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彭莱在美梦和噩梦之间挣扎。
一时回到了四岁,家庭还没破碎的时候,她在父母面前摇头晃脑地唱歌,爸爸鼓掌,妈妈微笑,她开心地扑向父母的怀抱。
一时又晃到了六岁,被抛下的她缩在杂货店狭小拥挤的库房里,一张折叠简易床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姑妈又喝醉了,在店里歇斯底里地咒骂,叫嚷活着没意思。
小小的她蜷缩在被子里,手里捏着从前的全家福,那上面她有爸爸,也有妈妈……
再一晃,就是在美国医院抢救的梦,她被推着穿过长廊,冷白的光线照着她的眼,她昏昏沉沉,眼皮往下沉,耳边传来焦急的英语,乱七八糟地说着什么,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当时她说的话,差一点就是遗言了。
彭莱不想记得,但记忆铭心刻骨。
那时候她喊的是:妈妈……
妈妈,你弄丢了我。
一大早,彭莱要排练,这次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拿出一根防丢绳把自己和丁慧茹的手腕扣在了一起。
丁慧茹迷惑地举起手腕,表情似有抗拒之意,彭莱嗓子特别不舒服,哑着声音解释:“我买这玩意儿本来是准备给白天的孩子用的,你用上了也算我没白买。”
“不管白天晚上都一样,拴上点好!”丁慧茹鸡同鸭讲,却意外地配合,“省的我丢。”
彭莱略有心酸地给自己扣系带:“知道这是为了你好,还不算太糊涂。”
丁慧茹放下手腕,偏头执拗地争辩:“谁糊涂了,我精明着呢。”
彭莱嗓子疼,实在不想多说话,又忍不住像逗小孩一样故意问她:“那你说说看,我是谁呀?”
丁慧茹嗔怪地戳了她一下:“你糊涂啦?你是我闺蜜呀。”
“哟呵,我又成你闺蜜了!”彭莱嘀咕,“不是你护工吗?”
丁慧茹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对对,你是护工!哎呀,虽然你当护工一直不怎么样,可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彭莱笑了起来:“是吗?你能喜欢我还真不容易。”
“因为你的声音听着亲切呀!”丁慧茹起劲地回忆着,“有点像……像说评书的单田芳!”
彭莱摇着头,故意学着单田芳的腔调拉起她出门:“得嘞。”
白天一接到短信说录音棚今天有档期,揣着乐谱就赶来了,录音师老陈果然没有食言,敞开了给她用,自己也留下不走了,说要帮忙。
一开始白天还不好意思,但老陈不愧是白泽奇那一辈的老牌录音师,稍加指点她就觉得耳目一新,干脆把谱子都掏了出来,抓紧这难得的时间调整。
老陈倚着调音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白天,你这么漂亮,男朋友一定也是个小帅哥吧?”
白天头都不抬地做标记,顺口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陈伯伯。”
老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啊?现在男孩子真没眼光,还是该找一个的,不然你一个人生活多孤单啊。”
白天一摆手:“我现在就想着参加超乐,一个人才清静。”
老陈点点头,主动凑过来在谱子上指点:“你这首歌的打击乐部分我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
对于他的凑近,白天并没感觉异常,诚恳地抬起头求教:“您说。”
老陈眯起眼睛弯下身,似乎是看不太清谱子只能靠得近一点,白天似有所觉,闪眼看去,老陈神色认真,专注力全在谱子上:“我觉得用 hip-pop 的那种电子节拍会更灵动一些,比如说加在这里。”
他的脸离得很近,差点就要蹭上了,白天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本能地微微躲闪了一下。
这一会,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后背,正从脊柱往上爬,手指细碎的动作黏腻无比,带着试探悄悄地向前……
白天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老陈。
老陈一脸道貌岸然,还奇怪地反问:“怎么了?”
他那么坦然,白天都差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皮肤的记忆是做不得假的,那种四脚蛇爬过的恶心可怕感觉现在还残留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事先回去了!”
老陈微带责备地笑了起来:“刚来就走?低音和弦乐的部分还没聊呢,年轻人啊,就是没个定性,好机会可不多得,你要学会抓住呀。”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桌面上的谱子,笑着递过来,白天再也听不下去,连谱子都不要了,夺门而出。
彭莱和丁慧茹中间靠防丢绳悠悠荡荡地牵着,一起走到了大崔的火锅店门口,刚要进去,背后传来尖利的口哨声,神气活现得仿佛马上就要有哈雷大摩托轰鸣登场。
可惜,安哲骑着来的是一辆小绵羊电动车,他背着新吉他,意气风发地摘下头盔,故作潇洒地抬腿下车,动作夸张。
彭莱无语地看着他。
安哲一甩头:“彭莱!”
彭莱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他,嘶哑地说:“声带发炎充血,懒得多说话,一边儿呆着去。”
安哲待着没动,丁慧茹乐呵呵地解开了防丢绳,自己往店里走去:“哎,我一边儿呆着去,不妨碍你们。”
“什么跟什么呀!”彭莱无奈地看着走得飞快的母亲,又皱眉转向安哲,安哲故作成熟地低声问:“咱俩的事儿你认真考虑过了吗?”
彭莱大怒:“我考虑个锤子!我对你这岁数的小屁孩没兴趣!”
她甩手就走,被安哲一把拉住,郑重其事地说:“我不管什么岁数,这个男朋友我是当定了。”
彭莱一脸厌烦地啐他:“呸!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这人……你……”
她剩下的话被安哲用嘴堵住了,热烈地亲吻着,彭莱身体受惊地僵直,双眼发愣一动不敢动。
安哲辗转了半天才放开,目光灼热地看着彭莱,期待一个回应,没想到彭莱回过神来第一句就问:“你吃蒜了?”
顿时有些尴尬,安哲硬着头皮解释:“嗯,来之前吃了炸酱面。”
彭莱用手背抹了抹嘴,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咱俩彻底没戏了。”
安哲着急忙慌地赶上去挽回:“为什么呀?你不喜欢我改。”
彭莱拉开门昂着头进去,撂下一句:“因为我也爱吃蒜。”
她把门几乎拍在安哲脸上,安哲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彭莱关门转身一气呵成,这才露出慌张的模样,几步蹿进店内,摸着胸口大口喘气,声音嘶哑地抱怨:“这都邪了门儿了,桃花运这种玩意儿还有连上串的,你说要是让我赚大钱……”
安静地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的丁慧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她,断然摇头:“不可能,我看面相准着呢,一看你这张脸就是穷命。”
彭莱绝倒,伸手拉她进仓库:“嘿?听你说话心里这个痛快!”
她推开门,一眼看见坐在角落里的白天,情绪低落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彭莱拉着老太太走过去,给她递上防丢绳的系带,白天接过来一句话没说就往手上套。
彭莱没话找话地问:“不说下午才跟我交接你姥姥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来了就待一会儿呗?”
白天根本不理她,扣好系带,搀着丁慧茹就往门口走,彭莱冲着她背影喊:“哎你倒说句话呀,我刚到,还没来得及惹你吧?”
大崔偷偷摸摸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小天儿一来就不太乐呵,我也没敢问。”
彭莱嗓子极不舒服,她用力咳嗽了几声,愤愤地说:“都是咱们这帮人给惯的。”
大崔听到声不对,担心地看着她:“你这嗓子还哑着呢,傍晚的演出还能上了吗?”
“不能上也得上。”彭莱咬牙说,“我的专场已经掉过链子了,狂花重组之后第一次参加摇滚趴再取消,以后的演出还怎么谈?”
大崔无奈地刚想说话,门被推开,安哲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也不打招呼,拿出吉他自顾自连线。
“今儿是怎么了?”大崔简直莫名其妙,“又来一个不乐呵的。”
彭莱没说话,敲了敲琴架,示意排练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