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华洋公会三条街的地方有一条宽不足六尺的“老鸦巷”,在老鸦巷的中部靠西的位置有一间不起眼的修鞋铺,铺子门口立了块木板,上面写着补鞋、上油、改款、擦鞋等经营项目,负责补鞋的师傅姓梁,叫梁大河——梁洞庭口中在城里补鞋的父亲正是他。
梁大河六十多岁,额布重纹,掌生厚茧,腰上系了张已经蹭得油光锃亮的围裙,此时正坐门口埋着头给一双布鞋缝底,每当他咧着嘴用力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会挤成一条条肉垄,像是原地蛹动的细蚕。
正忙碌间,梁大河感觉眼前光线一暗,便赶忙抬起头招呼顾客。
“哟,您好,您是要补鞋还是擦鞋呀?”梁大河先是打量了一下顾客面貌,是一个留着平头的帅气男子。面有点生,不是熟客,因对方是空着手来的,便又习惯性地望向对方的鞋子——是一双鞋面有点发皱的尖头皮鞋。
在梁大河打量眼前顾客的时候,顾客也在打量着眼前的老板,且观察得更为仔细。只因他并非单纯来补鞋的客人,而是克林派来暗访梁大河的吴焕生。
吴焕生伸出左脚甩了甩脚上的鞋子,对老板说:“这鞋底子磨得有些薄了,想钉个鞋底加固一下。”
梁大河仔细瞅了瞅吴焕生的鞋底,啧啧嘴,用年老混浊的嗓音打趣说:“是有点薄了,没想到你们这些穿皮鞋系领带的讲究人也这么节省。”
吴焕生“呵呵”一声,解释说:“咳!穿顺脚了不舍得扔。”
梁大河放下手里的布鞋,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线头碎絮,走到一眼就能望到底的铺子里头去了。不一会儿左手提着一双胶鞋右手拿着一张橡胶皮走出来,笑呵呵说道:“您别介意,我就跟您开个玩笑。节俭一点好,往大了说是咱中华美德,往小了说要没你们这些客人支持我也就端不得这碗饭喽。”说完更加爽朗地笑起来。
“来,”他把手里的胶鞋扔到旁边一张专门供客人坐的椅子前,“把鞋脱下来暂时先穿着,头一次碰到出门补鞋穿着它来的。”
见吴焕生没反应,梁大河又看了眼胶鞋补充道:“放心吧,旧是旧了点,但干净。”
吴焕生这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克林在土窖找到的鞋钉,说:“我想要用这种鞋钉来补,你这儿有吗?”
梁大河接过鞋钉一瞅,便还给吴焕生说:“您这就外行了。这是老款长钉,是用在那种厚重老土的木屐和厚底板鞋上的,皮鞋得用短号鞋钉,而且这么长的鞋钉钉进去底子裂了容易扎脚。”
吴焕生假意“哦”了一声,仍执意要求道:“你不用管,你就说你家有没有这种鞋钉就行了。”
梁大河摇头:“这种鞋钉我早就淘汰不用了。”
“那你知道谁家还在用或哪里还有卖这款鞋钉的吗?”
梁大河再次看了看吴手上的鞋钉,有些许不情愿地说:“穿过老鸦巷,过大马路,再直走半里许,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还在用这种淘汰产品,整个诸城的同行也就他还在用这种鞋钉了。”
吴焕生道了谢,径直朝巷尾走去。正如梁大河说的那样,在穿过大马路半里多地的菜市场旁边,有一家更为不起眼的修鞋铺,准确地说叫补鞋摊,它连一个像样的哪怕是小一点脏一点甚至乱一点的铺面都没有。摊位上只有一个用草纸写的招牌,上写“老王补鞋质好价廉”八个大字。经营这个小摊的也正如梁大河所说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额头和脸上的皱纹比梁大河的更深,掌心和指关节处的茧子也比梁大河的更厚,不难看出岁月并没怎么善待这个理应颐享天年的老人。
老人同样系着一张围裙,上面已磨破了好几个洞,面前摆着一套老式的补鞋工具。此时他正闲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双手抱着右膝,背靠在身后一家粮油店的墙上,脸上的表情隐隐透露出他对自己生意惨淡的担忧。
“大爷!”吴焕生到他跟前时喊了一声,并下意识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诶!”老人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但有力,他没想到还有年轻人会来照顾自己的生意,脸上除了热情还夹杂着几丝意外。
然而吴焕生只是拿出那枚鞋钉开门见山道:“大爷,我想找你了解一下这种款式的鞋钉,能看出它以前是用在什么鞋上面的吗?”他的声音依旧很大。
老人也依旧满脸热忱地笑说:“小伙子,你不用这么大声,大爷耳朵灵光着呢。”说着接过他手中的鞋钉。
只略微瞅了两眼,老人就把东西还给对方,并说:“这东西是鞋钉不假,但绝对不是从鞋上拆下来的。”
吴焕生有些诧异:“既然是鞋钉,不是从鞋上掉下来的那是从哪里来的?”
老头没说话,侧着身子在自己的工具箱里一顿扒,最后拿出一颗用过的旧鞋钉递给吴焕生:“这就是你拿的那种鞋钉,现在已经停产了。”
吴焕生接过鞋钉一对比,款式型号确实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大爷给的鞋钉因为有一点弯曲而显得稍短一些。
吴焕生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端倪,遂又问:“一样是一样,但也说明不了什么呀!”
大爷伸出手指敲了敲他手上的两枚鞋钉:“你仔细看,我的才是从鞋上拆下来的,钉帽沿有用钳子拔时留下的磨痕,那个弧度也是在拔的时候来回扭动造成的。而你的鞋钉,比较直,钉尖有明显的磨损,以至于尖头的四个棱角宽窄不一样——”
“我知道了!”没等大爷说完,吴焕生已恍然大悟,激动地抢着说,“正常情况下从鞋上拆下的鞋钉,特点是钉帽有钳子或镊子造成的磨痕,钉身有一定弯曲,而钉头一般完好无损。”
“没错,”大爷补充说,“不管什么鞋,鞋底质地普遍较软,不会对鞋钉钉头造成磨损。你的这颗鞋钉很明显是用在了其他地方。”
“比如说呢?”
大爷想了想,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是用它来钉铲子、锄头等农具的楔子的。为了防止这类器具在使用时脱把,人们一般会在连接铁器和木柄的楔子上钉入一颗钉子作为加固,钉子如果是斜着打入木楔,钉尖便会与铁器摩擦从而造成磨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吴焕生说,“那弯曲度怎么解释,据我了解,如果钉子钉紧在楔子里,用钳子等工具拆卸时或多或少都会出现撬弯的情况,我这颗鞋钉钉尖虽有磨损,却笔直如新,难不成是拆下来后做过修复?”
“不会,”大爷摇头,“如果出现过弯曲再怎么修复也看得出来,而且在拆卸和修复过程中很容易对钉帽造成磨损。你这个鞋钉,不仅直,钉帽也没有什么大磨损。嗯——我想它应该不是被拆下来的,而是因某种原因从农具上脱落下来的。”
“那根据你自己的经验,你觉得它会是什么原因脱落的呢?”
“那原因就多了去了,像什么木柄泡了水变软啊、用力过猛导致楔子脱落啊、木柄被虫蛀导致腐朽啊等等这些原因都有可能造成楔子和钉子脱落,具体是啥我就不敢肯定了。”
这时鞋摊来了个补鞋的老人,看样子像是老主顾,很热情地叫着大爷的名字,大爷也忙着招呼自己的顾客去了。吴焕生没有继续打扰,他掏出钱要给大爷付点小费,但被对方激烈地摆手拒绝了,最后只好挑了几双手工鞋垫买下以示感谢。
当吴焕生去找梁鞋匠的时候程笑石也去了同仁报馆。但直到下午一点钟,他才从报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不死的魂灵”写给杜旭明的信——这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才说服对方交出来的。
原本以为这封信会比克林拿回来的请柬提供更多的线索,然而事实往往相反,信纸上除却代号只有短短三十六个字:有劳杜君,务必往访公会世海,告之当年罪恶,五死一生。如再隐瞒,必将以彼之酷,还施彼身。
信上的内容并没给程笑石带来预想中的惊喜,他走到街边一遮阴处,拿出黄世海身上贴的字条、请柬以及刚刚到手的信并排摆放在一起。三张纸上的字迹风格悬殊,很明显是出自三人。
见此。程笑石心中暗揣道:“不同的内容,不同的人,难道……”想到这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坚定,原本在心里思忖的话也变成自言自语说了出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接下来的调查将是全新的方向。”
“汪!汪汪!”突然,街头几声狗吠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紧跟着又传来小女孩的哭声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叫嚷声——“大街上你遛什么狗?!”男人斥责道,“咬到我家孩子怎么办?”
女人不仅没有道歉,反倒反唇相讥道:“看清楚,我这是温顺品种的外国狗,不是见人就咬的土狗,不识货不要鬼叫!”
男人愈发怒道:“哟嚯!吃过几天洋食儿就喝不来米汤了?我管你是什么洋狗,在我们地盘上叫唤就是不行!”
“你你你……骂谁是洋狗?!”
“是你先出言不逊的!”
程笑石探头一看,是一个打扮时髦的妇女和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在争论,旁边的小女孩早已停止了哭啼,女人脚下的黄背白腹短腿犬也安静地蜷卧在地上,只有两个大人还在面红耳赤地要争个输赢,旁边有人开始劝说两人,但收效甚微,争论声仍一声高过一声。
程笑石并不喜欢凑热闹,只是女人脚下的狗似乎让他想到什么,沉思片刻后他走上大街,并毅然决然朝着城北的方向走去。
到了城北,只略一打听,程笑石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老韩百货。
百货店面积虽然不大,装潢也十分简陋,但数个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就连门口的马路边上,都摆满了锅碗瓢盆等物件。小到针线剪子,大到桌椅板凳,应有尽有。然而奇怪的是,恁般齐全的杂货店,却没有老百姓经常用的镜子,至于为什么这里头还有个四邻皆知的小缘故。
百货店老板姓韩,叫韩赤峰,五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时不懂事被人用石灰烫伤了脸,不管天冷天热,都会弄张不透光的面纱罩在脸上。他说是怕吓着人,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怕吓着自己。
也是打那次事件起韩赤峰才开了这家店聊以谋生,并且自开店起店里就不卖镜子,至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也都不点破。自打他开店谋生后便再没干过别的,至今已有二十三个春秋。在诸城城北一带,只要一提起“老韩百货”,可以说是老少皆知。他常跟人打趣说不是自己卖了半辈子货,而是这些货“卖”了自己半辈子。
程笑石在找到店址之前已对他做了初步了解,因此在看到店里有个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蒙面人”时并不感到奇怪。
“您就是韩老板吧?”程笑石上前问道。
韩赤峰正在清理货架,只是回头瞥了一眼程笑石,便知道对方不是来买东西的,因此也不主动询问,只是边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边回说:“是我,不过现在正忙呢,不买东西可没工夫陪你闲聊。”
程笑石伸手在浑身上下摸了摸,最后摸出那张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的碎报角,展开并用手掌抻平。
“这是你登的消息吧?”程笑石走近韩赤峰并把报角递过去。
韩赤峰扭头看了一眼,又回头把货架上层的文具用品往中层搬,并回道:“那个寻狗启事是我登的,失踪人口跟我没关系。”
“对,”程笑石收起报角,“今天找你说的就是狗的事。”
韩赤峰停下手里的活:“找到我的‘大花’了?”
“是不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田园犬,头圆腿粗,体型壮健。”
“是的是的,”韩赤峰连连点头,语气也激动起来,“你找到它了?”
“找到了。但很遗憾,找到时你的爱犬已经开始发臭了。”
“大花死了?!”韩赤峰听闻此消息,情绪变得有些低落,“那天晚上它叫得那么厉害我真应该起来看看的。”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程笑石说,“除了这事还有另外一件事得麻烦你。”
韩赤峰眼神中立马露出几分警觉:“我可说好,启事是我登出去的没错,但找到死的我可不给谢钱。”
“你误会了,我来不为钱,是因为你的爱犬死得比较蹊跷——它和寻人启事上失踪的人死在了一起。”
“你到底什么人?!”韩赤峰理了理额角的面罩,打量着穿着老旧而俗气的程笑石。
程笑石嘴角一扬:“普通人,只是受克探长委托而来。”
“哦,”韩赤峰一点即明,“原来是克探长的得力助手程先生。你的意思是昨天东郊死的那个人就是失踪人?”
“对,双河镇半桥村的钱小康。”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怀疑是我干的?”
程笑石没有理会对方的不满,继续问:“你在城北,你的大花怎么会跑去城东郊?还有,刚才你说的那天晚上狗吠得厉害是怎么回事?”
“程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店铺开在这里,但我乡下老家在城南, 而且也在双河镇。城东是我回去常走的路。”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听说过钱小康这人吧?”
“没听过,”韩赤峰摇头,并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不喜欢交际,而且我是隔壁‘打马村’的人,每天不是在自己家就是在铺子里,没兴趣认识什么钱小康钱大康。”
“好吧,那说说第二个狗吠的问题。”
“是这么回事,”韩赤峰回忆说,“七月半那天,因为中元节的缘故,我四点钟就关门回去了,晚上七点给先人烧了纸后就早早躺下了。到了后半夜,或许是一点,或许是两点,具体不清楚,反正就听到院里狗叫得厉害。那天也是凑巧,因为难得早回家一次,我就喝了半斤高度小烧,迷迷糊糊也不愿起来。大花叫了大概半刻钟就没叫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就只剩根狗链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被偷狗贼药死偷走了。”
“如果狗是被贼带走的那它最终出现在哪里就没什么参考价值了。”
“是啊,我都说了这事跟我没关系。”
程笑石略一思忖,又问:“村里偷狗的情况多吗?”
“不算多,”韩赤峰回说,“但也谈不上少见。”
“是偷去卖吗?”
“当场弄死的是为了卖肉,也有抓活的自己养。当然,也有嘴馋的混子偷去打牙祭。”
“那就奇怪了,”程笑石自言自语揣摩道,“既然是卖肉,为何会出现在东郊,还被用来掩盖钱小康的尸体。难道杀钱小康的是偷狗贼?还是说狗是钱小康偷的,到了东郊被凶手杀害?”
“程先生在嘀咕啥呢?”
“没啥,”程笑石回过神来,接着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弄死你的大花的?”
“那是当然,”韩赤峰想都没想就说,“我非得让他赔我的损失不可。”
“那这样,你帮我做件事,然后我帮你找到偷狗贼。”
“要我怎么做?”说到这韩赤峰又不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样子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
“简单得很,你只需要帮我……”
这边程笑石刚刚见完韩赤峰,那边克林已经找到了御德酒庄的门口。
酒庄位于城郊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带,占地数百亩,整个区域用防盗栏杆围成,内部分为酿造区、仓储区、种植区以及新品展览区。据称整个酒庄的风格设计由当时已享誉中华的张裕酒庄首席设计师指导完成,此外酒庄大门也修建得辉煌气派,和公会一样,有门卫不间断看守。
然而就在克林让门卫通报陈老板时却吃了闭门羹。对方连报都没报就直接拒绝,并直言是老板提前授意,其给出的理由是此时正值原料采摘期,出于对酒品质量的考虑,这段时间属于酒庄禁访期,任何无关外来人员皆不得入内。
克林极度不满,把手伸向腰间,却发现今天忘了带家伙,再次看了眼两个孔武有力的门卫,本着以大局为重的想法强压着怒火坦明了自己的来意。然而,知道克林身份和来意后的门卫仍没有立马放行,他们要求克林出示官方文件,并称没有红头文件依旧不能进入。
克林认为对方是藐视警务权威,心头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正准备发火时,两个门卫突然毕恭毕敬地侧身站到一边,四只眼睛朝从庄园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看去。
等到男人走近时,两人异口同声招呼道:“陈老板好!”
出来的人正是御德酒庄的老板陈御德。他穿着件丝质绣纹上衣和配套长裤,手里盘着个雕工精美的金丝楠木佛头,鼻梁上还架着副金边蛤蟆镜。
到了门口,先是瞅了瞅自己的人,又抬起镜腿瞧了瞧正怒火中烧的克林。
他挥挥手,两个门卫立马退到一边。随后陈御德再次看向克林:“克探长你找我?”
克林虽火冒三丈,但人已经主动出来,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铁着脸回道:“想不到一个小小酒庄竟比警署的底气都大,要找你陈老板不容易啊。”
“哎呀!克探长这是挖苦我了,”陈御德摘下眼镜递给一旁的门卫,“是我的人不懂事,克探长消消气。只是庄园里工人众多,环境嘈杂。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茶园,茶好清静,我们去那里聊。”
“不必了,”克林拒绝道,“我就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陈御德打四下里瞅了瞅,指着不远处的林荫绿道说:“那我们边走边说。”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克林一边走一边问道。
陈御德在旁边稍后位置慢慢走着,他没有立马回答,只是小心翼翼收起盘得发亮的手把件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克林摆手拒绝,于是把烟塞到自己嘴里。
直到他掏出精致的打火机点着了烟,才慢条斯理地说:“想过你们可能会找上门来,但没想过会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克林说,“要不是看到你送给黄世海的那幅字的笔迹和他尸体上贴的字条的笔迹如出一辙,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你头上来。”
“没错,”陈御德坦然承认道,“那张‘他不是自杀’的纸条是我贴上去的。”
“这么说他的死跟你也有关了?”
“不要乱说,”听克林这么说,陈御德急忙把刚放进嘴里吸了半口的烟拿出来,停下脚辩解道,“我和老黄情同兄弟,怎么会害他?”
“我说有关,但没说是你害的。”克林也跟着停步,回头看着他,“我也不傻,如果是你害的你也不可能留那张字条。”
陈御德这才舒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克林也转头继续走着,并接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留的字条?出于何种原因?”
“我平时住在城里,七月十五那天夜里——不对,当时应该已经是十六的凌晨了,我计划去乡下夜钓——”
“等一等!”克林打断道,“我没听错吧,七月半你要去夜钓?”
“有什么问题吗?”陈御德摆摆手,“我不忌讳那些,何况我出发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第二天了。”
“就你自己?”
“头一天我约过老黄,他不去。”
“十四那天下午,馋仙楼?”
“对,我俩经常聚。”
克林点头:“接着说。”
“我本来打算晚上九点就出发的,但因为儿子在外惹了点麻烦,人家找上门来讨说法,一直拖到凌晨两三点钟。”
“既然家里有事,为何还执意要去夜钓,又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那不行,”陈御德很严肃地说,“我陈某人向来是不言则已言出必行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朋友。”
“好吧,接着说。”
“我找的钓点位于双河镇落凤村的一条野河,去那里就必须经过古槐大街。当晚我从槐树下路过时突然脖颈子一阵发凉,可当时又没刮风也没起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槐叶上的露水落在了衣领上,抬头那么一瞅,就看到一双脚在头上悬着,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双鞋和裤衩。那时我才知道,人在受到极度惊吓时是会失声的,想喊都喊不出来。等稍稍平定心神后我才发现那人有点眼熟,举灯细看才发现是好友黄世海。当时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悲痛,我的第一直觉就是他不是自杀的。我本想把尸体放下来,却又不敢破坏现场,想到那里是十字街口,天也快亮了,尸体会很快被人发现并交由警方处理,正巧身上带有笔,就地捡了张符纸,撕下空白部分写了那张字条贴在朋友身上。我这么做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警方我朋友肯定不是自杀的。”
“你这么肯定不是自杀,依据是什么?”
“很明显啊,即便他不是公会会长,也不可能裸身上吊,这是其一;十四那天我约他钓鱼他虽然没去,但他答应我月底会有空,可以跟他一起去山上捕猎,他想试试我新送他的捕兽网。如果他有自杀的念头不会说这个话,这是其二;如果是自杀,为何自杀前没有任何遗言和交代,自杀后也没有遗书,这是其三。”
“在秦老太证实亲眼看到黄世海上吊之前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秦老太目睹自杀过程的事我也知道了,但我想说的是如果老黄真是自杀那也一定是受人控制导致的行为,无论是人身控制还是精神控制。”
“好一个‘精神控制’,”克林笑说,“看来你的想法和王秘书不谋而合。”
“不仅如此,”陈御德补充说,“我怀疑老黄是被邪教控制了大脑,而且幕后人很可能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什么唐先生。”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人,你对这个‘眉山唐先生’了解多少?”
“我是在去黄公馆找老黄时他太太跟我说起的。我曾经问过老黄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守口如瓶,啥也打听不出来。”
“关于精神控制的想法是一开始就有的还是刚刚才有的?”
“一开始我确实不相信老黄会以这种方式自杀,所以才留了字条。但你刚才也提到了,秦老太目睹了整个自杀过程,事实胜于雄辩,我再怎么不相信也改变不了眼睛看到的事实。所以后来我就想他会不会是被邪教控制了大脑,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古怪诡异的自杀方式。不知道探长听没听过,东洋一带有种邪教会倡导信徒裸体献祭,说是掌控死神什么的,反正玄乎得很。老黄很可能就是陷进了类似的迷信漩涡中。”
“你这个说法倒是和王秘书的‘死亡忏悔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不是吗?”陈御德说,“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了。”
“说到裸体这点,秦老太看到的时候他是穿着一件棕灰色大衣的。受到精神控制而自杀有可能,但什么裸体献祭恐怕是无稽之谈了,我想应该是有人中途脱了他的衣服。”
“这就不得而知了。”陈御德耸耸肩说。
克林看着即将走到头的林荫道,又问:“听说以前你帮了黄世海不少忙,应该对钱小康这个名字不陌生吧?”
陈御德听到这个名字,再次停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口中缓慢而轻声回道:“听过,傅冶春的外甥。”
“昨天在东郊一土窖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明确是他杀,死亡时间和黄世海自杀是同一天。”
“是吗?”陈御德面露诧异,“是巧合还是……”
“来找你也是想了解一下黄世海和钱小康最近有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没有没有,”陈御德摆手如筛糠,“老黄以前跟钱家是闹了些误会,但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两家身份悬殊,早就没有了任何交集。更何况一个是自杀,一个是他杀;一个死在城里,一个死在郊外。我想多半是巧合。”
克林想了想摇摇头:“这未免也太巧了。就算钱小康的死和黄世海本人无关,但一定和他自杀这件事有关。”
陈御德啧了啧嘴,犹豫了片刻,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说道:“话既然说到这上面来了,我也再多一句嘴,探长不要把目光总盯在一个人身上不放,人心险恶是不分身份的,不要因为某人做过错事就认为全天下的罪恶都是他犯下的。”
“这话什么意思?”克林追问。
“探长是聪明人,”陈御德说,“我就不多费口舌了。”
此时林荫道已经走到尽头,克林虽满腹疑惑,却又无话可问,只好和陈御德作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