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成个猪栏最叻你！
傍晚的C12厂区，流水线轰鸣，震耳欲聋。潘浩宇举起手，厂务看见了，但没有理他。他一次次地举起手，直到旁边的工友都注意到了，厂务不得不走了过去。
“今晚加班，你又干嘛？”
“我不能加班。我有事，要走。”
还不等厂务同意，潘浩宇扫完最后一个键盘上的灰，丢下刷子往更衣室走。厂务只好拉过一个学徒工，坐在潘浩宇的位置上顶替了他。
“干你娘，仗着自己跳过楼，臭叼毛！你母生个叉烧都好过生你啊！”
潘浩宇皱着眉走出了作业区。他扶着更衣柜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从工厂压抑的气氛中浮潜上来。从他几年前来到深圳打工开始，他已经忍受了无数的谩骂。在他川西老家，没人用这么肮脏的语言骂过他，也没有人只因为他年轻、贫穷，就看不起他。但深圳太不一样了，这里的楼好高好高，看起来比他家村庄前万年飘雪的幺妹峰还要高。潘浩宇脱掉了微尘服，看着衣冠镜前乱糟糟的头发，发根已经长出了黑发，他得去找冯雪染个头了。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距离他和韩江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从这里骑车去飞扬大厦，反正也路过冯雪上班的地方。但是等他到了意境丽人造型，他却在玻璃窗外，看到造型总监安东尼正和冯雪站在一起。安东尼贴在冯雪身后，两臂环绕着她，非要手把手教她怎么用店里刚进的新款吹风机。冯雪艰难地想避开他，可这个姿势避无可避。
潘浩宇摔了小黄车，推门进了美容院。他想好了，今天非要揍安东尼一顿不可。然而，就在安东尼和冯雪看到他的一瞬间，两人“唰”地弹开了，冯雪看出了男友的愤怒，她怕潘浩宇一时冲动，赶紧推着他出了门。
“你干啥子？老子今天非要废了他！”
“潘浩宇！”冯雪抬高了声音，“你和安东尼打锤起，我丢工作，你进派出所。都是出来打工的，你莫毛焦火辣地！”
“可是——”
“可是啥！你赶紧走。走嘛！”冯雪伸手推搡潘浩宇，潘浩宇还是瞪着玻璃窗里缩头缩脑的安东尼，“你走不走？老娘数到三。一、……”
“走走走！我走嘛！”
到底是个四川男人，见自家女人发脾气了，就像耗子见了猫。冯雪第二个数都没数出来呢，潘浩宇就扶起地上的小黄车，往路边走。跨上车，他依旧不忘对着安东尼狠狠竖了个中指。
到了飞扬大厦，韩江已经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他看到潘浩宇，有些诧异。
“你来早了。”
潘浩宇看起来非常疲惫，闷闷地抬了抬下巴，跟着韩江进了飞扬大厦。
“等下你不要冲动。我来跟对方谈。”
韩江很担心潘浩宇会像昨天对待自己那样，揪着B仔领子不放。
“B仔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今天飞扬大厦的电梯坏了，韩江一边和几个拿货的背包客气喘吁吁地爬楼，一边对身后的潘浩宇仔细叮咛，“我可是来帮你的，你不要搞我，弄得我以后在飞扬，都没得食揾了。”
潘浩宇倒是挺沉默的，也没像昨晚那样出口成脏了。不，与其说他沉默，不如说他是情绪低沉。仿佛，他和昨天那个潘浩宇是两个人。
这小黄毛不会有啥精神疾病吧？
韩江犯起了嘀咕。
七楼终于到了。韩江敲了敲门，低眉顺眼地拉着潘浩宇进去了。他把那部XR爆改的14Pro往桌上一放，B仔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韩仔，我还没被人退过货呢。”B仔话音刚落，旁边忙碌的男男女女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韩江。B仔的工作室从不退货，这是飞扬大厦人尽皆知的事。“成个猪栏最叻你，怎么就你来退？”
“B哥，这次情况不一样，买家都找到我家了。不给退，他天天来骚扰我妹。”
B仔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潘浩宇，笑着转了转手里的电子烟：“就这黄毛？”
“B哥，这手机有问题的。上面ID都没退出来，我打过去给原机主，对方骂我是小偷。”
“你是说，我的货是偷来的？你想砌我生猪肉啊？”B仔站起身。他比韩江高大些，直播用的环形灯打在他背后，让他看起来很有压迫感。
潘浩宇往前走了一大步，和韩江肩并肩了。
“老子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一个破山寨机都不给退，其实是个夹啬子！”这四川方言听起来就是比广东方言霸道些。
B仔听不大懂，但他知道对方在骂他。也就是递了一个眼神，B仔旁边的几个年轻男人站了起来，作势要护他们老大。
“B哥，都是胶己人，有话好好讲。”韩江连忙挡在了B仔和潘浩宇之间。
“胶己人？！”B仔冷笑，紧接着，他猛地从桌上抄过一个笔记本电路板，“啪”地拍在了韩江头上，“胶己人？！你个潮州穷鬼也配胶己人？”
电路板砸头，伤害性很小，侮辱性极强。这回换韩江也忍不了了。
“你卖偷来的手机，传出去也坏名声。B哥，你不要因小失大。”
B仔被戳到了软肋。大半个华强北都是潮汕商人的天下。
“我要求也不高，要是不给退，就解决下现在这个问题。你得让买家有个起码能用的手机。”
韩江已经把话说到了悬崖边上，要是B仔真不想负责，他除了带着潘浩宇离开，也别无他法。但或许是B仔做贼心虚，亦或许是他真的担心韩江把事情说出去坏了他的名声，他往后退了退身，抬手招呼一旁的小弟：“去给他们拿张扩容卡。512GB的。”
手机内存不是不够么，那就把128GB的存储容量，改成512GB的。大不了就把对方云盘里的照片全下载到本地，最后留点内存给潘浩宇用就行了。
B仔的方案，是最低廉的。一张512GB的扩容卡，比退整机便宜多了。他完全可以从别的报废机型里拆下来，成本近乎于零。
小弟扔了张卡给韩江，韩江这回不敢让B仔改机了，他扯过一旁的椅子，自己动手重新给潘浩宇修了手机。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把上次B仔随意涂的快粘胶擦掉，处理得干干净净地，将手机递还给了潘浩宇。
“你插上SIM卡，试试。”
潘浩宇把卡插上，连了B仔工作室的WiFi。云盘里的照片开始铺天盖地地自动下载了。大部分照片和视频都是这个叫赵保青的女人结婚时拍摄的。作为新娘的她，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只是被一群农村的亲戚们推搡着往鞭炮的硝烟中走。结婚照上的男人又矮又胖，根本配不上她。潘浩宇随手往后翻了翻，照片逐渐从结婚转为了大量的聊天截图和记账本。截图里，赵保青似乎是在跟婆婆商量着今晚要吃什么菜，她下班后去菜市场买。婆婆发来的都是语音，赵保青转成文字后截图保存了下来。然而，或许对方说的是潮州方言的缘故，潘浩宇根本看不懂这些文字。再往后翻，潘浩宇的手指停住了。
“哎，韩江。”潘浩宇扯过韩江的袖子，“你看。”
云盘里逐渐下载了几百张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这些皮肤上全部都是被殴打的淤青和血迹。
“这不对劲吧……”潘浩宇没见过女人被打成这样，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人被打。
B仔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其中一张照片，女人前胸蜿蜒着一条刀疤。这画面触目惊心，连B仔也微微皱了皱眉。
潘浩宇：“我们得报警。”
“报警？”B仔顿时慌了。要是韩江传出去说他名声不好也就罢了，报警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手机是偷来的，你们一个买，一个卖，报警小心自己也完蛋。”
B仔跟韩江认识有几年了，韩江不是那种爱出头的性格，他压根不会觉得韩江能同意报警。可当B仔的目光再次看向韩江时，韩江脸上的犹豫，让B仔有些慌了。
“韩仔，你跟这女的认识吗？她老公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人家的家务事，你乱插什么手？”
“这不是普通的家暴，B哥，她男人是把她往死里打。”韩江忍不住想象，要是有一天自己妹妹嫁人了，受到这样的虐待，他怕是能起了杀心。
“韩江，你敢报警，就是要毁我。”
B仔翻脸了，气氛剑拔弩张。韩江看到B仔微微垂了下眼皮，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小弟，伸手就要抢潘浩宇手里的手机。韩江一把推开小弟，拉上潘浩宇往外冲。几个男人在楼道里追着他们跑，其他格子间里的背包客们探出头，好奇地凑热闹。
就在韩江以为要被B仔抓住时，坏了一整天的电梯恰恰修好了。电梯门一开，韩江拽着潘浩宇钻了进去。等B仔的人爬楼梯下到一层时，韩江和潘浩宇早就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