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晚的赌约言犹在耳，董月的结局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一些。
秦依依第二天一大早开工的时候，董月已经没事儿人一样地提前到达拍摄现场了，正站在一辆硕大的粉色应援车前面自拍。通告单是早就出来的，秦依依记得今天并没有董月的戏份。
董月呢，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心里其实也发慌。前几天一时气愤和郑九儿铆上了劲儿，没想到还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虽然事态是控制住了，但她却敏锐地感觉到大家都不搭理她了，且不说那些明着翻白眼的工作人员，就是唐小仙和严导也统一不回她的信息、不接她的电话了。
“嘁，老娘不稀罕！”她嘟囔地骂一句，招呼助理继续给自己和粉嫩的应援车合影发微博，人气不再了，排场还是要有的。
新结交的珠宝商男友和董月正打得火热，连唐小仙这么难攻克的剧组都给她争取到了女三号的角色，能造声势的应援车更是频繁来往剧组。一个在组仅仅十五天的人，应援车要披红挂绿地一周来三次，虽然给剧组的吃喝礼物份数有限先到先得，倒是每次都能攒出一串三流媒体来探班。
今天是周三，应援车照例踩着点开进了剧组，准备探班采访的八卦记者早就拿好红包在车里头准备就绪了，应援车的车门却迟迟没打开。董月守着车门凹了无数张自拍，终于有点装不下去。
她“嘭嘭”地拍着车门发脾气，车里的人们却一脸焦急地一边接电话一边冲她隔窗摆了摆手。情况过于诡异，以至于剧组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来看热闹。
董月也被弄懵了，刚骂上一句“搞什么鬼！”身后却被大力一撞，整个人“啪”的一声扑倒在地，彻底摔了个狗啃泥。这回不能骂人了，摔得太狠，门牙崩断了一半。董月脑瓜子嗡鸣，觉得自己是被流星砸中了。
原地缓了半天，狗腿的小助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搀扶自己？她在愈演愈烈的嘲笑声中茫然抬头，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珠宝商男友。
“亲爱的！你怎么来了？我这是，这是怎么了？不对，你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男人四十多岁，肥颤颤的身上有一套过于紧绷的亮色西服，他怪异的长相和打扮不足以吸引围观者的目光，反倒是一脑袋稀疏过头还散发着焦糊味的发型更耀眼瞩目。怎么说呢，那发型像是被火给燎过一片，强行剃发还没剃完的。
男人目眦欲裂，几步上前拽起董月劈头盖脸就给了她一记耳光：“贱/人！花我的钱还想害我的命？刚一脚没踹死你，是他/妈老子脚下留情了！”
董月挨上一巴掌立马口鼻出血，连娇弱也忘了假装，扯着嗓子叫唤：“把话说清楚！谁想要你的命了？”
男人啐上一口，眼神重重瞟过旁边的郑九儿，嘴上骂骂咧咧，却是在埋怨董月发疯要动燕绥的人。骂的是她蛇蝎心肠不配做人，悔的是自己的事业都要被牵连得毁于一旦了。
围观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秦依依心里却很清楚。那位燕总的报复很有意思，隔山痛打牛，还得先把牛提前放在砧板上，当众打脸才能解恨。至于珠宝商的那一眼，她想起了那晚袁拾年和燕总的门外密谈，多多少少好像和自己也有点关系。
应援车转眼变成了新闻车，车门虽然仍关着，里头本来要吹彩虹屁的八卦记者却纷纷拿出长枪短炮，开始捕捉这更抓人眼球的家暴一幕。男人的拳头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围观的人群蠢蠢欲动，到底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
秦依依咬咬牙，冲上前把男人推开了一些：“这儿是剧组，不是你自己家后院。你要在我面前打女人，我就报警。”
秦依依自诩要做一朵黑莲花，偏要去沾一点圣母的光辉，好在那男人果然认识她，被她一吼，骂骂咧咧地揪着董月上车走了。秦依依攥攥拳头，没有跟上去。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心路过，面无波澜地拍拍她的胳膊：“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话很有道理，圣母的光辉也暖不了恶毒的人心，秦依依虽然压根也没能指望董月会领情，但还是被董月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给恶心到了。娱乐圈里不需要善心的圣人，袁拾年说郑九儿是个与众不同的好人，呵，果然是看走了眼。
混剧组的日子很真实也很魔幻，几百号人都是最好的演员，董月的事儿闹得再大，过上几个小时水过无痕，大家心知肚明却都守口如瓶，直到晚上放饭的时候才又有新消息出来。
越来越多的媒体闻风而动，先是把董月和珠宝商在剧组暴力对殴的事挖了个底掉，过气女星和成串富商同时交往的二三事很快就图文并茂抢占了娱乐榜的大半版面，而后又有多位匿名网友作证，表示自己在和董月合作拍戏的时候分别遭遇了多么严重的职场霸凌和人身攻击，很快就把原本的花边新闻推向了一个社会事件的小高潮。
董月这样的过气女艺人，数据基本靠买、逼格基本靠吹，仅有的一个代言本来就是男友手里的珠宝品牌，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商务资源。如此被口诛笔伐一回，顶多是打几轮口水仗，让所剩无几的“老牌艺人”滤镜彻底掉光光罢了。
秦依依知道这种等级的报复并不能让董月伤筋动骨，倒是没想到董月处理危机公关的能力还很有两把刷子。关于她的那些传言正在网上传得热闹，别人躲还来不及的时候，这位姐居然高清镜头一摆，直接素颜出镜了。
圈子里动辄就要录小视频道歉的事儿并不稀奇，董月的小视频却不是为了道歉用的。第一轮释出的小视频是她本人针对所有爆料做的解释：脚踩多条船的金/主绯闻只是无缝对接的正常恋爱；剧组被暴打只是因为自己遇人不淑遭遇了酒鬼男友的残忍家暴；至于那些不同剧组里鸡零狗碎的职场霸凌指控则完全是子虚乌有，全是酒鬼家暴男故意抹黑的手段！
巧舌如簧的公关稿考虑得颇为周到，大小事情基本能够自圆其说，即便网友认为她是在诡辩，视频里她肿胀如猪头的脸和被打断的半根门牙却都是实打实的惨。
谁弱谁有理的网络风气难免，董月故意顶着一身的伤来卖惨，甚至在后续几轮的直播里不惜自我出卖，直接抬出了自己隐匿在老家的私生女，一下子又在被家暴的弱者身份之上建起了新的人设：坚强、无辜的单亲妈妈！如此一来，舆论一边倒的声势迅速改变，反倒又给她拉到了不少的同情票。
董小姐不愧是混圈子的老手，直接把报复的刀玩成了顺风的船，踩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成功蹭到了一波新热度，连久无人问津的业务电话都有几家母婴用品来跃跃欲试了。没办法，这年代黑红也是红，流量代表了一切。
直接受害人小棉花已经不在剧组了，秦依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对于自己而言，她倒并不在意是不是一定要把董月给锤死。娱乐圈里有无数个董月，既然大家不是不共戴天的仇，秦依依也不打算浪费精力去为民除害。
许一找上天台来和她对下一场夜戏，试探着聊一聊董月，反倒比秦依依还心思沉重的样子。
“我出道的第一部大戏是和董月搭的，演一个年下暗恋她的大学生。那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
和陈心的矛盾激化之后，秦依依被连坐，这是许一在那之后第一次主动和她袒露心声。两栋大楼之间的天台连成了一片宽阔的观景连廊，这个晴朗的夜里，许一手里攥着剧本，却没有要和秦依依聊聊业务。
他晃着双腿仰头看星星，有点无奈地冷笑：“这行不好干，人人心里都有鬼。那鬼会诱惑人、异化人，最后再一口吞掉那个面目全非的人。鬼不是鬼的时候，人也就不是人了。”
许一是个专业的实干派，这种多愁善感的人生感慨不是他的说话风格，但秦依依莫名地觉得自己听懂了。外人提起娱乐圈，难免会故作高深地审视名利、评判道义，只有真正身在其间的人才会知道，这里可怕的并不是名利，而是被名利无限熏染异化的人心。
董月对许一的垂涎和骚扰有目共睹，秦依依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会念起董月的好。忽而想起晚饭之前看到他接待粉丝探班，那么真诚温馨的场景在圈内少见，一时又觉得许一这人其实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刻薄寡恩。
她好兄弟似地拍拍许一的肩：“嘿，别这么悲观嘛。环境或许会改变人，但也不一定能改变所有人。不说别的，单看你对待粉丝的态度，这圈子里就没几个能比得上的。许一，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专业、真诚，还很善良。”
“粉丝”在娱乐圈里是个奇特的存在，攻城略地的时候是他们，釜底抽薪的时候也是他们，时不时就眼见他们高楼起，转头又眼见他们楼塌了。
这样高风险的“法宝”通常让艺人本人都觉得棘手，所以大部分的明星艺人会选择对粉丝敬而远之，用得着的时候做做数据、割割韭菜，用不着的时候严防死守、别来烦我；遇着人品差的正主，除了嫌你烦，背地里还要骂得难听些，甚至也有像吸血虫一样骗财骗色的。
许一不一样，他对粉丝是真的好、真的爱，不是爱某一个，而是爱那个全身心支持他的群体。如果神爱世人，许一就是粉丝心中那尊当之无愧的神，“双向奔赴”这个词用得太多显得廉价了，放在许一和他的粉丝们身上倒是个实事求是的形容词。
秦依依羡慕这样的人，直至她变成郑九儿的这一年，她都依然会遗憾当年的自己没能配得上粉丝的爱。所以，她现在真心实意地夸一夸许一，像是能弥补了自己的遗憾一样。
她想得出神，咬着嘴唇发呆，回过神来时刚好和许一意味不明的眼风错开。
许一已经收起了那点少见的多愁善感，也搭一搭她的肩：“郑九儿，你心太软了，真的不适合和袁拾年在一起。”
话题转得太快，秦依依又羞又窘，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不已。许一笑着帮她拍拍背，坚持自己的观点：“你别不信，董月的事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袁拾年要整的人，多蹦跶一天都算他失败。你落在他手里，骨头渣子都不会剩的。”
秦依依不明白，要整董月的不是小棉花的燕大总裁吗，跟袁拾年有什么关系？
许一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等秦依依回到剧组下榻的酒店时，那里的气氛已经重新热烈起来了——酒店的大厅里有一面宽大的LED显示屏，上头正在循环播放着董月在《忘我》剧组的全部单人花絮。
花絮内容清晰详实，连带着口齿清晰、铿锵有力的旁白解释，事无巨细地演示了董月入组以来所有欺上瞒下、职场霸凌、违背合约的“罪证”。不再需要什么巧言令色的洗白小视频和五毛钱一个的活人水军，全套的合同外加音视频花絮铁证如山，《忘我》剧组送给无良艺人的最后一份大礼，是一份公事公办的解约声明和索赔传票。
秦依依后知后觉，突然明白了唐小仙和严导之前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地无限纵容董月作恶了。可是，这么大动干戈地整治一个董月，值得吗？
手机贴着掌心震一震，是袁拾年手执毛笔写字的一张剧照。
玉手素笺，风流倜傥的一行字写着：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嗐，什么董月，什么圈套，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