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崔开着大吉普一路疾驰,出了五环往六环奔,远处山峰高低起伏,车窗外从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变成了绿色自然。
这条路上几乎没遇到其他车辆,大崔稳稳地把着方向盘问;“彭莱,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你妈了? ”
“三十四年五个月零十八天。”
大崔惊讶地侧脸看她:“你一天天数着呢?”
手撑着头,斜靠在车窗上,任凭大风吹得头发飞扬的彭莱懒洋洋地说:“随口报个数儿你也能信,反正是三十来年了。”
大崔给她递了个眼色,有意问:“我还真挺想知道,你是怎么想通了去看她的?”
彭莱心领神会,叹口气委婉地剖析自己:“人就应该有同理心啊,我也是快当姥姥的人了,如果我处在我妈现在这个状况,应该也会想让白天来看我,更想见见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对了——”
她扭头看向后座,假模假式地打感情牌:“将来你会带着孩子来养老院看我吧?”
后座的白天套着颈枕闭目养神,听到声音才慢吞吞地睁开眼:“不一定。”
彭莱不死心:“如果换成陈月呢?”
白天干脆地承认:“我压根儿就不会让她住养老院,她老了肯定跟我住一起,我照顾她。”
彭莱不高兴了:“哎,你怎么就……”
大崔忙打断她,岔开话题:“要说小天儿是真不错,一面都没见过的姥姥,说看就去看。”
白天坐直身体,伸了个拦腰:“大崔叔叔你可别夸我,那是因为我好奇,想知道能生出彭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彭莱愠怒地转过身去,白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养老院的标准房间是四人间,现在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双眼发愣地看着天花板,嘴唇微微翕动,毫无生气的样子。
另一个老太太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扯着衣襟细心地扥平一道折痕,又在床边坐下,拿出小镜子开始梳头,细致地对着镜子抿着鬓角,慈眉善目。
护士在门口招呼:“丁慧茹,家属来访。”
梳头的老太太赶紧放下镜子,笑呵呵地凑到邻床去拍她的胳膊:“丁慧茹,快起来,你家里来人了,多高兴的事儿啊。”
床上的老太太毫无反应,依然盯着天花板。
梳头的老太太有点难过,遗憾地叹息:“哎,她都不认人了。”
护士走过来笑着对她说:“大妈,您怎么又忘了,您是丁慧茹。”
丁慧茹半信半疑地反问:“我才是丁慧茹?”
护士挽着她的胳膊转了个身,让她看门口:“对呀,您女儿和外孙女来看您来了。”
白天看着彭莱:“进去呀?”
彭莱一动不动,两眼发直。
曾经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也强大了,可以在那个抛家弃女的母亲老迈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显示自己的不屑,只给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完全忽视她,借此向母亲报复。
可是她错了。
见到母亲的一瞬间,犹如一把利刃将岁月披挂在她身上的假象一层层地劈开,直达灵魂深处。
她一直没有长大,永远是那个在乡下杂货店里被父母丢下的五岁小女孩……
面对护士的催促,白天叫不动彭莱,只能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跨进了房间。
丁慧茹从刚才就死死盯住白天的脸看着,此时更是激动,颤抖着手拉住了白天的胳膊:“彭莱,你长这么高了!”
白天无奈地解释:“我是您的外孙女,我叫白天。”
她试着挣开老人的手,丁慧茹紧紧抓住不放,白天只能用眼神示意:“那个才是彭莱。”
彭莱呆呆地站在门框里,像一张不会动的相片儿。
丁慧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嗨,那个是护工!”
白天心情突然好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吧,我是彭莱。”
丁慧茹亲热地拉着白天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彭莱不想看这‘母慈女孝’的场面,转身离开了。
养老院的医生很尽责地请彭莱到办公室详细介绍情况:“老人过去就有脑萎缩导致的智能减退,近期出现了种种加重的迹象。”
彭莱有点不相信:“我妈是糊涂了点儿,可我刚才看她的精神状态还挺不错。”
医生打开病历给她看:“心脏病没发作的时候当然看上去没问题,但每发作一次都会比上一次增加更大的生命危险,您作为家属,我建议还是要尽可能多看看老人。”
病历本里夹着各种检验报告,彭莱一张张地看着,心情复杂,半天说不出话来。
医生轻声对她说:“丁慧茹老人有个习惯,每次在餐厅吃完饭都会偷偷带回房间一些吃的,鸡蛋啊,水果啊之类的,说是要给她女儿彭莱留着,保洁每过几天就得趁老人户外活动的时候给她清理一次柜子。”
彭莱本想一笑置之,再说句‘早干什么去了。’
但是她心里突然沉甸甸的,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门口,看见丁慧茹和白天谈得十分投机,说着彭莱童年时候的糗事,她说得兴高采烈,白天听得前仰后合。
彭莱站在房门遮挡的阴影中,看着她们。
丁慧茹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你瞧我这记性!”
她从衣服里抠抠索索地掏出一把钥匙,神秘兮兮地打开了床头柜,对白天悄悄招手:“来……来!”
白天也学着她蹲下身去,丁慧茹警惕地瞥了一眼躺在隔壁床上动也不动的老太太,从里面偷偷摸摸掏出一个橘子飞快地塞给白天。
橘子干巴巴的,上面还有霉斑。
丁慧茹小声叮嘱:“彭莱,快揣好,偷偷吃。”
白天配合地揣进口袋:“哎,我不让人看见。”
门口的彭莱凝神看着这一切,转身找到了护士站:“你好,请问给老人洗澡的浴室在哪里?”
彭莱,在底特律养老院照顾过无数老太太,各个国籍的都有,今天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的亲妈细细致致地洗个澡。
不同与和白天相处时候的欢快,丁慧茹独处的时候,沉默了许多,彭莱只有一个想法:母亲,是真的老了。
洗完澡之后,她把母亲送回房间,蹲下身,认真地剪指甲。
“你运气可真好。”彭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丁慧茹从发呆中醒来,低头端详着她,白天站在阳台上,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室内,把彭莱和丁慧茹的身影勾勒在光晕中。
彭莱自嘲地笑了笑:“十来岁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哪天在街上偶然遇见你,一定狠狠骂你一顿,没想到再见你的时候,你居然已经糊涂了,骂你你也听不懂。”
丁慧茹虽然糊涂,但也听懂了几句,鼓起勇气说:“你凭什么骂我?你要是敢骂人,我就告诉护士。”
说着她就她穿鞋走人,彭莱捉住她皮松瘦削的脚吓唬:“脚别乱动啊,剪到你肉可不怨我。”
丁慧茹不动了,彭莱开始给她打磨趾甲,专注的样子像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我五岁你和我爸就都走了,我没从你们那儿学着多少和孩子相处的经验, 所以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和她相处的就不是太明白。”
她说得真心实意,可惜白天并不领情,从阳台踱步进来,不屑地抢白:“行了,我知道你这些话是给谁听的,就是戏做得可有点儿过了啊,又是给我姥姥洗澡,又是剪指甲的,跟你彭莱的人设不符。”
彭莱头都不抬:“我在美国干的就是这活儿,外人我都能伺候,伺候伺候生过我的人怎么了?这就装了?你还没看过装的呢。”
“哟。”白天不客气地嘲笑,“你这还不是话里有话?”
丁慧茹听着她们的对话,逐渐不安起来,开口叫:“彭莱?”
彭莱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母亲看向的是白天。
丁慧茹有些紧张地要求:“现在我澡洗完了,指甲也剪完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