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有批港水,你去过春天。
王食欲2025-02-09 12:114,902

  08:有批港水,你去过春天。

  深圳的傍晚,气氛压抑。晚高峰车水马龙,城中村违建的铁皮屋檐将天空压缩成一条细线。远处通红的落日巨大无比,藏身在楼宇的夹缝中。

  韩江坐在飞扬大厦外的楼梯上,盯着手机屏幕。B仔给他发了信息:“不想死就滚上七楼来。”

  韩江烦得挠头,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上楼。他想在华强北活下去,B仔是万不能得罪的。今天上去就算B仔把他打一顿,他也只能忍着。今天的扶梯还恰好坏了。韩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缓缓地爬了上去,刚推开B仔办公室的门,一个装平板电脑的纸盒子就砸在了韩江脑门上。

  “手机呢!”

  韩江揉着脑门,眼神狠厉了一瞬,但很快,他又软下了姿态,故作可怜道:“买家就是个工厂里打螺丝的屌毛,他还真敢报警不成?我赔了他些钱,他说手机拿着用,事情就不追究了。”

  “你早干什么去了?能稳住他,做乜来我这里装逼啊?还报警!你食碗面反碗底,还要不要在我这里做了?!”B仔还在气头上,他带人去韩江家蹲了两天,就为了拿回那台缤果XR。结果韩江和他妹妹都没有回家,只等来了醉醺醺的韩家荣,他还吐了B仔一鞋。那可是B仔刚找人从香港买回来的限量版球鞋。

  韩江只能低头挨骂,他尝试放空:放下自尊、放下愤怒、抽离当下。

  然而,B仔没有继续骂下去。他反倒是停顿了片刻,问:“你签注还在?”

  “啊?”

  “问你香港签注啊屌毛!”

  “在、在。一年两次。今年办了还没去。”

  “缤果的最新款Pad要出了。有批港水,你去过春天。”

  B仔口中的“港水”,指的是“香港水货”的意思。也就是没有加收大陆关税的电子产品。在华强北,这类水货非常多。深圳距离香港很近,坐大巴、地铁一个多小时就进港了。甚至,从深圳北坐高铁到西九龙只要24分钟。B仔让韩江去“过春天”,就是让他人肉到香港,把那批平板电脑背回。对于港陆之间的海关来说,“过春天”是一个灰色地带,只要你不同时携带平板和包装盒一起过关,就会默认那台平板是你个人使用的。就连那些走私水货的香港人也懂。像是旺角附近的荷里活、星际城市、MOKO这些大楼里,藏着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倒卖商家。他们会提醒大陆客户,过关前务必拆掉手机或平板电脑的包装,最好还能买个手机壳套一下。要是做戏做全套,就开机,拍几张照片存下,好似这机器真是自用一样。但,内地客户肯定不会要一个没有包装的缤果Pad。因此,“过春天”往往是两个人一起。一个背平板电脑,另一个背包装盒,回来后再重新封装。

  以往韩江在B仔手下做事的时候,常常是那个负责背平板电脑的。他长得秀气,穿个帽衫,就像个乖巧的大学生。用B仔的话说“韩仔city呀,差佬不会为难他。”只是过春天的风险太高,万一被抓住了,货被扣,韩江要给B仔赔钱的。他已经很久没再做了。如今,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彻底得罪了B仔,韩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喂。”

  就在韩江要离开前,B仔叫住了他。

  “你是找到原机主了吗?”B仔仿佛良心发现了一般,居然相当关心地问,“那女的……那女的没事吧?”

  “看着没什么事。”韩江如实回答,“不像被家暴的,身上也没有伤。”

  B仔松了口气,挥挥手,把韩江打发走了。韩江刚出B仔的办公室,却遇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赵小姐?”

  韩江诧异地盯着眼前的人。赵保青正站在楼梯口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

  “你是来找我的?”韩江试探性地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赵保青犹犹豫豫,她脸上的歉意很明显。或许她是想挽回韩江这个客户,或许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今天扭头就走的举动太没礼貌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韩江几乎不用听到她的道歉,刚刚存在心中的郁结就已经豁然开朗了。

  “你是来找我买手机的?”韩江给了她一个台阶。

  “啊,对。”赵保青顺势往下说,“你朋友不是说,你的店在飞扬大厦七楼……”

  韩江回头看了一眼B仔的办公室,里面传出几个男人大笑的声音。

  “七楼都是卖水货的。下楼去买个国行吧。”韩江带着赵保青往楼下走。

  赵保青踟躇了片刻。

  “没关系。”韩江安抚她,“买个二手的国行,花不了太多钱。”

  韩江带着赵保青下了楼,到熟悉的摊主那里帮她挑了一台品相不错,电池健康程度90%以上的缤果12。看着赵保青扫码结账的时候,韩江产生了一种冲动:要是他兜里有钱,可以给赵保青买下这个缤果12就好了。

  韩江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和妹妹说过的话: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就会想要给你花钱,送你最好的东西。

  会不会伍威就常常给母亲买东西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韩江嘱咐赵保青,他跑到三楼一家卖手机壳的摊位。在琳琅满目的手机壳里,挑了一个他以为女生会喜欢的壳子。

  一个粉色的,贴满水钻的缤果12手机壳。

  当他把手机壳递给赵保青的时候,他发现赵保青并不喜欢这种花俏的设计。但她还是收下了,对韩江露出了一个算得上真诚的笑容。

  “㩼謝,阿江先生。”

  “阿江就好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韩江挠了挠头,“食饭未?”

  赵保青摇摇头。韩江带她下了楼。飞扬大厦门口的巷子里有一家肠粉店,他们这些背包客常常去吃。他请赵保青吃了一碟肠粉,买了一杯店家早上没卖掉的冷了的豆浆。

  八块钱的手机壳,十一块的斋肠粉,三块五的豆浆。这是韩江能给赵保青的最多的礼物。

  两人在沉默中吃了一顿简短的便饭。走出肠粉店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华强南街的街心公园,有几个离家的青少年在玩滑板。华强电子商城门口,惠普电脑正在做促销活动。他们走过去凑热闹。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有几个年轻人正在表演街舞。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这热闹与自己无关,多半是悻悻然地走了。

  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韩江突然说:“我上中学的时候,也会跳街舞。比他们跳得好。”

  赵保青笑出了声。

  “不是吧?”

  “是。”

  赵保青还在笑。

  韩江见她不信,掏出手机拨了段音乐,然后走到路灯下,给赵保青跳了一段locking。他好久没跳舞了,稍微动一动,身上就出了汗。路灯照在他身上,光线幽暗,没有舞台上的灯光明亮。他想起很多自己上学时的记忆。那时父母还没离婚,妹妹还能奔跑,他们一家四口还住在潮州的老房子里。

  赵保青依然笑个不停,她攥着手机捂着嘴,粉色的水钻亮晶晶的,但没有她的眼睛亮。韩江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像一个香港模特。他常常在深圳往返香港的地铁站里,看到那个模特代言的莎莎护肤品广告。只是,赵保青比那个模特多了一点局促的姿态,少了一点盛气凌人的气质。

  “好了,我相信你了。”赵保青的口红在刚刚吃饭时被蹭掉了。她忘记补妆,淡色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更苍白,更让人想要保护她。

  韩江陪她往地铁站走时,心脏在躁动。站在刷卡闸机外,他问:“你家住哪?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赵保青摇摇头。

  “太晚了。不安全。”他的语气急切,像今天下午在售楼处那样,有些逾越了。

  “你怎么送?”赵保青微微板起脸,“开车送吗?”

  韩江没有车。

  “坐地铁,不需要送。”赵保青刷了公交卡,进站了。

  韩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深圳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的晚高峰人潮中。

  他没想到,这居然是他最后一次见赵保青。

  另一边,潘浩宇走进意境丽人美容院,却发现女朋友不在店内。安东尼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又来蹭空调啊?你这天天不上班,富康工厂怎么还没给你开了啊?”

  潘浩宇懒得理他,和冯雪一起轮班做美甲的小姐妹,偷偷帮他指了指外面。玻璃窗外,对面的街上,有个套着厚重的青蛙人偶服装的女孩,正在给过往的行人派发美容院的折扣宣传单。这几天赶上回南天,到处都湿漉漉的。冬天刚过,深圳的气温就有了夏天的燥热。这么厚的人偶服,凭什么让冯雪穿,店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只针对他女朋友。潘浩宇愤然地看向安东尼。安东尼不为所动。

  “是她主动要求的。店里一天多给她六十块钱呢。”安东尼冷笑,“我看你天天跟个街溜子似的,你们公母俩也别成天在我眼前秀恩爱,总得有一个人出去赚钱吧?”

  潘浩宇推门而出。他抢过冯雪手里的传单,帮她一起在人群中发放。他不管拿传单的人会不会真的到店消费,总之见一个人他就往对方手里塞一张,哪怕那人下一秒就将宣传单扔进垃圾桶里。厚厚一沓宣传单几分钟就发完了。

  “走,我带你去吃饭。”潘浩宇拉着冯雪就要下班。可冯雪一动不动。

  “这么糊弄老板不给发钱!”冯雪急了,她一把摘下青蛙头套,头套下,她满脸大汗,发丝一缕一缕黏在脸上,看着狼狈又卑微。潘浩宇心疼得说不出话,他憎恨自己是个赚不到大钱的男人。他把冯雪的身体转过来,使劲拽开了套装背后的拉链。当他把冯雪从厚厚的卡通衣服里“剥”出来时,她的T恤都被汗湿透了。

  “我现在不想跟你去吃饭。”冯雪看着一身臭汗的自己,委屈得要哭了,“我连澡都没洗!”

  她今天没打算让男朋友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昨天不是说好了么,潘浩宇今天有事,要收拾得干净帅气地去龙华美墅售楼处。她以为今天邋遢点,做些卖苦力的活,不会让他看见的。

  潘浩宇也顾不上弄脏身上还需要退还给ZARA的西装,他一把搂过冯雪,往巷口走。他伸手拦下一辆在路边等活的出租车。这是他来深圳后为数不多的一次打车经历。深圳打车太贵了。

  “不走。刚接了网约单。”司机想赶他们下去。但潘浩宇掏出手机扫码:“给你一百,水晶宫去不去?”

  “水晶宫不就一站地铁?”

  “一百五,走不走?”

  司机二话不说,直接取消了线上接单。

  “水晶宫是啷个地方哟……”冯雪揉着通红的眼睛问他。

  “你不是要洗澡撒?水晶宫是温泉。龙华最好的温泉。”潘浩宇语气温柔地回答他的女朋友。

  司机或许是嫌冯雪身上味儿大,忍不住开了窗户,潘浩宇立刻把窗户又按了上去。

  “一百五,还不开空调!”

  水晶宫确实豪华。温泉、喷水浴缸、海鲜自助餐、休息大厅、按摩、搓澡……服务一应俱全。冯雪来深圳打工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到如此奢侈的场所消费。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袍,坐在琳琅满目的海鲜和平时连价签都不敢看一眼的热带水果前,冯雪终于摆脱了一整天委屈的心情。

  “我刚来深圳的时候,就在这里打工。”潘浩宇一边帮冯雪剥虾,一边说,“我给人搓澡。上一次钟,八十块。要是加奶或者葡萄酒搓,就是八十五块。后来有个男客人,在我给他搓的时候,抠我。我报警了。经理打了我一巴掌。还好警察人不错,给我主持公道。经理给我赔了两张消费券。我本来想,这辈子都不来这里了。”

  冯雪顿时觉得手里的甜虾不是滋味了。

  “咱们走吧。”

  “不走。敞开吃。”潘浩宇翘起了二郎腿,“不吃到撑,老子不是被人白抠了撒?”

  冯雪环顾四周,似乎是想找到那个欺负过自己男朋友的经理。

  “他早辞职了。”潘浩宇安慰冯雪,“你以为他就能在深圳混得下去吗?”

  两人在海鲜自助区发泄一般地狂吃。桌子上的餐盘堆成了小山。冯雪怀疑自己打嗝都是北极贝和车厘子的味道。暴饮暴食了一通后,他们迎着潮湿的夜风溜进了龙华美墅的售楼处。潘浩宇用伍威的工卡刷开了样板间的外门。当水晶吊灯骤然亮起的瞬间,冯雪“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漂亮?”潘浩宇带她去的是龙华美墅最大房型的样板间。三层别墅,带电梯和地下室车库。

  “还有院坝。”

  潘浩宇对着空气喊了声:“管家管家,拉开窗帘。”

  随着电动窗帘像舞台帷幕一般缓缓拉开,窗外是铺满了摩洛哥花砖的泳池,和长满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的花园。

  “住这样的楼,咋样?”潘浩宇问。

  “丁丁猫想吃樱桃,眼望绿了这楼也买不起。”冯雪嗔怪,“说话半点不靠实。”

  两人心知肚明这辈子也买不起这样一套房,但此时此刻,他们躺在样板间巨大的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只想享受当下这一瞬间的拥有。

  “你看,那个吊灯,有个灯泡灭掉喽。”冯雪和潘浩宇脸贴着脸,她伸手指了指水晶吊灯。潘浩宇想起来,今天他们去售楼处的时候,他看见赵保青正在维修吊灯。她那么殷勤地给他们介绍房子,可他们不仅骗了她,还私藏了她被偷走的手机。潘浩宇觉得愧疚,便提议帮赵保青把吊灯修好。

  他不修倒也罢了,一修反而出了事。

  就在潘浩宇站在沙发上,抱着冯雪去够灯泡时,他脚下一软,带着冯雪往后倒,冯雪手上没松劲,竟然直接把水晶灯拽掉了。

  样板间的装修本就是样子货,水晶灯固定在石膏板上,这么一用力拖拽,连着屋顶的石膏板一起轰然坠地,摔得到处都是玻璃渣和粉末。

  “没得事吧?”潘浩宇检查他女朋友的身上。冯雪倒是没被砸着,只是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满地的狼藉,问:“你为啥子不站稳撒?这可咋个办?我们啷个赔得起?”

  他们定然是赔不起的,只能趁着夜色关了灯,偷偷溜走。可他们溜走了不要紧,这事却牵扯了赵保青。

  第二天,韩江还是放心不下赵保青,想弄清楚手机里的家暴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再次去了售楼处,可整个售楼处都不见赵保青的身影。

  

继续阅读:09:剑齿虎又是啷个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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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的冬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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