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从内室晃悠悠的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很艰难。
骆不离笑了:“白公子……你比我还惨!被当做替身……我一直以为你是一枝洁白的玉兰呢?原来是个xx!”
“住口!”白锦白色苍白,嘴角还因背后的伤疼的轻抽,“骆不离,我恨你。”
“你是得恨我,你的男人似乎很想我,但又怕厄运缠身,只好拿你来用……刚刚,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吧!”
白锦怒火中烧,一贯的冰冷面孔因这一句话变得扭曲狰狞,他喊来小厮,“将霍云送至惊鳞房中,告诉他的恩师,此人已将真相告知了骆不离,且欲带他远走高飞。”
骆不离被对方一把扯住头发,白锦靠在耳际,一字一顿道:“骆不离,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但这世上,总有比碎尸万段更痛苦的事情,我要带你去看!”
骆不离的头发被白锦攥在手心,如今像一条狗跪在门缝前。
此时的骆不离因室内的不堪景色,无声的泪水,奔涌而出,他疼的无法呼吸。
首次的,他想杀人,他想将上面那个人剥皮抽筋,然后撒上盐巴,看他抽搐成鬼!
悲愤、暴怒、绝望、痛苦,终让他垂下脸来,拿着脑袋,狠狠撞向坚硬的青石地面。
白锦却笑了,他将鲜血淋漓的人拖至空旷的宅院,小厮随即搬过交椅,让其坐下。
“怎么样?骆不离……刚刚屋内的景色够让人绝望的吧!”白锦风轻云淡,垂着美眸道:“瞧那不正经的师父是如何惩罚的吗?他拿干枯的什物抽爱徒的脸……霍云淋了一脸儿,而后又从后面……惊鳞老人家,真真是老当益壮啊~那一下下的,不比年轻人弱……”
骆不离死咬着塞嘴的布,脸侧青筋凸爆,他怔怔的望向白锦,带着无比的惨烈和痛恨。
“似乎还有场大雨,骆不离,你该回去了。”白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整了整长袍,悠哉的从仇视中晃过身去。
……
大雨很及时的倾泻,骆不离孤身走在路上,浑身上下湿个透彻。
他慢慢走着,行尸走肉一般。
刚刚那最为残忍的一幕,没有一遍遍的回放,虽大雨化作银针,不断的扎向他的全身,他也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疼。
他的心,回到了四年前。
四年前的秋天,他一连烧了五日,也跟着生饿了五日,腿烂流下的脓水粘结着衣裤,铁饼似的,一块一块,那阵阵腥臭让他自个忍不住干呕。可呕出了片黄绿色胆汁,再无其他。
他实在忍受不住,饥饿像只寄生虫,蚕吞了大脑,驱使着他爬下了床榻,寻着一点点果腹的东西。
桌上壶是空的,盘子里的窝窝头早就不见。不用多想,残羹冷炙已被老鼠拖进了洞里。
骆不离环顾四周,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让他拖着发臭的双腿,一步步往外爬。
他想,只要爬出房间、爬出院子、爬到路上自然有人会救他。
手肘撑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亦是摇摇晃晃,从床榻至门槛不过几步,可骆不离爬的艰难,他两眼虚花,呼吸沉重,浑身颤个不止,溃烂的部位经过磨蹭,皮肉裂的愈来愈大,血水直流,一道血路直直的在身下蜿蜒开来。
残存的力气终帮他的上半身越过门槛,骆不离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乍然的欢喜,却在抬头的一瞬,将至冰点。
自己的矮泥巴墙外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有指指点点的、有窃窃私语的,还有嬉笑的!
骆不离记忆力不错,认出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子曾追着他打过,原因……不过是他曾向对方婆娘讨要过一碗水。
那个叼着旱烟,手握镰刀的年轻人,骆不离也是记得的,不过是趁他不在,上门向他小媳妇要两个窝窝头果腹~
当然,还有群上了年纪的妇女靠在意旁闲闲嗑瓜子,那副表情充满了看戏的作态。
还有扒在破院门上的小二狗,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盯着不停爬着的癞物。
从那片漆黑里,骆不离依稀看见糖人被骗的伤心欲绝、看到输了彩鞠时的愤然不甘,还有二人偷瓜被李家狼狗追的狼狈与鬼嚎。
然而,现在的小二狗双眸里充满了恐惧。
恐惧这样的烂物、废物、怪异之物!
将死之物!
骆不离楞了半晌,轻叹一声,终于看清了现实。
皮囊带给他无限的机会,可到这最后,是要统统还回去的……以最扎心、最讽刺的方式。
他继续用着双肘爬行,含泪嘟囔,“死了好!死了好!不再倒霉!不再一事无成!不再饥肠辘辘、不再衣衫褴褛!”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已下定决心,哪怕没人救,他也不要死在家里,这三间竹室也不知是谁留下,他霸占多年,好歹最后要还给对方的。
干干净净的还,不留腥臭。
骆不离的上半身终于挪至走廊。
入秋,凉风起,风铃一个劲的奏着清脆的声响。
他吃力的抬头看着,又看了看围着院墙看笑话的人,心里想着:“若是换竽,冲天响奏,才算是应景呢!”
回过神的骆不离就在万众瞩目下,一点一点的爬,他的目标悄然转变,也是不得不变了。
先前,他以为有人会救他。
可现在,他只想死在前面不远的河里,让清冽的水从走这身脓肿脏恶,血肉落入鱼腹,尸骨沉入河堤,也算是体面。
骆不离的眸光不小心逢上呆滞的小二狗,那个小萝卜不再啃着嘴里的干馍,一块干馍还卡在后槽牙上。
他十分艰难的朝小二狗微微一笑,想用这极为正常的表情去安抚这位受惊的小人。
小二狗终于从那俱蠕动的身躯上受到了熟悉,只是对他的模样动作甚为措手不及。
那桃花似的双唇干裂如河床,小二狗看着上面渗出的鲜血,望了手中的干馍,随即慌手忙脚的从兜里掏出一个来,从院门缝隙中奋力抛了来。
干馍一顿叽里咕噜,卷带起一圈泥巴,活像个顽皮无疆的孩童,一阵过后,好歹在廊下安静停下。
众人乍然起来,纷纷叫喊起来:“爬来!爬来捡啊!”
“小白脸寻常可不是生龙活虎的?怎的?腿就废就废了?”
“如此这般,还如何做人身下客呢?要不就来个干脆将腿剁了,残废总比生蛆死的好!”
“饿的没力气了吧?爬过来吃个果子养养精神,再爬过来叫爹,我便从狗嘴里给你扣点猪杂下水啊~”
骆不离忍着泪花,他只瞧着小二狗,瞧着那个同样眼含泪花,张着小嘴,做着“爬啊”口型,为他默默打气的人!
他要爬!
爬过去!
他要吃了小二狗的干馍在死!
定不负了这唯一真心待己的人!
且好歹不算饿死鬼!
几步之遥的路,骆不离咬着舌尖,让疼痛唤醒几欲的昏厥。
太累了,沉重的眼皮像是被谁抹了层浆糊,黏黏糊糊的,直叫他缓缓合起来。
小二狗终于在嬉笑声中明白过来,眼前的人,躺榻上昏死了七日,滴水未进,怕是下一刻便撑不住了。
他愤然的想要冲进来,将地上的干馍亲自递给对方,可他脖颈处的衣裳却被人死死拉住。
“骆不离!”小二狗怒吼一声。
小二狗挥舞着被禁锢的四肢,泪水汹涌而下,他向发了疯的怒吼,“你快爬呀!爬呀!”
骆不离被这一道饱含力气的悲怒唤回一丝清明,他抬了抬眼皮,无力的看了眼奋力挣扎的人,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磕磕巴巴的干馍。
是了……
还没够到干馍,怎么能睡呢!
可他实在没力气了,双肘撑不住上半身了,只能轰然的趴了下来,用着仅剩的力气,伸过细弱不堪的胳膊,还差一点!
差一点啊!
骆不离忍着泪,不愿回忆种种憋屈过往,而是学着文人的嶙峋傲骨,与毁灭之境抛下一切,断断续续的念叨起来:“星辰犹可摘,我身亦可碎,掷香囊盈车,不如鬼前馍。”
他的上半身子从廊上半垂下来,脸儿悬空,五指竭力伸出,食指奋力指向那只干馍。
“星辰……犹可摘啊……”说完这一句,骆不离急哭了出来。
始终,差一点啊!
他不信这一寸的距离,会让他死不瞑目!
会让他在阴间饿着肚子来来回回、满腹怨念的飘荡!
更不愿到了下头,被众鬼奚落:倒霉鬼,一寸之外的果子也够不着!饿了七日还不是众目睽睽之下饿死了?!
眼角的泪冲刷着薄削的靥,带走了污秽,留下两行清白。
“犹可。。犹可……摘!”骆不离已经越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身躯已不停使唤的渐渐朝着无底深水中下落。
他感受到失重,以及前所未有的放松,只有心头摘果的执念未散,其余的脏器已经缓缓闭起了与外界接触的钝感。
……
此时,却有一角湖光色的锦绸落在骆不离的面前。
来者,眉目如茶,清清凉凉,不带一丝浑杂,乌发用水绿色的绸带简单系着,温润沁心。
他一抬脚,将干馍踢的老远。
他蹲下身,将手中秋梨咬得嘎嘣。
他探过首,带来清凉的袍风。
他笑了起来,舒展的像一片新茶。
他冲他道:“何不食秋梨?!”
……
“何不食秋梨?”
骆不离从往事里回过神,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