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轳”轻响。
车辕上挂着的铜铃随颠簸轻响,与车轮声交织成细碎的韵律。
车帘被穿堂风掀起半角,恰好映出顾娇娇凝沉如水的侧脸。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一方暖玉,那是夜莫离特意为她寻来的暖手之物。
“太子妃,顾公子府里的小厮刚来说,这几日公子连稀粥都难咽几口。”
侍女春桃垂着眸禀报,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发梢别着一枚素银簪子。
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室内的人,尾音带着藏不住的担忧。
“咳嗽得厉害,夜里常常咳到后半夜,大夫说就怕伤着肺腑了。”
顾娇娇指尖无意识收紧。
素色绢帕被捏出几道深痕,边缘的绣线都被扯得微微发毛。
眸底凝着一层冷意,像是结了薄霜的湖面:“恩国公世子沈毅下手这般狠辣,分明是要置文道于死地。”
前日顾文道刚走出酒楼,就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响。
他回头时,只见恩国公世子沈毅亲自骑马追至巷口。
那匹乌骓马神骏非凡,四蹄翻飞间带着破空的风势。
沈毅端坐马身,面色冷厉如霜,根本没给顾文道开口的机会。
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嘶吼着朝顾文道撞去。
顾文道躲闪不及,被马身狠狠撞中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
重重摔在青石板路上,瞬间呕出一口鲜血。
沈毅勒停马匹,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的顾文道。
他身后跟着四名京营亲兵,皆手持长刀,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敢辱我恩国公府颜面,这便是下场。”
沈毅的声音冷得像冰,字字砸在顾文道心上。
亲兵上前检查时,顾文道已疼得浑身痉挛,连话都说不出。
消息传回顾家时,整个家族都乱作一团。
沈毅身为恩国公府世子,手握京营部分兵权。
他在军中浸淫多年,行事向来威厉,说一不二。
寻常世家都要让他三分,不敢轻易得罪。
“更别提顾家这样的医家出身,虽祖父曾是太医,却也难入他眼。”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京中已传开流言。
那些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顾文道是因与沈毅的儿媳韩芸汐有私。
说两人私下往来密切,被沈毅察觉,才招来了这般狠厉的报复。
茶馆酒肆里,连说书先生都把这桩“风流债”编进了话本,听得人津津乐道。
马车刚停在顾文道府邸门前,车帘还未完全掀开。
顾娇娇未等侍女春桃上前伺候,就自己扶着车辕起身。
她裙摆扫过马车踏板上的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刚踏进顾府大门,内室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喘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发紧。
“堂姐!”
顾文道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连唇瓣都没有一丝血色。
看见顾娇娇进来,他眼睛亮了亮,挣扎着就要撑起身。
胸口的伤口被牵扯,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抬起的上半身又重重跌回枕头上。
“别动。”
顾娇娇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他的肩。
掌心能触到他单薄衣料下的骨感,连肩胛骨都清晰可辨。
“伤势还没结痂,这般折腾只会加重伤情,安心躺着养。”
她说话时,目光扫过他胸前渗血的绷带,眸色又沉了几分。
刚在床边的梨花木凳上坐定。
顾文道就急切地抓住她的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掐出几道红痕。
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咳喘,气音很重,染上了明显的哭腔:“堂姐,那些流言都是假的!”
“我跟韩芸汐早就断了往来了!”
“自她嫁进恩国公府,成了沈峒笙的妻子那天起。”
顾文道喉结滚动着,将涌到嘴边的咳嗽硬生生压了回去。
“我就没再跟她见过面,连书信都没通过一封。”
“怎么可能给沈峒笙戴绿帽?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顾文道眼眶通红,像是被水汽浸透的樱桃。
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眉头拧成一团。
咳得更厉害了些,身子蜷缩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沈毅世子亲自骑马撞我,下手又黑又狠,事后还放话说是替沈峒笙出气。”
“如今京中流言蜚语传得漫天都是,连药铺的老主顾都不敢上门了。”
“这是要毁了我,毁了整个顾家啊!”
顾娇娇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力道轻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像是在哄劝受了惊的孩童。
“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稳,像深冬里结了冰的湖面,沉静却有力量。
“我来之前,已经问过你身边的小厮来福。”
她语气笃定,目光清明,像是能洞穿所有谎言。
“也找了酒楼的王掌柜核实过,他亲眼看着你这几日都在雅间与药商谈药材采买。”
“你除了去医馆坐诊、与药商谈事务,其余时间都在府里,连韩芸汐的影子都没碰见过。”
“那些流言,不过是有心人故意散播的脏水。”
顾文道愣了一下。
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垮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瘫回枕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角的红意却更浓了。
声音也低了些,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是堂姐想得周全。”
“可我与沈毅世子素未深交。”
顾文道皱紧眉头,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川字。
“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更别提得罪他了。”
“他为何要这般对我?下手还这么狠,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解与委屈,像个被冤枉的孩子。
顾娇娇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
纸张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软,显然是被反复看过。
她轻轻展开,递到顾文道眼前:“你看看这个。”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让墨迹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
顾文道疑惑地接过纸张,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目光扫过几行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握着纸的手指忍不住发起抖来,连纸张都跟着颤巍巍的。
“这是沈毅世子身边贴身护卫的口供?”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是殿下让人从京营那边审出来的。”
顾娇娇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动作优雅而沉稳。
“夜莫离接管京营部分职权后,正好查到这批亲兵的动向。”
“你被伤,不是沈毅怀疑你,是韩芸汐在背后挑唆的。”
口供上的字迹铁画银钩,是京营参军的亲笔。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韩芸汐回府后,特意避开下人,在公公沈毅面前抹泪哭诉。
她说顾文道在酒楼当众对她动手动脚,言语轻佻。
还嘲讽恩国公府是靠着与皇家联姻才站稳脚跟,如今连顾家都敢欺辱,丢尽了世家的脸面。
那些话,字字都戳在沈毅的痛处上。
沈毅最是看重家族声名,把恩国公府的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被韩芸汐这番添油加醋的话激得怒火中烧,当即拍了桌子。
他没顾得上查明真相,就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亲兵。
他没顾得上查明真相,怒火中烧便亲自骑马寻去,要给这“辱没门楣”的医家子弟一个教训。
他亲自出手,既出了气,又能彰显世子威严,根本没顾及顾家曾有太医的体面。
“韩芸汐……”
顾文道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布满红血丝。
胸口又开始发闷,疼得他蜷缩了一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这般毁我?连一点旧情都不顾?”
“韩芸汐想借沈毅的手除掉你,既打击了太子的势力。”
“又能让顾家陷入桃色丑闻,让顾家在朝堂上抬不起头。”
“真是一举两得的毒计。”
顾文道这才彻底反应过来。
他气得浑身发抖,连手指都在颤,胸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抬起手,指着门外的方向,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这个毒妇!”
“我真是瞎了眼,以前还觉得她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
“没想到心思这么歹毒,为了攀附二皇子,连旧人都能这般算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厮轻叩门框的声音。
“笃笃笃”,三下轻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公子,太子妃。沈夫人亲自来了。”
“她就在府外的马车里等着,说一定要进来探望您。”
“不见!”
顾文道想也不想地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
胸口剧烈起伏着,伤口的疼痛都被怒火压下去了大半。
“让她滚!立刻滚!”
“我不想再看见她那张假惺惺的脸,免得脏了我的眼睛!”
他现在一听到“韩芸汐”这三个字。
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那些被污蔑的委屈,被重伤的疼痛,瞬间都涌了上来。
哪里还愿意见这个始作俑者。
“文道,你得见。”
顾娇娇却出声阻拦,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眼神坚定如磐石,像是在说一件不容更改的事实。
“你如今避而不见,反倒会让外人觉得你心虚。”
“那些本来半信半疑的人,只会因此坐实了那些流言。”
“可她就是个泼妇。”
顾文道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眶又红了起来。
“见了面指不定会怎么颠倒黑白,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根本辩不过她。”
他想起韩芸汐往日在闺中就伶牙俐齿的模样,心里就一阵发怵。
“她泼不了。”
她抬手拍了拍顾文道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
语气沉稳,像是一颗定心丸:“你放心,有我在。”
“我不会让她再往你和顾家身上泼半分脏水。”
“今日咱们就让她把话说清楚,也让她知道,顾家不是好欺负的。”
顾文道看着顾娇娇眼底的笃定。
那眼神清明而坚定,像是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与不安。
心里的慌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多了几分底气:“好,听堂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