸上不悲不喜。
“你可知柳追烟为何把这等好机会给了你?”
汪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无奈地笑笑。
“你这个推官是他给你赀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近一段时间,又有十几位大小官员被抄的抄、流的流、斩的斩,空出大批肥缺,其中几个炙手可热的位子,就握在解指挥使手中,据说解指挥使对你在临安两次探破奇案的表现颇为称赞,无论是你的好友柳追烟,还是你身为临安府尹的本官,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是该向上推一推你的,而此次登门解府就是天赐良机,只要你跟着我在场面上多露露面,和上官、同僚混个脸熟,柳追烟再为你稍稍用用手段……我这里提前恭喜你了。”郭蔼声一声轻笑,汪迟霎时脸红如火,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
郭蔼声见汪迟不开口,压低嗓子继续说道:“有金主靠山是好事,莫辜负了柳通判一番好意,须知世上财能通神,将来你直上青云的时候,莫忘了今日提点之情……”
言罢,郭蔼声轻轻将自己的礼盒掀开一角,露出盒底一对黄金鲤鱼,随后又将汪迟的礼盒掀开一角,露出盒底一对玉蝉,那玉色清亮如水,绝非凡品。汪迟心中烈火烹油、脑中锣鼓齐鸣,恨不得一脑袋扎进地缝中,柳追烟递给他锦盒时,要他不得开拆,以免磨损盒口,被人误认为旧礼转赠,并再三保证盒中只是治疗惊厥的“蝉蜕”,万万不承想,盒中物竟如此贵重。
“我……我除夕后,便辞官回乡,攻读诗书再战杏榜。”汪迟低着头,声音虽细若蚊孓,但语气里却满是坚决。
“糊涂!糊涂!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考官哪有赀官来得快?若不是看在柳追烟面上,我真是懒得说你。”郭蔼声背过手去,转身向一位三品官迎去,汪迟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郭蔼声一嘬牙花子,伸手拉着汪迟的手腕,将他向解府大门走去,口中嘟囔道:
“本官今日仁至义尽,与柳追烟互不相欠……哟,秦大人,多日不见,更添风采啊,听说您昨日新纳了一房妾室,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郭蔼声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哗”地一声抖开,故意亮了亮印款,递到那位秦大人眼前,秦大人一见那印上的“米”字,双眼瞬间放光,双手捧着折扇问道:
“米……”
“芾……”郭蔼声用手指点了点折扇。
“这……这么好……”
“小弟不懂书画,留此扇在手,也是暴殄天物,秦兄文采风流……宝扇配名士,才子配佳人,美谈!美谈!佳话!佳话!”
“既如此,愚兄便笑纳了。”秦大人不动声色地将折扇收入袖中,左右望望,目光看向汪迟。
“这位是……”
“临安府衙推官汪迟,见过秦大人。”汪迟草草一拱手。
“自己人。”郭蔼声笑了笑,让秦大人放心。
秦大人压低嗓子,在郭蔼声耳边说道:“提举茶盐司的谭粤背着杨太保倒卖了不少私盐,短短三年就收了这个数……”
郭蔼声将手伸入秦大人袖中,一摸他手指,脸上顿露惊诧之色:“这么说……事败了?”
“不但败了,还是被史相爷揪出来的,断不能轻饶了他,杨太保最恼恨家贼,已放出话来,要秉公而断,这就等于明说了……绝不会出面保他。听说他妹夫正押在你那里?”
“是啊,抢占田土、聚众械斗,当场打死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民情汹涌,但谭粤势大,几次来信让我压下来……今日多亏秦兄指点……”
“一个失势的丧家犬,此时不踩更待何时?”秦大人轻轻拍拍郭蔼声的肩膀,笑着又去别处寒暄。郭蔼声扭头对汪迟说道:
“你都听到了?那案子是你在办吧。”
“推鞫狱讼,应以律法为……”
“真是个木头脑袋!”郭蔼声恨恨地一声骂,踏步迈进解府大门,汪迟正犹豫间,又有七八名大小官员相继走来,簇拥着郭、汪一道进入解府。
“既来之,则安之。”汪迟一声叹,将礼盒交予解府家丁,随着人群穿过亭台楼阁,到花厅稍坐。解骤无子无女,解妻在后堂照料,前厅皆由其侄解冠带着管家聂焕鹰照应。
解冠虽出身将门却是个形销骨立、肌肉消沉的病秧子,站立不到盏茶工夫,便汗如雨下,不得不坐下喘息一阵。
聂焕鹰侍立于解冠身后,时而递药、时而递水、时而招呼仆从进茶,忙得不可开交。解骤是天子近臣,登门探病者、打探消息者、伺机攀附者极多,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可到了日落时分,这些人又匆匆辞行,簇拥着聚在门前,因大门紧闭而不得离开。
汪迟听见院中吵嚷,赶紧跟着郭蔼声向声音来处张望。大门前,解妻携二家丁立于阶下:
“诸位既是我夫挚友、同僚,如何忍心就此离去?”
解妻虽面容憔悴,但难掩娇艳俏丽,此刻脸上隐现泪痕,堪比梨花带雨。连郭蔼声这等心中只有一个“钱”字之人,都忍不住暗暗恻隐。
“武大人,这是……”郭蔼声向身旁同僚发问。
“解骤一到晚上就发癫,别看他现在遭了难,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但武功底子还在,疯儿劲儿上脑,寻常人近不得身,听说昨夜里挣脱了捆身的网绳,要跳出院墙去往荒坟野地,十几个家仆来拦,被他打得筋断骨折,若不是天亮得快,怕是早就跑丢了……”
“这……不会真是遭了妖惑吧!”
“噤声!解家夫人近几日一到傍晚就堵在门口寻帮手,咱们到解府是来探病拉交情的,哪个愿意留下来玩儿命……”
“那是!那是!”郭蔼声连连点头,拉起汪迟就往人堆里挤,迫不及待地想跑出解府。
“无量天尊!”一声清啸压住满场嘈杂,一老道越众而出,站到台阶之上,此人须发皆白,面上带一四方面具,遮住额、眉、颧、鼻,发髻高挽,着月白道袍,手持浮尘,背负宝剑。
“这是谁啊?”
“终南山费纯阳,道号纯阳子,客居宫中,受封国师,专为天子烧丹炼药。”
“道士?那他……”郭蔼声话音未落,纯阳子已从袖中摸出一幅画轴,展开后只见画中有一仙山,隐在云雾之中,山边题有四字“如朕亲临”,字下盖着天子的私印“九天大罗圣智怀仁万寿真君”。
“奉真君命,今夜于解府除妖,需在诸位之中,选取几位留作臂助,何人自愿留下,上前一步!”纯阳子朗声一唱。
众人闻言,齐刷刷向后退去,纯阳子将画轴卷起,单手举过头顶:“既然诸位都不愿留下,贫道只好仰仗天子口谕强行点人,被贫道点到者,立于左侧廊下。”郭蔼声闻言,双手迅速拢在袖中,解下腕上佛珠,口中诵经不断。
“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梁大人何在?”纯阳子向人群中一扫,目光停留在假山之后,梁风信拨开人群走到廊下,拱手答道:
“拜见国师。”
“你是解大人左膀右臂,今夜与那妖邪恶斗,正需阁下血勇!”
“这……义不容辞。”梁风信被纯阳子的话架了上去,只能故作忠义。
“太医局提举姜白微,姜大人何在?”
人群中虽无人应声,但经短暂骚动后,数十人纷纷回首,目光落处一中年胖子正在苦笑。
“拜见国师。”
“久闻姜大人针法高妙,擅解急症,若能坐镇解府……”
“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姜白微尴尬地拱拱手,垂头丧气地走到廊下,纯阳子的眼光在人群中一扫,恰好与郭蔼声对视,郭蔼声身子一震,赶紧低下头来,却仍旧没能逃过一“劫”。
“树后那位,可是临安府尹郭蔼声郭大人?”
“国……国师……”郭蔼声右腿一僵,登时抽筋,身子一晃就要歪倒,多亏汪迟眼疾手快,搀住了他的胳膊。
“郭大人当心。”汪迟察觉到郭蔼声在微微发颤,脚下已无法迈步。
“国师……郭某一不通武艺、二不懂医术……留在这里,只能碍手碍脚……”
“郭大人是临安城主官,解厄济困、诛杀妖邪乃是权责所系,怎好推脱。郭大人尽忠职守,我定在天子面前如实禀告。”
国师既然提到了面禀天子,郭蔼声纵然再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回廊下走去,汪迟面上不悲不喜、波澜不惊,跟着郭蔼声向前走,纯阳子看见汪迟,眼前一亮:
“郭大人身后何人?”
汪迟闻言定住脚步,拱手答曰:“临安府推官,汪迟。”
“未点汝名,缘何不走。”
“掌推狱讼、查案追凶,推官之责也,不敢言避。更何况府尹临阵,岂有推官脱逃的道理?”
“有胆气。”
“谢国师。”
“你就不怕那妖怪将你这文弱书生吞了去?”
“世上无妖也无魔,无神也无鬼,多的是龌龊心思、阴险伎俩。”汪迟语气虽平和,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好!很好!”纯阳子拊掌而笑,但眼中却有厉色浮现。
纯阳子行走宫中,为天子教授道术、烧制丹药,获恩遇无二,一身富贵全系在“神仙”二字上,天子求神仙,汪迟却说无神仙。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汪迟身上,腰杆挺得笔直、面沉如水,郭蔼声暗自叫苦:
“方才见他主动留下,刚刚庆幸他是个懂忠义的,万不承想三两句的工夫又犯了牛劲,这话是敢乱说的吗,万一传扬出去,说是我教的……苦也!苦也!”
纯阳子看着汪迟,沉默许久,一声长叹:“其余众人,都走吧!”
聂焕鹰见纯阳子佛尘一摆,赶紧招呼家仆打开大门,众人如蒙大赦,小跑着涌出门外,唯恐走得慢了被留下过夜,原本喧闹嘈杂的院落突然变得空荡沉静,月光洒下,平添几分凄冷。聂焕鹰长叹一口气,将大门缓缓关上。
突然一只大手猛地扒住门缝,那只手的手指修长,虎口、指肚布满老茧,拇指上戴着一只骨制扳指,聂焕鹰顺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阶下站着一个大汉,身长八尺,面如青枣,鼻梁上勾,双鬓如刀,眉目间精光闪动,背负一张弓,腰悬一囊箭。
“是他?怪哉!”郭蔼声倒吸一口冷气。
“谁?”汪迟追问。
“禁军射术教头,神箭桑仝。”
“此人有何怪处?”
“他是杨太保的左膀右臂。”
听闻郭蔼声提到杨太保三个字,汪迟心中思绪渐起,这段时间他没少听柳追烟讲解朝野见闻。杨太保是太子最大的依仗,多年前的猴骨案,太子一派元气大伤,太子不得不暂退幕后,由杨太保站到台前充当“大旗”。无论杨太保,还是史相爷,眼下都已位极人臣,换句话说,“官”已经做到了顶尖上,到了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争储”的漩涡。天子先后生有八子,均早夭。开禧三年十一月,今上下诏立养子赵曮为皇太子,更名赵懤,嘉定二年八月,今上为举行册皇太子典礼,拜谒太庙,由赵懤更名赵询,一路走来,杨太保始终是太子最大的臂助。但除了赵询,今上还另有“考虑”,一是赵希瞿之子赵竑,二是赵希瓐之子赵与莒,此二子一为太祖皇帝四子秦王赵德芳的九世孙,一为太祖皇帝次子燕王赵德昭的九世孙,按照血脉亲疏,其顺位与太子旗鼓相当。此二子虽暂未明确“拜君为父”,但长期以读书为名,居于宫中,私下里亦与天子“父子”相称,明眼人皆知其中意味,特别是在杨太保与太子越走越近的形势下,史相爷不得不站在赵竑身后与杨太保打起擂台。赵竑好诗文、擅弹琴,文采高绝,深得圣心,近年来荣宠无两,大臣私下传言,其被“光明正大”地入养宫中,以“养子”之名出现在朝堂上已不远矣。至于赵与莒,由于没有被杨太保、史相爷“选中”,声名“黯淡”,既无贤名,也无才名,渐渐失去圣眷,虽滞留宫中,但对储君之位并无一争之力,当朝为官者多为“捧高踩低”之人,今之朝局,无比明朗——储君之争,最后还是落在杨、史身上,择而投效者有之,骑墙观望者有之,以至于提起赵与莒,大多只有一句“理他做甚?”
五年前的一个晚上,赵与莒在宫中熬夜抄经,因烛台失火烧毁偏殿一座,被天子责问。赵与莒泣曰:“母染疾,心如焚,闻听宫人言,有抄经解厄之说,母在山阴,远隔关山,只得如此。”天子怒气渐消,赞曰:“痴儿虽不才,但甚孝,此事不责,着尔返乡探母,月底需归。”杨太保在宫中耳目甚多,此事很快便传到他耳中。赵与莒好猎,但射术不佳,禁军中有一进义副尉名曰桑仝,能百步穿杨,经杨太保引荐入宫,向赵与莒传授射艺。九月重阳,皇家围猎,于林中逐鹿,赵与莒发矢正中鹿腿,鹿遁入乱草丛中,赵与莒下马带犬搜寻,忽听得弓弦响,胸前应声一痛,低头一看自己已经中箭。他委顿于地,身形被林木遮住,鲜血浸透衣袍,想要张口呼救,但无力发声。身旁猎犬窜上大路狂吠,又一声弓弦响,猎犬被射死在当场。多亏赵与莒机智,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引燃枯草,浓烟烈火顷刻间引来禁军兵马,将他救起送到营中医治,昏迷五天,九死一生,赵与莒终于捡回一条性命。天子闻此事,大怒,按照赵与莒身上拔出的箭杆,对比在场所有人的弓箭,均无相同箭杆。赵与莒自称只听到一声弓弦响,未见到发箭之人,此事只能不了了之。此后不久,桑仝便被杨太保自宫中调出,一年时间内,从最低阶的进义副尉青云直上,发迹成了禁军射术教头桑虞候。各种意味,不言而喻,只不过群臣忌惮杨太保威势,不敢私下传言。而赵与莒的生父赵希瓐,虽是皇室宗亲,承袭燕王赵德昭一脉,燕王赵德昭早年跟随太宗皇帝出征幽州,遭太宗皇帝斥责后自刎,子孙又多不成器,到赵希瓐这一代,仅在绍兴府山阴县任一县尉,在朝中既无实权,也无势力。赵希瓐之妻出身江浙巨贾之家,虽家资丰厚,但一非名门二非世家,赵与莒这般背景,与赵询、赵竑根本没有一争之力。为求自保,他只能深居简出,不与任何大臣接触,醉酒狂歌,装疯卖傻。以至于屡遭责难,圣眷渐失。
汪迟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桑仝已经推开府门走进院中,聂焕鹰从家仆手中抄起一根木棍,拦在桑仝面前,高声喝道:
“解家不欢迎太子府的人!”
“我好意相助除妖,你却不识好人心。”桑仝一声冷笑。
汪迟扭头看向郭蔼声,郭蔼声压低嗓子,用袖口遮住脸,小声说道:
“当年的猴骨案,解骤是抓人审讯、严刑拷打的急先锋之一,和太子府的人仇深似海。此案过后,太子府频繁打击报复,将矛头对准解骤等人,解骤不少亲友都被太子府的人以贪腐、渎职、妄言等事罗织罪名,罢官的罢官、丢命的丢命,此中事不便细说……”
“来啊!打!”聂焕鹰一声令下,众家仆抄起棍棒,上前就打,解府是将门,许多家仆出身行伍,动起手来进退有序、攻守有据,先将桑仝围在阵当中,上三路乱棍戳打,下三路横扫勾拿,桑仝从腰间解下长鞭,持握手中抡出一个圈儿,缠住一名家仆,将其拉到身前当作盾牌,扛住三棍后,贴身冲入人群中,一鞭抽向聂焕鹰,聂焕鹰高呼“杀”,举棍迎上,二人正欲交手,纯阳子大袖飘飘,从半空中跃入战局,左手袍袖一拂卷走聂焕鹰手中棍棒,右手佛尘一甩,缠住桑仝手中长鞭。
“无量天尊!”
“国师?”
“人与人之争皆可斡旋,人与妖之争你死我活,二位看贫道薄面,暂且罢手,先合力除妖,如何?”
聂焕鹰看向解妻,解妻沉吟片刻,缓缓点点头,聂焕鹰松开棍棒,桑仝一声冷笑,也收起长鞭。纯阳子看了看夜色,幽幽说道:
“天色尚早,还不到妖魔出行的时辰,难道咱们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等吗?”
聂焕鹰会意,连忙说道:“禀国师,花厅已备好酒宴,诸位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