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娇娇的问句像枚棱角分明的石子。
“咚”地一声,投进沈策沉寂了三日的心湖。
他握着粗陶茶杯的手猛地收紧。
杯壁上经年累月磨出的细纹路,像无数根小刺,硌得掌心发疼。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枯瘦的手背上凸起,像老树根般虬结。
书桌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拂动。
橘红色的光影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晃荡。
晃出几分藏不住的悲戚,又很快被一层决绝压了下去。
“我不信。”
三个字从沈策紧抿的唇间挤出。
带着喉间的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话音落地的瞬间,沈策重重叹了口气。
那口气长得像是憋了整整三日,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
他抬手,将茶杯重重搁在桌案上。
“你顾娇娇要报仇。”
沈策的目光落在顾娇娇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灵堂的犹疑,只剩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
“不必选在峒笙成婚之后,更不必把自己搅进这滩浑水。”
他撑着桌案站起身。
膝盖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是久坐不动的僵硬。
缓步走到墙边悬挂的《山河戍边图》前。
粗糙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中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
“可你不得不承认。”
他的指尖停在山脉最高处的烽火台上。
那是当年他亲自戍守过的地方,画时用了最浓的墨。
“他的死,与你查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你要查那枚玉佩。”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要揪出贵妃宫里的人。”
“峒笙未必会横死在那个阴冷的别院里。”
这话里带着几分下意识的迁怒。
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明知无用,却忍不住攀附。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的悲凉。
“老臣年过半百。”
沈策转过身,背对着那幅壮丽的山河图。
书房的阴影落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形显得格外佝偻。
“就这么一个嫡孙。”
沈策的声音突然沙哑。
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疼。
“他走了,恩国公府就断了根。”
他抬手,指了指书房角落堆着的半旧兵书。
那是沈峒笙小时候翻看过的,书角还留着他啃咬的牙印。
“从前我站在太子这边。”
他的目光扫过桌案上太子府送来的慰问信。
信纸叠得整齐,却连拆都没拆过。
“是觉得他能安定朝局,护我沈家周全。”
“如今……”
他拖长了语调,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缓缓转头看向顾娇娇,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犹疑。
只剩一片冰冷的清醒,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
“我不会再掺和任何皇子的争斗。”
“做个独善其身的孤臣。”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那里突突地跳着,是连日不眠的胀痛。
“或许才是皇上想看到的,也是我沈家唯一的活路。”
顾娇娇静静站在原地。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拂过朝服下摆绣着的祥云纹样。
没有反驳,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理解沈策的转变。
丧孙之痛,足以压垮一个沙场老将所有的政治考量。
就像当年她失去双亲时,眼里也只有血海深仇,容不下其他。
但玉佩案的关键,还牢牢系在他身上。
系在恩国公府那间藏着玉佩的书房暗格里。
容不得他退缩,更容不得他置身事外。
“公爷想做孤臣,我不拦着。”
顾娇娇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既没有劝说的急切,也没有被拒绝的恼意。
她往前踏出一步。
裙摆擦过地面的金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目光精准地落在桌案中央的玉佩拓样上。
“可那枚玉佩呢?”
“它不仅是恩国公府传了三代的家传之物。”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拓样中央的“策”字上。
那是沈策父亲当年亲手刻下的,字迹苍劲有力。
“更是牵扯出贵妃、二皇子贪腐案的关键证物。”
“您以为退开,就能独善其身?”
顾娇娇微微挑眉。
语气里终于带了一丝锐利,像出鞘的匕首。
“玉佩从您府中失窃。”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半分。
震得烛火又晃了晃,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
“无论您愿不愿意。”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策的眼睛。
像是要将自己的话,一字一句钉进他心里。
“恩国公府早被绑在了这案子上,动弹不得。”
沈策的身体猛地僵了僵。
扶着画轴的指尖,在微凉的绢布上顿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绢布上的墨香,似乎都变得刺鼻起来。
“老臣明白。”
他沉默了足足三息,才缓缓开口。
声音里的悲凉淡了些,多了几分被点醒后的沉重。
他转身,重新坐回那张铺着墨色锦垫的椅子上。
“玉佩的事,我会全力调查。”
“府里的老管家。”
他抬手,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
“甚至看守后院库房的杂役。”
“我都会亲自盘问,一个都不会漏。”
“但我不会再与太子府有明面上的牵扯。”
他强调了“明面上”三个字。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是他年轻时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思考时总会这样。
“这就够了。”
顾娇娇立刻点头,语气缓和了几分。
她知道,能让沈策做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
“公爷只需查清玉佩的流向,剩下的交给我。”
她话锋一转。
像一把灵活的剑,瞬间从玉佩案绕回沈峒笙的死因上。
“您说峒笙的死与我有关,可您有没有想过。”
“我害他,没有任何好处。”
“皇上给我半个月期限。”
她伸出手指,比了个“十五”的手势。
指尖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查不清,就要治我结党营私之罪。”
“沈峒笙一死。”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惋惜。
“我手里唯一能牵扯二皇子的线索,就断了大半。”
“还让韩芸汐抓住机会,在灵堂当众构陷我。”
“若我真要动手。”
她往前又走了一步,与沈策隔着一张桌案对视。
“只会在他吐出所有有用的信息后。”
“绝不会选在这时候,自断臂膀。”
沈策抬眼。
眼底的红血丝似乎淡了些。
闪过一丝清晰的认同,像乌云裂开一道缝。
他之前被丧孙之痛冲昏了头。
满脑子都是沈峒笙倒在别院里的惨状。
此刻被顾娇娇点醒,才觉出其中的蹊跷。
那些被悲痛掩盖的疑点,一个个冒了出来。
“您若真想为峒笙报仇。”
顾娇娇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像一把出鞘的匕首,直刺要害。
“与其怀疑我,不如去查二皇子、峒笙公子和韩芸汐之间的勾当。”
“据我所知。”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透露一个惊天秘密。
“峒笙公子死前三天,一直与二皇子的贴身侍卫秘密接触。”
“两人在城南的茶馆,见过不下五次。”
“而他最后一次露面。”
顾娇娇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策。
“是在韩芸汐城外的那处别院。”
“他是死在韩芸汐身边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