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酒宴开席。
在纯阳子的一再坚持下,锁在卧房的解骤在解妻搀扶下,坐在了主位之上。
昔日龙精虎猛的解骤,今时早已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他两颊深陷、颧骨凸起,不停地打着哈欠,双手拢在袖中,被一条牛筋绳缠住手腕,双脚脚腕系着一条精钢锁链,行走坐卧之间,哗哗乱响。
“见笑了,诸位。今日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寒舍酒水寡淡,并无珍馐佳肴,解某特命管家亲手剖鱼取脍,请列位品尝。他的手艺虽称不上绝顶,但别有滋味。”解骤干裂的嘴角挤出一抹笑。
此时,聂焕鹰刚好从门外进来,袖子挽至肘后,带着婢女为宾客端上一盘盘鱼脍,他双手被冷水浸得通红,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鱼腥味,一看便知这鱼脍果真是他亲手所制,绝非解骤客套逢迎的说辞。那鱼脍乃是槎头鯿细切出的水晶脍,凉如油、薄如纸、鲜似活,在场众人无不大赞。
“今夜子丑之交,若解某发狂行凶,诸位切勿心软,一刀下去……让解某早登极乐,远好过留在世上苟活,日日受此煎熬……”解骤昏黄的双眼一闭,流下两行浊泪,说到心情激荡处,他忍不住浑身一抖,衣袍下突然泛出一股臊臭之气,众人下意识掩鼻,汪迟低头一看,竟是解骤当场失禁,尿水顺着桌脚流淌。堂堂指挥使,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身体、前程、尊严尽数毁弃,当真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贫道来之前,真君亲口说过,要你好好将养身体,早日重回御前效命……”
朝野皆知,真君者,天子自称之号也。
“真君……解某愧对……似我这般便溺于人前……活脱脱行尸走肉,谈何御前效命……图!图!拿图来。”解骤跺脚高呼,聂焕鹰会意,走入内宅捧出一张羊皮图递到纯阳子面前。
“这是……”
“海客瀛洲图,东去大海有蓬莱,蓬莱之上有仙山,此图解骤追索多年,于嘉兴碧波寺中求得,图上航道、星象、水流、礁石等注解,均由解骤考证史书、问询海客、遣人出海,亲自一笔一笔增补,愿吾皇……早遇真仙,得享长生……”说到此处,解骤已泣不成声。
“解指挥使,为何不亲自……”纯阳子将海图仔细收入袖中。
“解骤今日模样,有何脸面见君,但求速死……但求速死……桑仝!桑仝!太子府的桑仝!我记得你有个亲哥哥,叫桑义,他不似你这般勇武,他是个读书人,但骨子里却倔强得很。当年,他任职太子詹事,猴骨案时,他全家都是我抓的,在狱中我对他百般严刑拷打,让他指认太子行巫蛊、咒君父,他对我破口大骂,我用骨朵一根根砸断他的手指,我用匕首挖掉他的膝盖,将他的脑袋死死踩在烂泥里……我……我还当着他的面,将刀子抵在他独子的脖子上,桑义只痛哭、不画押,我一怒之下,一刀砍下那孩子的脑袋,桑义当天便疯了,他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在狱中哭嚎了十几天才断气……桑仝!桑仝!你也是热血男儿,还等什么,来报仇啊!来啊!”解骤猛地站起身,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座上的桑仝虽明知这是激将法,但胸中怒气如惊涛拍岸,哪里压抑得住。
“恶贼!受死!”桑仝一脚踹飞眼前桌案,抓起身旁的长弓就要搭箭,守在一旁的解妻张开双臂瞬间将解骤扑倒,柱后奔出聂焕鹰,将解骤面前桌案竖起,高声怒吼:
“来人!”
此言一出,门外家仆各持枪棒涌进屋内,向桑仝扑去,桑仝一声冷哼,将箭扣在手中,正欲拉弦,耳后却刀风刺骨,桑仝斜上半步避开刀锋,回身一掌横推来敌,掌到半空被一只虎爪擒住,正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来救。
“好狗莫挡道!”桑仝暴喝。
“早想会会你!”梁风信一声狞笑挥刀攻上,势如密雨,桑仝不舍得用手中弓接刀,将弓背在身后,从腰间抽出长鞭,甩腕一抖,鞭梢儿如蛇缠住梁风信脚踝,梁风信咬紧牙关,将鞭身踩在足跟之下,震脚一跺,脚下青砖碎裂,桑仝扯动长鞭发现拽不动他,顺势变招,由手持鞭根变为手持鞭中,抡动鞭根抽打梁风信面门,梁风信举起刀上架,鞭根抽在刀背上,瞬间化作绕指柔,顺势缠住刀身、刀柄,梁风信一扯不动,再欲用力时,桑仝已经扑到身前,一掌打向心口,掌力鼓荡下,梁风信上身衣袍尽数碎裂,露出满身猛虎花绣。在桑仝一掌打中梁风信前胸的同时,梁风信的虎爪也已经搭上了桑仝的咽喉,二人正要发力,纯阳子大袖翻飞,再度落在二人中间。
“无量天尊!”纯阳子衣袍鼓荡,一股无形之力将二人分开,被解妻护在地上的解骤犹自大喊:
“梁风信退下!让他杀了我!让他杀了我!”、
解妻泪如雨下,三两下解下解骤腰间玉带,塞进他口中,让他不要再说话。解骤看了看自己的外袍,又看了看聂焕鹰,聂焕鹰会意,轻轻解下解骤的外袍,披在了愤恨不已的梁风信身上。
久闻解骤爱护部众,善于招揽人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纯阳子看向桑仝,幽幽笑道:
“桑教头,今日登门,是为除妖,还是泄愤?”
桑仝胸膛起伏,血气翻涌,看着解骤一言不发,纯阳子轻轻摇摇头:“冲动杀人,是为不智,为主取祸,是为不忠。我若是你,便趁月黑风高,黑巾蒙面、蹿房越脊,暗中寻仇。如今众目睽睽,你的言行关乎太子声誉,切莫胡来。”
听闻“太子声誉”四字,桑仝心中一凛,渐渐定下神来,他收起长鞭,扭头走向一边。梁风信收刀入鞘,向国师拱拱手,环视场内,冷声说道:
“谁想对解指挥使不利,先问问我手中刀!”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开门窗,“呼”地一下熄灭所有灯火,花厅内漆黑一片,纯阳子大喝:
“都别乱,解府家仆退出门外,凡见身影靠近花厅者乱棍打死!”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快去!”聂焕鹰高声叫,众家仆各持棍棒退了出去,两人守一窗、四人守一门,将花厅团团围住。
“厅内诸位,还请坐回原位,随贫道一静制百动。”纯阳子一甩佛尘,坐回原位,众人虽怕,但也只能听命。汪迟坐在郭蔼声下首,左侧便是解骤的病篓子侄儿解冠,他的咳嗽声自入座起便没断过。
“咳咳……汪推官好胆色啊……”
“汪某自幼家贫,只怕饥寒,不惧妖魔。”汪迟正襟危坐,左手肉饼、右手美酒,吃得不亦乐乎。解冠干笑两声,突然探过身子,趴在汪迟肩头:
“那狐妖能钻入人皮化形,你信不信,它此时就在花厅之内……”
“你说什么?”解冠的十指寒冷如冰,搭在汪迟颈边,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汪迟情不自禁地环视全场。此时,黑暗之中,梁风信虎目低垂,一脸苦闷满脸焦灼之相,不时抬起眼来,看看天色,似乎在等待些什么,纯阳子一手掐指卜卦,一手轻捻胡须,聂焕鹰侧身立在柱后,眼神闪着精光,与汪迟眼神一对,瞬间黯下去,状若无事一般看向别处,解妻护在解骤身前,眼神死死地锁定桑仝,右手若有若无地摸向腰间剑柄,姜白微不住地吞咽口水,圆胖的身子提肩缩颈,活似一只刺猬,郭蔼声在衣袍底下藏了一只袖锤,时不时便伸手入怀摸上一摸,桑仝的指尖轻轻跳动弓弦,发出“嘣——嘣——嘣——”的弹响。
“妖雾——妖雾——”花厅外有家仆惊叫。
“锵——”解妻长剑出鞘。
“夫人!夫人!”
“都别乱,两人一处,背靠背!”解妻厉声断喝。
话音未落,浓稠如墨的雾气顺着门窗灌入花厅,滚滚如浪、扑面如潮,汪迟将茶水泼在袖子上掩住口鼻,拉起郭蔼声迅速后退,背靠背退至墙角。浓雾越聚越浓、越涨越高,如一摊黑水扩张上浮,转眼没过众人头顶,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上屋顶”,随后便传来瓦片碎裂之声,汪迟不通武功,只能双手抱着柱子向上爬,正无措之际,一只大手揽住他的腰,腾身一跃,足尖轻点,眨眼间已立在屋脊之上,汪迟定睛一看,揽住他腰的不是别人,正是临安府尹郭蔼声!
“大人,你……会武?”汪迟万万没想到,平日尸位素餐、庸庸碌碌的府尹竟身负武功。
“本官自绍熙二年任富阳县尉起,历任巡检、提辖、司法参军等职,均是捕贼缉盗之官,岂能不通拳脚?”
“那大人你……”
“你是想说窝窝囊囊对吧?”郭蔼声突如其来的坦白,竟将汪迟噎得说不出话。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少年热血终究敌不过权钱二字,任你天大的本事,也得臣服在高官厚利之下,适者留,不适者去;适者生,不适者死,你还年轻,不懂其中的道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郭蔼声将袖子攥到手里,将汪迟护在身后。
汪迟左右张望,清点了一下人数,月光如洗,屋顶上此刻或站或坐,共计十道人影,分别是:解骤、解妻、解冠、聂焕鹰、纯阳子、桑仝、梁风信、姜白薇、郭蔼声,再加上汪迟。屋顶风大,浓雾一时间涌不上来,但解骤身上却浮现异象。
“啊——”解骤突然发出一声惨嚎,他撞开左右搀扶他的妻子和侄子,趴在屋檐上如大蛇一般扭动,将头猛地弹出檐角,昂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口中涎液如泉水般涌出,瞳孔骤缩露出大片眼白,低下头看向双脚之间的锁链,张开嘴一口咬在锁链之上,森白的牙齿与锁链撕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殷红的鲜血顺着牙龈流淌,狰狞而诡异。
“老爷!”解妻扑上去就要阻拦,解骤虽然疯癫,但多年习武打熬出的筋骨气力仍在,尽管双手双脚被困,但昂头一撞,就将解妻撞飞出去,重重摔在瓦面上,解骤发出一声怪笑,扑上前去十指如钩,扯住解妻肩膀,张口乱咬,解妻手中持剑,却不忍劈砍,多亏解冠眼疾手快抓起一片碎瓦塞进解骤口中,疾声高呼:
“帮忙啊!”
话音刚落,聂焕鹰和纯阳子同时出手,一个用拂尘缠住指爪,一个锁住脖颈,同时向后发力,将解骤扯至半空,解骤在空中一个翻转,挣脱佛尘,落在飞檐之上,手脚并用前后爬动,形虽似人,但神如狐鼬。
“网!网!兜住老爷!”聂焕鹰在屋顶大喊,探头一看门外的家仆已尽数倒地,双目圆睁,嘴角挂笑,呼之不应。
“雾有古怪,屏住呼吸。”姜白薇大喊。
汪迟低头看向飘飞衣带,向郭蔼声说道:“高处风大,雾上不来,但将花厅屋顶困成一片绝地,需小心提防……”
“老爷!老爷!莫再退了……”解妻向解骤高喊,一声高过一声,她的额头在屋脊处磕破一道口子,殷红的血顺着面颊滴落,解骤望着妻子,眼中渐渐泛起一抹清明,他僵直地低下头,将鼻尖贴在屋脊上,缩在原地轻轻地抽泣。解妻将手中剑扔给解冠,张开双臂缓缓向解骤靠近,就在解妻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解骤面庞的一瞬间,刀光骤闪,光影刺到解骤双眼,解骤眼中重现浑噩。
“啊——”解骤须发齐张,跃起半空,向后一窜,避开一刀横劈,月光之下,出刀之人如癫似魔,正是梁风信,他不知何时已脱掉外袍,赤裸上身,露出一身花绣。桑仝拈弓搭箭,一箭便射穿梁风信小臂,长刀掉落在地,梁风信去势不减,以拳脚攻向解骤。
“住手!”纯阳子一声清喝,大袖乘风,鼓荡如翼,一掌击向梁风信肩头。梁风信腰不转背不动,猝然扭头,双目从肩下看了一眼纯阳子,眼神怨毒无比。
“砰——”梁风信硬生生挨了纯阳子一掌,身形顺势借力前扑,撞向解骤,二人一起向屋檐下方坠去。
“呼——啪——”桑仝甩出腰间长鞭,缠住解骤脚踝,将其拉住。
“雾气有毒,快拉他上来。”姜白薇本想上前帮忙,刚跨出去两步,桑仝五指一松,解骤的身形又向下沉了一寸。
“你……你要干什么?我家老爷乃是天子近臣……你想公报私仇……”聂焕鹰抽出长剑,作势要和桑仝拼命。解妻扑上去,一把夺下聂焕鹰手中剑,膝盖一弯,跪在桑仝面前:
“朝中恩怨,非妇人所能置喙,但我夫与桑教头的恩怨,多少也有耳闻,说句大不敬的话,君父为刀俎,臣工皆鱼肉,你与我夫都是棋子罢了……我与你叩头……叩头……”解妻一个又一个头磕在屋檐上,沉闷有声、额头青紫、鲜血淋漓。
“桑仝!你现在拉解指挥使上来,今日之事,贫道在天子面前只言尔功,不言尔过!莫要因一时冲动,害了太子!”纯阳子伸手入怀,掏出了天子御赐的卷轴,举过头顶。那画轴虽小,却压得桑仝心脏狂跳。
“呼——”桑仝长叹一口气,发力一提将解骤提了上来,虽然解骤并未落地,但毕竟在半空吸了些许雾气,此刻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再没了适才的凶性,姜白薇壮着胆子给他把了把脉。
“无碍,无碍,底子结实,吸得不多,再耽误一会儿就难醒了。”
正说话间,浓雾渐淡,花厅前的石阶上梁风信的身影若隐若现。又过了盏茶工夫,浓雾渐散,众人想要跃下屋檐,却被解妻拦住:
“各位登门是客,岂能如此冒险?”
“再不下去,梁风信跑远了怎么办?”桑仝急吼吼地说道。
“还有些余雾,但已淡了很多,聂管家,你用湿布捂好口鼻,带几个身手好的家仆分头去搜!梁风信刀法凶悍,若遇上了先呼喊示警,莫要强为。”
“是!”聂焕鹰撕下衣角,用露水浸湿,拔出长剑,跳下屋檐。
又过了盏茶工夫,浓雾已然散尽,东南方突然传来两声惨叫。众人跃下屋檐,走近一看,那梁风信正背对厅门盘膝而坐,身侧两名搜捕他的家仆喉咙被割开,当场毙命,纯阳子拦住众人,自己孤身上前,疾声怒吼:
“梁风信!”
“扑通——”梁风信仰面栽倒,胸前已被鲜血浸透,鲜血顺着石阶流了好大一摊,纯阳子三两下扯开他的外袍。
“嘶——”在场众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站在最后的解妻刚想去看,解冠赶紧挡在她身前。
“婶娘……咳咳……”
“怎么?”
“胸腹一个大洞,五脏都不见了,里面只有一条……一条……狐狸尾巴……跟那女人一样……”
“什么?”
“别看,当心噩梦。”
姜白薇为地上躺倒的家仆们挨个把脉,忙了一头大汗:
“不像是中毒,倒像是某种邪术……”
纯阳子从花厅内扯下一面帘布,盖住了梁风信的尸体,将蹲在地上的姜白薇扶起,看着地上瞪眼诡笑、呼之不应的家仆,陷入了沉思。
“哗啦——”梁风信身侧有井一口,内中发出沉闷水响,众人已成惊弓之鸟,纷纷盯着井口屏声静气,各持刀兵。
多亏聂焕鹰从旁提示:“是井翁,无须多虑。”
众人闻听此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暗叫一声“惭愧,竟被狐妖吓得杯弓蛇影。
井翁者,龟也。大户宅院打井,常掷一龟于井底,既取玄武入水、吉兆亨通之意,也能及时感知水质变化,若遇歹人井中投毒,打水时听不见井翁搅动水响,便能起到示警的作用。
正当时,鸡鸣声响,东方泛起鱼肚白。
“谢天谢地,天亮了!那妖只在夜间作祟……咳咳……咳……”解冠松了一口气,刚想拍着脑袋庆幸,又忽然觉得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
场内众人隐隐以纯阳子为首,纯阳子一拈长须,向解冠嘱咐道:“带你家叔叔、婶娘去后宅歇息,有劳姜大人开两副安神的方子,喝了药尽快入眠,以免神气枯竭。”
“是。”
“聂管家,将这些家仆收治于一处,待贫道作法。另外,贵府若有冰窖,可暂存梁风信尸身,此间事了,再寻仵作验尸……”
“临安府推官在此,何须另寻仵作?”郭蔼声一把没拉住,汪迟越众而出,站到纯阳子面前,纯阳子喜出望外,轻声问道:
“可需帮手?”
汪迟扭头看向郭蔼声,郭蔼声眼珠子左右乱转,将头摇成拨浪鼓,汪迟不愿为难主官,又将目光投向桑仝:
“不知桑教头意下如何?”
桑仝未及开口,纯阳子已抢先说道:“有劳桑教头辅助汪推官验尸。”
桑仝虽不情愿,但又不好驳了纯阳子的面子,只好草草地向汪迟拱拱手,以示同意。
草草吃过早饭,汪迟和桑仝在家仆阿福的带领下进入冰窖,冰窖内并列摆放着两具尸首,一具是梁风信,一具是市井传说中解骤带回来的美人。二者胸腹均中空成洞,内无脏器,只有一只狐狸尾巴。
“传闻中,这美人最后化成了一张皮……”桑仝掩住鼻子,想用手掌隔住尸臭。
“志怪传闻,不可尽信。”汪迟挽起袖口,掀开了梁风信尸体上盖着的白布,此前在钱塘,汪迟与他也算有旧,然而此刻面对面已是阴阳两隔,汪迟右手举起灯笼,凑到梁风信的脸前,看了看他的瞳孔,随后帮他闭上了圆瞪的双眼。
“验完了吗?”桑仝有些不耐烦。汪迟没有答话,用木棍掰开梁风信的嘴,将手指探入口腔,细细地摸索,随后用手指肚顺着梁风信的脖颈向下按压,至胸口皮肉破裂处停下。开膛破肚之痛,非人力所能忍耐,可梁风信死前牙齿无用力咬动的磨损,两颊也并未僵直。通常情况下,死前如剧烈疼痛,尸体肌肉筋骨必僵直如木石。但梁风信两臂、大腿松弛绵软,说明死前极度放松。如此说来,那妖雾必有致幻麻醉之功效,吸入达到定量,则周身麻木、陷入幻觉、难感疼痛。
“验完了吗!”桑仝又一次催促。
“帮我举灯。”汪迟招招手。
“你不要得寸进尺,本官……”
“国师的话,你敢不听?抑或是怕了?”
“怕?笑话!”桑仝接过灯笼,举在梁风信胸腹之间,汪迟屏住呼吸,两眼几乎贴在尸身皮肉之上,他一寸寸去看那道自上而下、开肠破肚的刀口,口中喃喃自语:“死前剖腹,出血极大,肌肤鲜活,刀口会收缩变形,死后剖腹,血流极少,肌肤僵坏、刀口平直光滑。”
“他是死前被剖,还是死后被剖?”
“死前,而且这内脏……”
“内脏怎么了?”
“他的内脏不是毁于利刃切挖,而是撕扯吞咬……”
“什么?呕——”桑仝下意识发出一声干呕。
“灯不要晃!”汪迟伸手扶了扶灯笼,眯起眼睛回忆昨夜情形,梁风信从屋顶坠落,到妖雾散尽,前后耗时不过一刻,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掉一个成年男子的五脏呢。
“你在嘀咕什么呢?”
“要杀人,一刀断头最是干净利落,为何要开膛破肚?”
“这还不明显嘛!狐妖用人皮化形,钻到你的肚子里,吃了你的五脏,它便住进来操纵你的身体……难怪……难怪梁风信在花厅屋顶上突然发癫,抡刀劈砍解骤,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被狐妖上身了。”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狐妖……”
“那……那么多书卷志怪……”
汪迟一时间找不出答案反驳桑仝,闭紧嘴巴不再答话,伸手入怀取出一卷白布,在梁风信腹腔内仔细擦抹后举在灯下,白布上除了血渍,还有淡淡的、挂着冰碴儿的青蓝色黏液,在汪迟的掌温下融化,浸入布内,轻轻一嗅,腥臭扑鼻。
“这是什么?不会是他的苦胆破了吧?”
“呼——”汪迟收好白布,取出梁风信府中的狐狸尾巴,盖好尸布,又去验那女子的尸体,其死因、伤情与梁风信一般无二,在其腹腔内同样发现了狐狸尾巴与那诡异的黏液。
“你叫阿福?”汪迟看向一旁侍候的解府家仆。
“是。”
“到解府多少年了?”
“五年了。”
“这女人活着的时候,你可见过?”
“见过。”
“可知道她的来历?”
“她是狐妖操纵的躯壳,来害我家老爷!”
“躯壳也要有躯壳的身份,我的话你可明白?”
“她……她……她父母双亡,入临安本为寻亲,在姑父处落脚,姑父好赌、家徒四壁。聂管家持金银登门,她姑父欣然应允,将她卖入解府……我家老爷特别宠爱她,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买了好多送给她……”
“此言非虚,这女子脸上的胭脂可是‘露蕊春’,手心大小一只小瓷瓶,售价一两金。”
“一两金?”阿福吓了一跳。
“不对。”汪迟一皱眉。
“推官大人,小的句句属实啊。”
“这与你无关。”汪迟伸手扶起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的阿福,自顾自走到那女子尸首前,用小木棍撬开女子的嘴巴,目光锁定其右后侧一颗牙齿,这颗牙不是先天所生,而是后天所补。自唐时起,便有医专以补坠齿为业,凡齿之有坠者、龋者、不美者,易之一新,保编贝之美,但工费不菲,贫寒人家果腹尚且艰难,如何肯在牙齿上耗费银钱?再看这女子十指,指尖无茧,拇指并无长期佩戴推针引线的顶针而留有的皮肤色差,说刺绣为业,多半是谎言。
这样一个女子,接近解府、混入解府所为何来?
其中又与狐妖有什么干系呢?
汪迟盖好尸布,背着双手走出冰窖,他沉思入迷,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桑仝的叫嚷。桑仝恼恨他无礼,气得拂袖而去,唯有那家仆阿福跟在身旁寸步不离。
突然,汪迟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坐在池塘边上,看着阿福,展颜一笑:“阿福,你说这世上有新鲜事儿吗?”
“推官大人,小的……小的不知,您说呢?”
“我说没有!这世上没有新鲜事,今日之怪,昔日必有端倪,你这府上有书房没有?”
“这……我家老爷倒是有些藏书,只不过……”
“藏书之家,未必是读书之家,此事见怪不怪。”
“不不不,我家夫人好读书,专门建了一座阁楼。”
“如此甚好,我旧时看过几本书,书中内容如今想不起来了,我将书名予你,你可在藏书阁楼中寻一寻,倘需面禀夫人,就说推官汪迟是个书痴,一日不看书便浑身难受。”
言罢,汪迟取过随身笔墨,写下两本书的书名,依次是隋巢元方著《诸病源候论》、北魏杨衒之著《洛阳伽蓝记》,吹干墨迹,仔细交与阿福。
半个时辰后,香烛味透过院墙,随风散逸,纯阳子正在做法。
“疾——”纯阳子诵经拜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手并剑指蘸朱砂,在空中虚画龙蛇后大袖一卷,案上符纸被内劲卷动冲天而起,纯阳子剑锋一指,刺破黄符三张,“砰”地一声响,三张符纸无风自燃,整柄长剑发出刺眼的火光。
“敕——”纯阳子一声断喝,手中长剑如长虹贯日掷过中庭,飞入内宅深处。
“这……这这这……”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姜白薇、郭蔼声、聂焕鹰瞬间傻了眼,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国师?接下来……”聂焕鹰小心翼翼地凑到纯阳子身前。
“追……”纯阳子抬起脸来,面如白纸,汗如雨下。
“您这是……”
“伤了些元气,无碍,速去追剑!”
“是!”聂焕鹰应了一声,姜白薇和郭蔼声早已跑出院门,向着剑消失的方位搜寻。
“在这儿!”姜白薇顺手一指,发现纯阳子的长剑正插在一座阁楼的匾额之上,剑身深入匾额,聂焕鹰遣人取来长梯,抵在屋梁上,爬上去后钻到匾额后头,不多时便在匾后发现一只狐狸尾巴,被长剑穿过匾额刺穿,尾巴浸满鲜血,根部鲜血尚温,断茬儿皮肉模糊,一看便是硬生生扯断,绝非刀剑劈斩。
“国师好神通!狐妖正是躲藏在此,断一尾、换一命!”梯子上的家仆捧着血淋淋的狐尾浑身打颤。
聂焕鹰激动得原地跳脚,抽出短刀指挥其他的家仆:
“阿福、阿寅!破门!”
“阿酉、阿满!随我冲!”
解府是将门,家仆“令行禁止”,闻听管家传令,各持棍棒冲到匾额之下,阿福、阿寅跑上台阶,见门上无锁,伸手便去推门,奈何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
“聂管家,门在里面被抵住了!”
“撞开!”
阿福和阿寅将棍棒倚在一旁,助跑三五步,“咣”地一声将门撞破,在惯性之下扑倒在地,所幸二人年轻力壮,身子骨结实,拍了拍土马上便站起身来。
聂焕鹰正要带人跟进去,汪迟突然发现了异状。
“慢!”汪迟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聂焕鹰的胳膊。
门内,阿福和阿寅起身后,周身关节僵直,犹如两具木偶一动不动。
聂焕鹰被汪迟一拉猛然惊醒,他缓缓退后数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狗杀才,转过身来!”
阿福和阿寅浑身战栗不休,腰不转背不动,唯有脑袋旋转,由后脑勺看人变成侧脸看人。
“张那么大的嘴干什么?说话啊!”聂焕鹰见二家仆张着大嘴、鼓着双眼的诡异样貌,心中莫名一沉。
“啊——呼——”两个家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后浑身
“腾”地一下燃起大火,烈焰冲天而起转眼便将他二人吞没,烈火灼身皮肉滋滋作响,他二人只是一味惨叫却并未移动半步。
“救人!”汪迟脱下外袍,想要冲进门内,但大火浓烟过盛,被穿堂风一吹,直扑汪迟面门,聂焕鹰迅速将汪迟扑倒,高声喝道:
“水囊、麻搭、唧筒,快快快!”
大户人家多备救火器具以应不时,聂焕鹰是府上管家,平素经常带领家仆操练扑火之事,在他的号令下,各家仆很快便支起各项器具,七八个家仆将放置于库房内浸泡在油脂中保湿、以猪牛胞鞣制的水囊取出,在水缸中盛满水,向火焰最盛处投掷,随后以马牛杂畜皮浑脱为袋,贮水三四石。以大竹一丈,去节,缚于袋口,三五家仆持袋口向火蹙水注之,十几个家仆持八尺竹竿,竿头系散麻二斤,饱蘸泥浆,向浓烟腾起处扑打。
水火无情,杀伤不分贵贱。
见火势腾起无休,解冠、纯阳子、桑仝、姜白薇、郭蔼声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搭手,耗时三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郭蔼声将外衣褪去系在腰间,将手持麻搭,累瘫在地的汪迟架起来:
“年纪轻轻,如此气虚,可怎么了得?”
汪迟定定地看向已经烧成白地的阁楼,阿福、阿满的尸身已经焦化成炭,两行清泪冲花了汪迟满脸黑灰:
“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在说什么胡话?”
“大人可知这阁楼是何地?”
“藏书楼……”
“为何起火?”
“妖狐与国师斗法……”郭蔼声思量再三,缓缓开口。
“门上置磷粉,门缝夹火石,推门一瞬间,磷粉落在身,火石相擦,只需一点火星,便取两条人命。”汪迟一声长叹,轻轻摇摇头,扔了手中麻搭,挣开郭蔼声的手,自顾自走向花木深处,郭蔼声皱皱眉头,发出冷哼:
“小小的推官,忒大的架子,若非看在柳财主金子的面上,早晚磨磨你的性子,让你知道知道这官究竟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