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呾潮州话？
龙华美墅工地外。黄昏来临，正是工人们下工的时间点。门口的夜市支起了零零散散几个摊位。自从龙华美墅三期工地停工后，工人们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了。这条夜市街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热闹繁华。
潘浩宇在小摊前买了个猪蹄花，一边啃一边跨上了韩江的小电驴。两人刷了伍威的工卡，逆着下工的人潮，钻进了三期工地。
龙华美墅是一个别墅加洋房的高端住宅小区。一期落成于2016年，那年正是楼市飞涨的时代，别墅最高卖到了三千多万一套。二期是在2019年建成的，二期又是总价较低的洋房楼盘，当时的楼价已经飙到了最高，甚至还要摇号购买，一房难求。然而，三期的建设赶上了疫情，停工了好几次，又发生工人之间互相传染的病例，开发商赔了不少钱。疫情结束后，龙华美墅的资金断链，不但先前买房的人无法及时得到交付，就连后续规划的楼盘，也无人问津了。
都知道这是个烂尾盘，谁也不想来当接盘侠。更何况，前段时间这里还发现了一具尸体。
从三期工地进去，穿过一排生锈的围栏，就到了三期和二期绿化带交叉的地段。这里停放着很多建筑材料，水泥、砖瓦、钢筋……在一辆吊车后面，几条黄色的警戒线围着一块翻烂的水泥地。听说，那具女尸就是在这片水泥地里挖出来的。那几天下了雨，水泥没有干透，尸体也是刚抛进去的，保存得很好，挖出来时，面部神情依然栩栩如生。
韩江和潘浩宇绕过了案发现场，骑着电动车往二期别墅区的北面走去。北面是龙华美墅一期，售楼处就在这里。他们在一二期交界的大门口，看见了正准备下班的售楼小姐们。她们穿着统一的漂亮洋装制服，仿佛是龙华美墅开发商最后的一层体面。
“哎！是不是她！”潘浩宇指向一个售楼小姐。
那个售楼小姐在洋装制服外面，围了一条丝巾，面色苍白，显得嘴上的口红过于鲜艳。她手里抱着一个拍摄楼盘用的全景相机，脚上的矮跟单鞋很旧了，却还是有些不跟脚。她长得和手机屏保上结婚照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赵保青。
韩江一拧电动车，准备追过去，可下一秒，他和潘浩宇就被保安拦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的！”
龙华美墅是别墅区，周围都是遛狗的年轻少妇和穿着体面的退休富人。韩江和潘浩宇，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送外卖的。”韩江灵机一动，讪笑着回答。
“小区里不让进外卖员！外卖快递都放保安亭。”保安按了下遥控器，电动门一开，“赶紧走！”
韩江不甘心地向售楼处又眺望了一眼，可赵保青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来，这样接近赵保青，恐怕很难。
“偷你二爹的工卡有什么用？”潘浩宇冷笑，他拍拍韩江的肩膀，“走，我带你换个行头。”
潘浩宇所谓的“换个行头”，就是把韩江带到了万象城的ZARA男装区。
“随便挑。”潘浩宇告诉韩江，“我跟小雪约会，每次都来这里挑衣服。”
“你能消费得起万象城？”韩江看了一眼价签，就把衣服挂了回去。他平时给自己和妹妹买衣服，也只逛得起南油批发市场。
“七天无理由退货。先用花呗垫着。这是小雪店里的女孩们教我的。”潘浩宇挤挤眼睛，顺手拿了一套亮面的墨绿色西服，又挑了一件粉色polo衫，递给了韩江。
换了一身“行头”出了万象城的大门，俩人还是骑上了韩江爸爸的那辆美团破电驴。两个男孩直奔意境丽人造型。
造型总监安东尼，对于潘浩宇的造访感到非常不耐烦。他用力地削剪着一位中年妇女的卷发，神情恶劣，吓得客人不敢吱声。另一边的冯雪正在给潘浩宇洗头，冯雪看起来已经原谅了潘浩宇送她山寨手机的事，轻轻搓揉着潘浩宇的黄毛，露出腼腆的微笑。
韩江看着这对情侣，突然感到很是羡慕。他上一次谈恋爱，好像还是在初中的时候，同桌的女生有一双大眼睛，脸颊上总是挂着两颗青春痘。那时候的恋爱只能算早恋，两个孩子不可能规划未来，所谓灵魂上的共振最多停留在放学后都想去吃炸鸡排，而不是麻辣烫罢了。他几乎忘了女同桌去了哪所大学读书，多年前建立的班级QQ群也不再传出以往那般密集的消息提醒。
“洗完了？”安东尼示意潘浩宇坐到他刚刚空出来的转椅上，“我来剪。”
潘浩宇显然不太情愿，但另一边要做美甲的客人催促了冯雪好几次了。韩江撇头看到安东尼动作粗暴地把一张满是头发渣的塑料布围在潘浩宇的脖子上，并用力系紧抽绳。剪刀飞速地削剪着潘浩宇本就不长的碎发，有好几次，刀尖都划过了潘浩宇的耳垂。
这个男人真没意思。
韩江很是看不起安东尼。他趁安东尼没注意，顺手把安东尼放在梳妆台上的蓝牙耳机拿走了一只。潘浩宇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给了个惊悚的眼神。韩江嘴角勾起，轻轻一弹，就把那只蓝牙耳机丢进了洗发床的下水口。
两人剪了个清清爽爽的发型，走出意境丽人的时候，落地窗内的安东尼正举着蓝牙耳机破口大骂：“谁他妈拿走我耳机了？！还就只拿一只？”
人一旦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心情也利落了。更重要的是，韩江看着镜子里干净整洁的自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妹妹出事前的青春年少的时期。虽然现在的韩江按岁数来看也仍然是个年轻人，可就像妹妹从网上学来的口头禅那样，他总透着一种“活人微死”的萎靡感。
两人换好了一身新行头，再次来到了龙华美墅售楼处的门口。这一次，确实没有保安阻拦了，门口的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安保，还热情地帮他们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售楼处装修得相当豪华，室内喷着高级的香水，放着优雅的古典乐。对向的六盏水晶吊灯像迎宾士兵一样整齐的排列在木刻雕花的天花板上，炫目的灯光照在韩江的手上，照清了他手指甲缝里的脏东西。他赶紧抠了抠然后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穿过走廊的六盏水晶吊灯，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一比一还原沙盘。沙盘上展示着龙华美墅一二三期的工程效果。一排排小别墅鳞次栉比地插在沙盘上，看起来和售楼处外面的烂尾工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先生，您好。”一位售楼小姐凑到了潘浩宇身边，“我是龙华美墅的销售小郑。您是想了解下我们的三期楼盘吗？”
潘浩宇被售楼小姐吓了一跳，他正想向韩江求助，却发现韩江的眼睛死死锁在了远处一盏水晶吊灯下的人影上。
赵保青。
赵保青正站在梯子上，给水晶吊灯换灯泡。她穿着有跟的鞋，身姿不稳，看起来很危险。
“我们不要你服务。”韩江告诉销售小郑，然后伸手向赵保青一指，“我要她。”
小郑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维持礼貌地笑着说：“我们是轮岗服务的。现在轮到我了。我们销售之间没有区别的，我也可以带您看房。”
韩江没有理会小郑，目光还是死死黏在赵保青身上。小郑没了办法，嘴里嘟囔着转身去叫自己的同事了。
赵保青听了小郑的低语，疑惑地看了过来。她并不认识这两个客人，为什么要指名让她来带看样板间呢？但不论如何，总比在这么高的梯子上换灯泡要好一些。赵保青急匆匆地爬了下来，碎步跑向了韩江。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赵保青的声音听起来和电话里一样，只是少了不耐烦和怀疑，多了一丝亲切。
“买房。我们要买房。”潘浩宇抢答，他瞥了一眼周遭，自从烂尾的消息传出去，龙华美墅已经很久没有购房人上门了，其他的销售对潘浩宇和韩江两块“肥肉”虎视眈眈。“你要不先带我们看看样板间？”
“好的先生，没问题！”赵保青清脆地答应了，修长白皙的手向旁边一指，“咱们这边请。”
赵保青带着两人往样板间走的路上，总是回头看向他们。她似乎是在凭借自己做销售的经验来确定两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买下龙华美墅的房。
“咱们二位是谁买房呢？”
韩江和潘浩宇面面相觑。
“他！他买。他想讨老婆，得买个房。”潘浩宇立刻把韩江卖了。
赵保青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江忍不住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
“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韩江故作深沉：“我做电子产品生意的。”
“对对！他卖手机的。”潘浩宇的补充显得很多余，“华强北知道吧？飞扬大厦七层，一整层都是他的铺子。”
“是吗？”赵保青的眼睛一亮，“我最近丢了一台手机，正好还需要买部新的。到时候找……”赵保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尚且没打听韩江的姓名。她立刻向韩江伸出手，“先生贵姓？”
韩江握了上去。赵保青的手有点冰凉，皮肤算得上嫩滑，只是涂的粉色指甲油掉了一些，不知道是指甲油太过劣质，还是没有闲钱去美甲店重做。
“我叫韩江。”
韩江松开了赵保青的手，但赵保青却没有松开他的。
“潮州的那条韩江？”
“对……”韩江有些诧异。他父亲姓韩，早些年跑过渔船。他是在韩江上的渔船里出生的，顺理成章就叫韩江。
“呾潮州话？”
“呾。”
赵保青忽然很激动，她忽闪着长睫毛，道：“胶己人！我是潮安下尾人。”
“潮安出美人。怪不得赵小姐是雅姿娘。”韩江的恭维听起来很真诚。
“诨耍话，㩼谢啦，韩老板。”
“唤我阿江。”韩江微笑。
两人一来一回几句潮州家乡话一说，看似关系拉近了不少。韩江着实没想到，赵保青竟然是自己同乡。想起手机里那几张她被家暴的照片，韩江顿时更加心疼眼前的姑娘。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妄想：若是自己真的有钱买龙华美墅的房子，他无论如何也得给赵保青开一单。
三人穿过走廊，来到样板间，赵保青拿着工卡刷开大门，门内是精装修的豪华三层别墅。大理石楼梯旋转而下，绿丝绒沙发在五米挑高的落地窗前熠熠生辉，土耳其手工地毯上停放着一辆昂贵的儿童汽车玩具，奢石餐桌上摆着银制刀叉和金镶边的华丽餐盘，电子壁炉里的虚假火焰就像潘浩宇的心脏一样跳动个不停。
潘浩宇想象过有钱人的浮华生活，但他不知道他也可以亲眼目睹这样的生活。他想起自己在富康工厂的宿舍，顿时觉得自己连有钱人家的一条狗都不如。
“这是我们最好的户型。现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您要下手就得抓紧。”赵保青换上了销售的口吻，“总价仅需两千七百万。这套别墅最适合打算成立家庭的成功男士了。”
韩江哑口无言。妹妹平板电脑里那部韩国电影，正在他脑海中不停地走马灯。他就是寄生虫。他现在像极了穿着一身西装，假装是高材生，跑到有钱人家骗吃骗喝的崔宇植。
赵保青见韩江没有搭腔，猜到他应该是买不起这套房的。刚刚她就打量过韩江身上的西装。虽然款式很时髦，但面料看起来并不怎么高级。她之前接待过一位购买意向很强的男士，那位先生年纪本身就比韩江大，而且身上的西装是纯羊毛的。她举着餐桌上的烛台走向那位男士时，他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告诉赵保青：“我身上的衣服没有一点混纺，一点就燃，我太太连熨斗都不敢往上放。你先把蜡烛灭了吧。”
“当然啦，我们龙华美墅还为不同需求的客户提供不同户型的房子。除了三层别墅外，还有叠拼别墅和洋房。阿江总这样年轻有为的男士，在正式结婚前，也可以买套洋房过渡一下。”
赵保青一套一套不厌其烦地带着两人把龙华美墅所有的房型都看了一遍。然后，按照销售手册上的要求，她把他们带到了VIP商谈室，想看看韩江的购房意向。赵保青殷勤地为他们端来水果和茶点，满心以为眼前这位华强北电子产品老板可以让门庭冷清的售楼处，高低开上一单。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韩江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她的反感。
“赵小姐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看你这么温柔体贴，老公真是好福气。”韩江想把话题引到家暴的事上去，但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来售楼处骚扰售楼小姐的中年男人们一样，油腻、猥琐。
果然，赵保青脸色变了。她没有正面回答韩江的问话，而是暗示性地将话题转回了买房上：“现在没房的男人，也不能随意嫁呀。韩先生在婚前看房，绝对是明智的选择。越是优秀的姑娘，就越看重男方的资产实力呢。”
“意思说你还没结婚吗？”潘浩宇打断了赵保青的推销话术。
赵保青的脸色更不悦，但她还是很快调整过来，轻言细语地回答：“在深圳结婚太贵了，很难的。”
“老家也没人给你介绍相亲吗？”韩江追问。
赵保青彻底不爽了。她并不是那种对客户无限包容的销售。她颇有脾气地将手里的购房合同文件夹往桌上一摔，竟然扭头就走了。韩江和潘浩宇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所措。他们知道是自己问得太急、太直接了。还不等韩江和潘浩宇反应，远处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小郑，着急忙慌地凑了过来，谄媚地笑：“两位先生看房看得怎么样？哎呀，我该提前跟您说的。我们售楼处的小赵就是个暴脾气。要不，我来给二位介绍下咱们这个月的购房优惠政策？”
赵保青已经走远了。再多做停留，毫无意义。韩江和潘浩宇连打发都懒得打发小郑，起身离开了售楼处。
“我看这婆娘也没啥子事情嘛。”潘浩宇坐在韩江的电动车后面，迎着风大喊，“她有没有老公都不晓得。搞不好，那照片上的女娃不是她。说不定是网图嘞。”
“网图？她做乜下这种网图？又不係白仁仔。”韩江没好气地反驳。
“要不算喽吧。”潘浩宇打了退堂鼓，“那婆娘也没得事，你幺妹儿又因为这个事回不克家。这手机，老子就凑合用嘛。你是好人，老子不找你麻烦。”
韩江没有言语。他总是放不下心来。赵保青确实看着不像被家暴的样子。可手机里的那些伤痕图过于触目惊心。再者说，赵保青也算他半个老乡……
“你是看那婆娘长得美，动了歪心思了吧？”潘浩宇打趣地拍了拍韩江的肩膀，“那个级别的婆娘，是咱俩这样的能攀得上的不？人家一身小西装裙，高跟鞋踩得哒哒哒。说不定哪个买房的阔佬，就看上她，娶她回家了。”
韩江仿佛被戳到了痛处。想起刚刚他不过是多问了几句，赵保青扭头就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很卑贱。在深圳这种大城市里，他见过太多高傲的城里女人。她们皮肤白皙，身材苗条，韩江帮他们跑腿买来最新款的缤果手机时，她们从不拿正眼看他。可赵保青又凭什么？她不过是潮安乡下来的女人，在城里住了几年，皮肤白了、嫩了，就看不起他们这些挣扎在底层的穷男人了吗？再说了，他刚刚在她面前，也没有暴露自己是个穷男人，只是没有答应要买房罢了。
韩江越想越憋屈。电动车急停在了意境丽人的玻璃门前，潘浩宇下车时，有些犹犹豫豫。
“哎，阿江，你……”潘浩宇瞥了一眼玻璃窗内的女友，“你后爹那个工卡能借我下不？我晚上想带小雪进去看一眼样板房。咱现在确实买不起，但看看总行吧。是吧？”
潘浩宇这是想在女朋友面前吹吹牛。韩江心不在焉，随手将伍威的工卡递给了潘浩宇。殊不知，他这一个疏忽，害惨了赵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