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狱之内,宫里连夜赶来的御医在内室接连把脉。
天子在外徘徊不止,骨肉欲分离的情形,在除夕夜,他经历过一次。
只一次,他今生今世也不愿再尝。
可如今,他不得不再次面对。
因病态事急,李御没有来得及转至他处,且没有天子的话,也无人敢移。
天子暗自焦急中,多瞧了一眼周遭。
霉气熏天,暗黑无边,角落更是鼠虫乱串……这等坏境,便是李御呆了半个月的地方?
李乾逸不禁想起李御出生那会,因是嫡长子,举国欢庆,他瞧过刚出生时那对眉眼,弧度、形状与自己如出一辙!
亮晶晶的黑瞳嵌着璀璨的光,他捧着柔软的小身躯,听他有力的哇哇大哭,看他吃包喝足安静乖巧。
他将自己用过的襁褓给了怀里孩子,虽然有些陈旧,却是最好的传承,金玉裹、富贵足。
他还亲自赐名-御!
御者,凌驾天下也。
那时,他发自真心。
“如何!”李乾逸有些等不急。
太医院之首急忙出来,整跑跪下道:“李……李御……突发高热,原因还不明……有点棘手。太医院众人正在寻病因。”
“都这么久了,为何还未找出原因?!”天子追问。
“许是李……李御……”太医院之首只能喊李御为李御,纵然他以前叫惯了太子殿下,“病由还未查明,但现下李御心有余悸且苦闷缠身,风寒湿霉易入体……”
“到底能不能治好!”天子要的,终究是一颗定心丸。
“五成把握!”
李乾逸长叹一声,忽闻内室李御的呼唤。
“还请陛下移步一见,若治不成……”
太医院之首的言为之意,便是……见那最后一面。‘
天子随即入了内室。
却见李御冲着自己伸出手儿,李乾逸终究是不忍,纵然他和赵虞不过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可虎毒不食子,躺着着可是他的儿,流着的也是他的精血。
李乾逸坐了下来,轻声安慰:“御儿……”
只这一句亲切的叫唤,李御便明白今夜的装病,成了。
“父皇……”李御不着急诉苦,他接连颤巍巍的叫了三声父皇,心想,这既然是演戏,那务必要逼真的,所以,他想起了他的母后。
瞬时,两行热泪倾泻而下!
最为晶莹无杂的东西干净利落的、直接化开了父子长久以来积累的宿怨。
“父皇,孩儿错了……”李御紧紧拉着李乾逸的手,哭诉起来,“御儿活不长了……想和父皇说些掏心窝的话……”
一语而已,天子便红了眼眶。
李御痛哭流涕,悔恨交加道:“我不该嫉妒李延的……先前我大意摔马,受了重伤,以为父皇欲将我遗弃,心里焦急,才故意让收割打翻了李延的药。现如今……悔不当初啊……我这是报应……”
“事已至此,自责无用,延儿病情已稳,用药吊着,一时也无碍,朕已派人再去东瀛……”
“我身来便是太子,以为父皇器重,得群臣支持,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这殊荣……可我一时受不了父皇将权利悉数转嫁给了皇弟,这才想着用龙袍麻痹自己……是我不对……如今事情败露,我无言见父皇……现下也别治了……让我以死偿还。”
“不足死!不足死!……”天子的手被紧紧握着,他能感受到李御的恋恋不舍,他将手覆盖在李御的手背,轻拍着安慰:“圣贤孰能无过?御儿,你知错便好!”
李御一边蹬腿嚷着要死,一边哭个不停。
“我活该……”
“我死不足惜……”
“我这样的小心眼哪里配得上大荣的太子……父皇贬的好。”
“我死了,皇弟便是大荣名正言顺太子……我在天上替他开心。”
“可我对不起父皇的栽培,我对不起父皇小时候送我的小马驹,叫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死了好,父皇没有我这样的儿子!”
李御一边悔恨哭诉,鲜血一边从唇口咳出,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衫。
鲜艳、且刺心的颜色扎上了李乾逸的心,“御儿,你快别说了,保重身子要紧。”
“让血流干吧!父皇,我把这一身的精血还给你。”
“胡言乱语!朕不准你胡言乱语,朕要你好好的!”
“父皇……原谅儿臣吧!”李御泪眼朦胧,言辞万般恳切,他从天子手掌中抽出手,一副决然凄苦,他含泪哑声:“御儿带着父皇的宽容,死也瞑目。”
当李御的手掌从天子手中滑落的一瞬,李乾逸心急如焚,他生怕这样的失去是永久的,是再也无法挽回。
天子见状不禁心酸,眼前自己的儿,已坦诚认错,将心扉敞开,叫他一个做父亲的又如何再罚了去!
“御儿……父皇,原谅你。”
“当真?”李御闻得此言,哽咽着、挣扎欲起身,“父皇说的可当真?”
“父皇一言九鼎,自然当真!你且要坚持……”
“父皇。”李御猛得倒下,半盒着双眸,艰难抽泣,“父皇……一切都晚了……但儿臣不想要父皇的承诺,儿臣想要父皇做一件事。”
“你说”李乾逸急忙探手,将身子往前挪了又挪,“朕一定做到!”
“父皇,儿臣还记得小时候,您下了朝,见我在远处骑着木马与宫人打架,你冲我招手,我丢下手中的玩意小跑过去……至跟前,您大笑着将我一把我起来……说我是大荣的骄傲 ,是你的骄傲!这二十几年的风雨,我不知有没有担起您那时的期待。可现在,我想的根本不是成为谁的骄傲,我只想再要一个……抱拥!”李御回过脸来,一双被泪水泡过的眼,可怜兮兮道:”父皇,抱抱儿臣吧。”
李乾逸身心顿时僵住,很快,大荣的天子撇过脸去,颤着双肩,抬起了袖口。
……
李御如愿以偿的让他的父皇红着眼睛、颤抖着身躯抱住了他。
天子肩膀上的脸儿,很是平静。
张开的法子不错!
他将全部将罪责认下,无论阴谋也好,失误也罢。
摊开一切,剥心之言才能得所谓的宽容!
还有,他的父皇、大荣的天子,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以亲情为针、以骨血为线、佐以生离死别、悔不当初……将那到裂缝彻底缝合!
……
让所有人惊讶万分的是。
李御私藏龙袍一事出现了惊天大逆转!
李御昏迷了七天。
七天之后,御府解禁。
太子妃被放回府,背读女训、女德。
信王李鹤贤被剥了三年俸禄,禁足一年。
李御虽太子名头未复,却被接入宫中接受疗养。
……
室外花香鸟鸣,室内的病患心情甚好。
李御啃着供果,吃的有滋有味,他平静的看着李延整袍跨入,直径坐下。
李御斜靠着软榻,望过去,笑眯眯道:“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记得你需监国又需参政,是个日理万机的人物。”
李延不动如山,深邃的侧脸依旧潋滟着惊鸿,他淡淡道:“父皇说,你我兄弟一场,血脉相连,你病了,我自当多瞧瞧些。”
“奥……原来是父皇叫你来的。”李御嘎嘣咬了口清甜的脆梨,支着身子道:“我就说你本没这个好心。”
“好心不好心的不重要。”李延掉过脸来,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你怎会突发恶疾?以你精悍骁勇的身子骨,生病可算是破天荒的。”
“李延,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
“你问我答,我且答实话!”李御丢下果核,拿过帕子净了手,又道:“我问你答,你且讲实话。”
李延微微一笑,道:“真是个危险的游戏。”
“玩不玩?”李御追问。
“玩!为何不完!红尘无趣,大伙不都图个乐吗!”李延放松了身子,依靠着交椅,歪着脸道:“你是哥哥,你先提问。”
李御目光锐利起来,他直起身躯,一字一顿道:“温言言为何要与你结党?”
李延顿了片刻,风轻云淡道:“她生平最恶龙阳,自己的男人恰恰爱上了个小公鸡,她爱而不得,便想毁灭!”
李御暗自揣摩,似乎除了这个疙瘩,他还找不到温言言背叛他的缘由。
“该我了,皇兄!”
“你问。”
“你是怎么骗得一纵御医为你撒谎的?”
李御睫羽一抬,桃花眸熠熠闪光,笑道:“我不过是在他们进来后威逼利诱,既然父皇连夜出宫看我,根本上我还是他的儿,若帮我这一次,他日我有幸登即,所有人官升三级,月例三倍……若不帮忙,待我封皇,悉数抄斩!”
“你还会使这样的手段?!”
“何止啊……我还一哭二闹三寻死!”李御十分坦然,道:“演了一场浪子回头,痛改前非、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延忍不住低头浅笑,“皇兄,你可真顽皮。”
“李鹤贤又从你这,要了什么好处?”李御又问。
“他啊……”李延深情一眼,道:“不过是几位皇叔想要江南道那块风水宝地颐养天年!”
“这是狮子大开口啊……李延,你当真给他们?”
李御显得有一丝紧张,藩王割据百无一利,早年李平年带兵打仗那般英勇,自己的爹楞是上台便翻脸,他们到头来一块巴掌地都没有,可到李延手里却要破例?
李延站起身来,忍不住再看一眼对方,丢下最绝情的话:“为达权利顶峰,我连皇兄都能割舍,何况一块地!”
“喂,别走!李御在人身后追语,“游戏还没结束,我还有话要问。”
“皇兄,游戏是拿来玩的,不是拿来说的……”
李延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