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你细妹出事,还不是因为你?
韩江和潘浩宇决定立刻前往潮州。两人买了深圳北出发的车票,两个小时的车程,还要在普宁转一次车,出了火车站,再坐旅游大巴往古城开。潮州只能算个三四线城市。但潮汕人会做生意,出门在外又团结,家乡这些年建设得很好。大型商场、连锁奶茶火锅店鳞次栉比。但这些繁华和韩江二人无关。在古城角落吃了碗砂锅粥,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晚上住哪?”潘浩宇已经开始踅摸路边的小旅店。潮州算半个旅游城市,最便宜的日租房,门口挂着的招牌写的也是50元、70元一晚。这对潘浩宇来说太贵了。他刚到深圳时,租的是龙华汽车站旁边的“挂壁房”,一天10块钱,破床烂架子,公共厕所里爬满了潮虫和蟑螂。
“住我家。”
噢。潘浩宇想起来了,韩江老家是潮州的。这可太好了,来潮州的车费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至少今晚能省一笔住宿费。
两人穿过古城,出了旅游区,厝弄立刻安静了下来。韩江的家在菜市场边上,晚上菜场收了摊,门口留下一地烂菜叶子。这是一栋老式的潮州厝。原本应该是“前埕后厝”的宅邸格局,但如今却被拆成七八户人家分居。韩江的家是违建搭在院埕里的一个小阁楼。一楼堆满了杂物,依稀看得出是个客厅。二楼有两间狭窄的卧室,一个是主卧,一个是韩江和妹妹住的偏房,没有床。这偏房太小了,怎么放得下床呢?
“我们睡的架子床,搬到深圳去了。今晚睡主卧,你睡床,我打地铺。”
“哦。”潘浩宇点点头,下意识伸手去拉灯。可灯绳刚拉开,韩江立刻又把灯熄了。
“别让邻居看见。”
“为啥子?”
“不为啥子。”韩江用蹩脚的四川话回怼过去。
两人一夜睡得都不是很安稳。早晨天才微微亮,他们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韩家荣,还钱!”
韩江猛地拉开窗帘,楼下院埕里已经占了五六个人。一看便知,全是来讨债的。潘浩宇这才明白了,昨晚韩江不让他开灯,是怕债主知道他们回来了,找上门来要账。
两个男孩匆匆披了衣服,下楼平事。
“迈照生啊阿叔。又不是不还钱给你。”韩江拦着一个手里提着杀猪刀的大叔,乞求他能熄熄火。
“你妹妹看病,我们几家借你十几万。现在才还了三五万。你们一家不是逃到深圳去了吗?深圳多发财。钱呢?!”
其实,韩江一家刚去深圳时,韩江是在工地赚了些钱的,只是母亲离开后,父亲终日酗酒,偷走了他攒下的几万块,拿去赌光了。
“你阿爹鬼愣,一天到晚好吃懒做。找他还钱,黄泉路上的纸钱他都还不起!”
“你不替你爹还钱,你也是个懒打野!”
“我还。我会还的。”韩江恳求邻居们,希望他们别再堵着家门。他感到非常丢脸。从妹妹出事后,他们一家的生活每况愈下,让他一天比一天难堪。
“死父仔!你细妹出事,还不是因为你?”
突然,在嘈杂的讨债声中,这句话像甩过来的一柄斧头一样砍在了韩江身上。一直在隐忍讨好的韩江一瞬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暴躁地跳了起来,随手抄过地上的扫帚,发了疯一般朝那个说话的人劈了过去。人群惊叫着四散而开。潘浩宇也吓了一跳,他赶紧上前去拦,掏出手机,道:“扫码,扫码。一人还三百。你们先回去嘛……又不是不还了。闹这么难看,逼急喽,真跑了!”
见有人出面要还钱,躁动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债主们纷纷掏出手机,让潘浩宇扫码。一人三百到账,债主们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了。
潘浩宇心疼地看着自己微信钱包里的数字。他转过头,发现韩江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怯怯的眼神瞧着自己。
“看啥子哟!老子在流水线上拼死拼活攒下的老婆本,自己都舍不得花一分,给你扔进去一千五。这钱,你要还得!”
家里是不能住了。两人收拾了行李,跑到麦当劳蹭空调和热水。
“你就没想着把家里这套老房子租出去?”
“违建的,不让外租。过段时间说不定还得拆了。”
“……”
“你饿不饿?我买个汉堡,我请你。”说着,韩江拿起手机,想搜个团购券。
“那人说,你妹妹出事,是因为你。这……啷个意思哦?”
韩江垂下了头。在妹妹出事之前,他们一家虽然也不算富裕,可至少能维持“普通人”这三个字的体面。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坠落到如此地步。他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参加街舞比赛,而是听妈妈的话,留在家里,或许他们一家人的人生都会因此改变吧……
那是一年的冬天,春节将至,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在潮州,过年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习俗,就是跳英歌舞,营老爷。每个社区都要出几个长相端庄、能歌善舞的年轻男孩,参加英歌舞的排练。在大年三十到初十五的这些天,舞队走街串巷,带来新春的喜气和迎接神明的敬意。韩江就是他们所住的这条街巷里选出来的英歌舞男孩。他从小就很喜欢跳舞,常常和公园里大一些的孩子们学跳街舞。他身材瘦削,四肢纤长,是天生跳舞的好底子。这些孩子们平时虽然不招人待见,可到了过年的时候,便成了英歌舞舞队的希望,各个画着梁山好汉的脸谱,锦衣华服,举着火把木槌,在街巷牌坊间游神请神。
今天,英歌舞队里的一个朋友告诉韩江,时代广场门口有个街舞大赛,听说是上海那边的一家演艺经纪公司举办的。他们想叫韩江一起去参加比赛,赢了,说不定就能和公司签约,到上海发展。
可韩江正抱着走路还不稳的妹妹,实在脱不开身。
“我爸妈出门做工去了。今天轮到我看妹妹。”
“哎呀!她一个小娃娃,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还能把你家给点了吗?”朋友的语气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机会难得,你要是不去,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韩江看了看怀里的妹妹,又看了看朋友手里那张印着上海东方明珠照片的街舞大赛宣传海报,犹豫了。他把妹妹放在床头,又拿母亲的丝巾把她的小脚轻轻捆住。他叮嘱话还说不太利索的妹妹:“小娇,你别乱动。等哥回来,给你带栀粽吃。”
年纪尚小的韩江并不知道,像这样的商业演出、街头选秀,往往作秀和广告的成分居多。上海的经纪公司是带着自己的专业艺人过来的,主要目的,是给商场的年货节大促吸引流量。韩江和英歌舞队的小伙伴们,成了这场表演的“氛围组”。这着实让人不爽。韩江跳到一半就意识到了,可他还是坚持跳完了一整支舞。一下台,他甩了擦汗的毛巾就准备往家赶。可他刚要离开,那个上海的经纪公司经理递了张名片给他。
“跳得不错。你还是学生吧?如果高考考到上海,记得来我们公司面试。”
韩江是英歌舞队里唯一一个收到名片的。队友们怂恿他收下,咋咋呼呼地替他向经纪人承诺,未来韩江一定会考个上海的大学。
骑车回家的路上,韩江把那张名片放在了紧贴心口的衬衫口袋里。他想,有了这张名片,或许他的父母会原谅自己把妹妹独自锁在家里的事。脚踏车的轮子轻快地转动着,韩江似乎在潮州古城密密匝匝的牌坊间看到了高大纤细的东方明珠塔。
然而,当他回到家时,厝弄里挤满了街坊四邻。有人看见他回来了,高声向韩江大喊:“阿江!你细妹个自推开窗,从二楼掉下去了!你爸母带着她去医院了。”
韩江怦怦直跳的心,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滞了。他木然地蹬着脚踏车去了医院。手术室外的消毒水味遮掩不住他的汗味。韩家荣看到他的第一眼,伸手摔了他一个耳光。
“小娇摔到了脊椎,很严重。”韩江拨弄着眼前的薯条,没了吃饭的心思,“那之后,我们借遍了周围亲戚朋友的钱,带她到处找医生。原本是腰椎以下都没有知觉的,来到深圳治疗后,现在只是膝盖以下动不了了。到这个结果,已经是极限了。我们钱方面的极限,也是小娇身体的极限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赵保青和小娇很像。她们都是我辜负的人……”
韩江真诚地向潘浩宇倾诉,可桌子对面的潘浩宇却一直盯着手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你听没听我说话啊?”韩江不满地将薯条弹到了潘浩宇身上。
潘浩宇把他一直盯着的手机界面推到了韩江面前。
“啥子辜不辜负的,云端传来了新照片儿。干正事儿了!”
照片上,一个高大破损的牌楼屹立在村口。牌楼上写着四个大字“女怀清台”。
“啷个意思?”
韩江也不知道。潮州的牌坊虽然多,但大部分都是些“两京科道”、“状元及第”之类的。他打开手机查了一下,哦,这“女怀清台”是个贞节牌坊。再仔细一搜,这个牌坊立在潮安黄家村。
村县中巴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韩江和潘浩宇载到了黄家村。刚走出车站,两人便看见村口的牌楼下停着一辆警车。警察和村民们交代了两句,便上车离开了。
“咋回事?警察来抓人了?”
但警车上除了警察,并没有其他人。韩江和潘浩宇往村口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正坐在牌坊的石墩子上破口大骂。那男人中年、显老、四肢细、肚子肥。看起来不仅没文化,还很油腻。他旁边站着一个六十岁左右、健壮的老太太,正安慰着她头破血流的儿子。
“哎,你看看。”潘浩宇指了指那个男人,又拿出了手机屏保上赵保青的结婚照片,“是同一个人噻?”
韩江有些看不清。潘浩宇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录了个视频,他伸出两指放大画面,男人的脸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
韩江怔住了。还真是!这个男人就是赵保青的丈夫!两人又定睛一看,那男人手里还攥着韩江陪赵保青在飞扬大厦买的缤果12手机呢!而且,那手机上还套着韩江送给赵保青的粉色水钻手机壳。
“哎?这男的好像是我工友。”潘浩宇发现,那男人身上还套着一件印着富康工厂logo的T恤。这件T恤造价低廉、方便实穿,几乎每个厂弟厂妹都有一件。韩江忽然灵机一动,趴在潘浩宇耳边嘀咕了几句,给他出了个主意。潘浩宇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推开韩江,朝牌楼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老周吗!”潘浩宇假装亲切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是我呀!小潘!富康工厂C12厂区的!咱俩以前一条流水线的。”
男人警惕地扫了一眼潘浩宇,道:“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啊老周,你再好好回想回想?”
“哎呀他不是老周!”男人身旁的老太太拍开了潘浩宇的手,“这是我儿子,黄伟杰。”
潘浩宇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道歉:“大哥,对不住,真认错了。”潘浩宇从怀里掏出两支散烟,递了上去,顺势蹲在了他旁边。“我还以为你是我工友,看你头破血流的,兄弟,没事吧?”
黄伟杰叼着烟,这才拿正眼看了看潘浩宇。
“你认识我们村儿的?”
“嗐!就是那老黄嘛!”
“我们村都姓黄。”
潘浩宇觉得自己智商不太够,有点编不下去了。他蹲在旁边尴尬地想点烟,可打火机半天打不着火。一旁的黄伟杰出乎意料地给他递上了打火机。
“这衣服不是我的。我𡚸以前在富康做工。”黄伟杰随口解释了一句。
哦,赵保青还在富康工厂上过班?什么时候的事?
“兄弟,你怎么了?咋把警察都给弄来了?”潘浩宇用下巴点了点警车离开的方向。
黄伟杰还没来得及搭腔,他母亲倒是破口大骂:“还不是他娶的那个晦气老姿娘!死了家里人都要闹!”
潘浩宇大概能听明白了。黄伟杰刚才应该是被赵保青的家人给打了。是不是赵保青的家人也觉得是黄伟杰害死了老婆?太可惜了,要是他们早到一会儿,说不定能和赵保青的家人碰上面。
听见母亲动怒,黄伟杰也破口大骂。什么“贱货”、“婊子”,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潘浩宇越听越不爽,他恨不得把手里的烟头掐在黄伟杰脸上,把他那张丑恶的嘴脸给烫烂。
可还没等潘浩宇动手,藏在公交车站站牌后面的韩江,已然忍无可忍。他冲上来一拳砸向了黄伟杰的鼻子。
“啊!”
黄伟杰大叫一声。韩江并不打算饶过这个对亡妻出口成脏的渣男,他骑在黄伟杰肚子上,按着他的脖子,又是一拳一拳砸了过来。
黄母吓了一跳,紧接着,老太太跟发了疯一样,扑向韩江,又抓又咬,试图把这个陌生男人从自己儿子身上扒下来。
“你谁啊!你是不是她姘头!你说!你是不是富康工厂的!”黄伟杰胡言乱语,蹬踹着想要把韩江从他身上推下去。他手里攥着的粉色水钻手机也掉在了一旁。
“妈!快报警!报警!”
黄母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向村口小卖部跑去,要借电话报警。
见黄母真要打110,潘浩宇赶紧上去拉韩江,两人逃跑前,韩江又踹了黄伟杰两脚,随后,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缤果12,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黄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