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这个疤，是老子的光荣勋章。
龙华线永远很拥挤。韩江和潘浩宇抓着吊环，在人群中热得满头大汗。外面天已经黑了，轻轨列车穿过灯火辉煌的红山6979商业区，仿佛闯入了一部赛博朋克电影。餐厅和路边摊传来阵阵食物的焦香，就算坐在车厢里都能闻得到。
太饿了。
“我妹还没饭吃。”韩江掏出手机，迅速地给韩小娇叫了个外卖。他今晚不敢回家。B仔知道他家住哪，估计已经派人在家门口盯梢了。
“那个B哥，什么来路？”潘浩宇问他，“我看你在他们面前，怂得很。他们叫你哪个……憨崽儿？”
“韩仔！那是广普。”韩江瞥了潘浩宇一眼。
“还广普？”潘浩宇冷笑，“老子听着像四川话，我们那边管傻蛋叫‘憨崽儿’。喂，憨崽儿，你不回家，跟着我做啥子？”
地铁到了龙华站。
“谁跟着你了！”韩江径直下了车。
潘浩宇看着对方下楼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在车厢门关闭之前，也急燎燎地跳了下去。
两人出了站，没走两步，韩江猛地回过头。
“你共享单车骑完不付款也就算了，怎么连地铁都逃票？！”
潘浩宇两手插裤兜，一头黄毛很不羁地在风中凌乱着。
“我刷卡过闸机的时候，你干什么突然贴过来。你蹭票都被旁边人看见了。丢不丢人？”
“没钱。”潘浩宇坦坦荡荡、理所当然。
韩江瞪着眼睛看着潘浩宇。他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搞不好他兜里的钱都没潘浩宇工资卡上多。可他毕竟是广东这个发达大省出生的人，又在深圳生活了这么多年，坐车付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怎么招上你这个浪毒。”
韩江碎碎念着往前走。潘浩宇踢着破拖鞋跟在他后面。走到一个分岔路口，韩江往左拐。
“好嘛！”潘浩宇叫住他，领着他往右拐，“你是为了帮我，才无家可归。今晚老子收留你。”
要是韩江直到潘浩宇口中的“收留”，就是把他带到富康工厂的宿舍住，估计韩江就不会答应了。韩江的家也算不上什么王宫城堡，但起码比这个满屋酸臭男人的宿舍要干净太多了。
“哟，小四川，刚窗外看，还以为你带了个靓女回来。”舍友跟潘浩宇打趣。
“靓女？靓女我会往这儿带？”潘浩宇嘴上嫌弃着，但手上还是麻利地换了床单枕套。他指了指那张90厘米宽的小窄床，告诉韩江，“你睡里面。”
“能冲凉吗？”韩江问。
“哎，你比靓女都麻烦。”
富康工厂的浴室很大，很空旷。一般情况下，南方的浴室都会有隔断或者拉帘，但工厂不一样。这里的浴室像东北的澡堂子，一排排的花洒密密麻麻并列在一起，中间是个巨大的洗手池。池子里丢着五颜六色的脸盆，有的脸盆放着洗漱用品，有的堆满了脏衣服。
“跟监狱一样。”
“咋？你进去过？”潘浩宇丢给韩江一条他最新最干净的毛巾，“你懂个屁。我们工友说了，富康工厂的宿舍装修风格，叫‘纯狱风’。”
韩江懒得接这烂梗，拧开花洒的时候，他撇头看见潘浩宇的侧腰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疤。这伤疤大到，韩江不禁猜测，潘浩宇是不是因为这道疤差点死过？
“看啥？你们广东佬眼神怪怪的。”潘浩宇假惺惺地捂了一下身子。韩江恶心地转过了头。
“这个疤，是老子的光荣勋章。你知道老子家是哪儿的不？”
“四川。”
“四川好大，四川具体哪儿的，你猜。”
“成都？”
潘浩宇摇头。
“乐山？”
潘浩宇摇头。
“重庆？”
“我打你哦！”
韩江没去过四川，事实上，他都没出过广东省。在他仅有的高中学习经历中，他只听说过有大熊猫的成都，以及有大佛的乐山。
“听好。”潘浩宇“啪”地把湿毛巾往肩上一甩，“老子来自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县，四姑娘山镇，长坪沟村。”
“这种小地方，我怎么能猜得到？”
潘浩宇似乎是听出了韩江语气里的讽刺，他立刻反驳道：“老子家可不是什么小地方，那是国际化登山圣地，每年来爬四姑娘山的外国人，多得很！我给他们当向导，上一次山，两千块。”
“两千块？那你还来深圳打什么工？随便爬爬山，正版缤果手机你都赚出来了。”韩江不理解，要是他的体格子和潘浩宇一样柔韧强健，他都想去带人爬山了。
“四姑娘山可不是随便爬的山。”潘浩宇指了指自己侧腰的那条疤，“瞧见没？我带人上山，那瓜娃子太菜，滑坠喽。我为了救他，腰上被岩壁划了个大口子。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大，大峰尖尖上都没的雪了。天气不稳定，海拔高，就容易出危险。我受伤后，我妈就不让我干这行了。”
潘浩宇还记得那天，自己失血过多，半昏迷间被几个同村的向导抬下了山。他们发疯一样开着皮卡车往县城医院冲。记忆被打成了万花筒一样的碎片，旋旋转转，拼拼凑凑，他恍惚看见了母亲焦急的脸庞。她用手语飞速地跟他比划了几下。
“你、叔、死。”
三个字。来不及细想，吸氧面罩扣在了他的口鼻上，外科医生蓝色的身影晃动着。等他再醒来时，已经被转到普通病房了。
“其实，登山也好，工厂也罢，都是当牛马。”韩江用一种极其悲观的方式安慰潘浩宇，“你非要把你的牛马费拿去给女人花，简直活该。我告诉你，建立在物质上的爱情，都不是真爱。”
“这手机不是小雪管我要的。”潘浩宇说，“我妈是聋哑人，媒人都不来给我家说媒的。小雪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谈恋爱的姑娘。我就是想跟她证明一下自己。跟了我，别的女孩有的，她也不会少了。谁知道你卖我这么个破手机。”
韩江干了这么多年背包客，说实话也是第一次失手没来得及检查就发货了。他也感到很羞愧。韩江关掉了花洒，走出了浴室。
“明天一早，我妹妹要去医院复查。送完她，我们去警察局报案吧。”
韩江能主动提出报案，这让潘浩宇感到非常意外。且不提报案一定会影响韩江和B仔的关系，搞不好以后在飞扬大厦都没得做了；单是此案涉嫌的盗窃罪行，也会连累倒卖手机的韩江，说不定他会因此坐牢。
或许自己误会韩江了？或许他并不是一个狡诈奸商。
两人约好第二天直接在龙华区公安分局门口见面。潘浩宇还兴冲冲地提了袋早餐蹲在分局前的石头台阶上等韩江。可他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快中午，韩江都没有出现。他给韩江打了几次电话，对面也无人接听。潘浩宇拎着早餐，犹犹豫豫地在石阶上徘徊，不知道自己该进去还是该离开。
分局外看停车场的保安大爷，见此人流连已久，上前想轰他走。
“你来干什么的？报案怎么不进去。”
潘浩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拉着保安问：“我是想报案，但跟我一起作证的人没来。我不小心买到个偷来的手机。”
“偷来的？手机多少钱？超过一千块了吗？”保安大爷看这小伙子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摆起了谱。
“手机把零件拆了也就值个三四百块吧……”
“那不到一千块，立不了案。”保安大爷挥挥手。
“可我花了两千块买的。这算诈骗吧？”
“诈骗立案也要三千块起步。”保安拉着潘浩宇，把他往外拽，“你大爷我，在龙华分局看车看了十来年了。这点法律知识还是有的。像你这种小案子，应该去派出所报案。龙华分局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么？这里是办大案子的！刑侦大案！”
“可这手机里有照片，上面有个女人被家暴了。”
“家暴也是派出所管的事情。夫妻之间都会有摩擦，你敢保证你就不打老婆吗？”
“不打。”
潘浩宇话还没说完，保安已经把他推出了分局。他站在马路边，又给韩江打了个电话。
还是没人接。
潘浩宇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说好了来报案的是韩江，如今放鸽子的也是韩江。他越想越生气，路边扫了个小黄车，就往韩江家飞奔。
等潘浩宇到了韩江家，他看见有不少街坊邻居正围着韩江家的半地下室，指指点点，切切察察。潘浩宇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半地下室的玻璃气窗已经被打碎，窗户里，一片狼藉。韩江颧骨上有一块淤青，正低头收拾满地的玻璃渣子。他家唯一一个值点钱的家电——那台型号老旧的平板电脑，如今也被摔得稀巴烂。韩小娇蜷缩在床上抽泣，用毛巾被藏住了小脸。
潘浩宇猜到了，B仔带人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