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天雨。街上的行人开始匆匆返程,只有个别早有准备的大爷大妈不慌不忙在雨中撑起了伞,路人渐渐稀疏。雨越下越大,顺檐而下的雨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也越发响亮,雨水在地面溅起的水花也由初开的雏菊成了盛放的荷花。行人也从稀疏变成了寥寥无几,只有个别不怕淋雨的少年大声唱着歌,在雨中潇洒漫步,任由溅起的水花打湿身体、裤脚和衣摆,身上越狼狈,歌声却越响亮。
随着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厉害,就像个莽撞的年轻人,横冲直撞地穿街走巷,把那些打伞的老人逼到路边房檐下立等雨停。街旁的各色店幡被淋了雨的已然成了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身子吊在杆子下滴水,没淋雨的则波动着幡身在风中猎猎招展。
东安大道221号,警署的窗户在风中呼啦作响,一个打着油布伞的白色身影提着衣摆快步闪进了警局。
在探长办公室,克林叫来了秦小璐。
大探长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前,双脚几乎和桌面齐平,他的面前堆积着比昨天更多的资料。美女法医穿着白大褂并腿坐在桌侧的蒙皮椅子上,两手环抱胸前,纤瘦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硬是把那身工作服衬托成了不开衩的“旗袍”。她的身旁放着还在往下滴水的油布伞。
“尸体可能留不住了。”两人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后克林先开了口。
“哪个尸体?”秦小璐问。
“黄老儿的。”
秦小璐眉头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随他们便吧。”
“你确定不再查一下了?”
“现在忙着查姓钱的呢。”
“那行,我待会儿让小曹去通知黄家来领尸。对了,钱小康的尸体有查出什么吗?”
“喏,”秦小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扔到办公桌上,纸正好滑到克林脚边,“尸体暂时没新发现,倒是在他里衣内兜里发现这封信。”
克林放下腿,弯腰拿过信,接着再次跷起二郎腿,打开信纸,刚扫了一眼,立马又放下二郎腿,两眼放光。
“怎么了?”秦小璐问。
“这正是那封请柬!”克林显得有些激动。
“什么请柬?”
“匿名者给钱小康的请柬。”克林说着摆摆手,“这事说来话长,我得出去一趟。你去告诉吴焕生,让他去找一个人……”
快速吩咐完克林拿起秦小璐的伞就往外走,留下秦小璐在椅子上发愣,等她回过神来才喃喃道:“你把伞拿走了我用啥?”
窗外的雨还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仿佛要把多日来的闷热浸死在这难得的滂沱中。
克林回到家时程笑石还在房间睡觉,他一脚蹬开房门,把请柬拍在写字台上,又把还在做大梦的程笑石硬拉起来坐在台前的椅子上。
程笑石睁开惺忪的眼睛,脸上一千个不耐烦,哈欠一个接一个,尽管眼神里塞满了被打扰好觉的不满,但嘴里还是忍不住问道:“急得跟拉驴上磨一样,是有啥天大的发现吗?”
克林伸手在请柬上拍了拍:“你看这个。”
程笑石伸了个懒腰,并没有立马拿起请柬。一阵晨风袭来,感觉有几分寒意,他转身回到床前,从挡栏上拿起那身破旧外套披上。之后再走到写字台前,懒洋洋地拿起请柬来看。请柬上的内容和梁栋庭凭借记忆背诵的内容大致无二,上面这样写道:
天意所致,见信勿疑。你们理应团结起来,去迎接迟来的正义。世上没有永不见天日的悲伤,也没有永远堂而皇之的罪恶。没有人活着是为了向卑劣者低头,也没有人死去是为了证明天道的无能。忘记是自欺欺人的妥协,黑暗永藏在黎明背后。正如仇恨被时间覆盖,仁慈不是罪恶放纵的筹码,暗夜森森,没有任何一盏灯可以孤立长明。勿忘初心,七月中元,我将盛情邀请你与我共同见证光明对黑暗的审判,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但切记那个愤怒曾经燃烧过的地方。——民国十四年秋。
看完内容,程笑石仍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态度,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他因为惊讶而皱一皱眉。
“就这儿?”程笑石嘴里蹦出两个字,并把请柬放回台面上。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大发现吗?”克林反问,很显然程笑石过于平淡的反应让他对自己的激动产生了怀疑。
“钱小康身上找到的吧?”程笑石笑问。
“是的,”克林回说,“秦小璐找到的。这至少证明梁洞庭没有撒谎。”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根据请柬内容以及综合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你的那套说法已经立不住脚了。”
“你指的是?”
“哟,这么快就忘啦?”克林露出几分得意神色,“你曾作出假设,说黄世海先去找的钱小康,因某种原因杀了对方后再藏尸土窖,之后自己又在古槐大街畏罪自缢。然而,这封请柬告诉我们,彼时的黄世海正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去理钱小康?还有,根据黄天明所说,他父亲已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悔意,临死之前再去剥夺一条人命显然是极不合理的。”
“哈哈哈,”程笑石开怀大笑,“总算扳回一局,高兴了吧?其实不用你来告诉我,我已经推翻那个假设了。钱小康和黄世海两人之死之间的关系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当然也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
克林收好请柬便往门外走,头也不回地说:“难得听你说一句废话。”
伏天的雨往往来得仓仓促促,走得也毫无征兆,一开始还打得房檐噼啪作响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悄无声息。阳光也像个不速之客偷偷从门缝里,窗缝里,还有墙缝里溜进了屋。
程笑石换了鞋跟了出去,在身后追问:“你要去哪里?”
克林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回说:“去见一个人,你要去?”
程笑石摆摆手:“算了,我还有别的事。如果可以把请柬留下,我想我应该比你更清楚它的用处。”
克林虽然好胜心强,但他从来不质疑程笑石的能力。他掏出请柬递过去:“用完了记得放回我的档案柜里,晚上见。”
十点一刻,克林站在了一幢中西风格结合的巨大建筑楼前,哥特式建筑主体,地面由纯色浮雕式花砖满铺,大门左右各有一尊威严雄武的汉白玉精雕坐狮,门楣处悬挂有巨大的中式漆刻门匾,门匾旁右下方的大理石门柱上是个现代风格的花边式矩形门牌号,上镌“升平街118号”字样,整体结构看上去风格迥异却又出乎意料的融洽与协调。
在那张巨大的门匾上从右到左用宋体篆刻着“华洋公会诸城分会”八个大字,大字左下角还有书法大家的题名落款。大门两旁除了那两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死”狮子外还有两名身穿制服并手持防暴器械的壮实小伙在站岗。
起初他们还在小声交谈着有说有笑,直到看到克林站在会馆门口不走,身份可疑,两人才停止说笑朝克林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高个小伙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摆出一副“闲人勿近”的姿态驱赶克林说:“快走快走,这里不能随便参观。”
另外一个稍矮些的小伙仔细打量了一下克林,似乎认出了对方身份。他把同事的棍子压下,小声耳语说:“别鲁莽,我看这人有点眼熟。”
高个小伙收起棍子,也仔细打量起来,似在努力回想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来人。
“别看了,”这时克林说话了,“我来找王秘书。”
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矮个先开窍:“敢问您就是咱诸城的克林克大神探?”
克林嘴角微扬,给了个肯定的眼神:“那我可以进了吗?”
“那是自然,探长请。”矮个小伙连忙把克林往会馆领。
“等一等,”高个小伙把同事拦下,“我看还是先跟王秘书说一声吧。万一……”
矮个小伙一把把同事拦着的手打开,没好气地说:“怕啥呀,会长都死了,现在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警察了。”说完继续嬉皮笑脸地把克林往大门里引。
进入厚重的大门,是一条十余丈长,丈二尺宽,两旁栽种有绿植的人行走道。在道沿和绿植间每隔三四丈便立有一对造型独特的电灯式路灯。在贫瘠落后的南部边陲,能用上时下最先进的路灯设备,这在整个诸城都是罕见和奢华的存在——由此足见华洋公会在当地的地位。在走道两旁,是停车场和一些功能不同的独立建筑。场上最前端停着一辆豪华的福特T型汽车,后面紧跟着是两辆改装成偏三轮的哈雷摩托车,再后面便是数辆整齐排列的自行车和黄包车,走道尽头便是连接会馆主体建筑的白色台阶。
矮个小伙把克林引上台阶,并在内馆门口停了下来。
“克探长稍候,”小伙笑着脸说,“我先去看看王秘书在不在。”说完也不等克林回应便进去了。
很快,小伙便领了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出来,短袖肥裤,像是个练武之人。克林以为是秘书派来下逐客令的,正想着怎么应付,不料对方先伸过手来并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就是黄会长的秘书王会平。”
克林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手说:“多少有点意外,我印象中的秘书都是一副斯文模样、大多还戴个金边眼镜的青年男士。你这……倒更像是保镖。”
“我也有些意外,”王会平笑说,“我印象中的神探不该这么世俗才对。”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之后王会平将克林邀请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会客厅。
克林无暇打量这间地面铺着拼接花砖、墙面粉刷得洁白如雪,就连椅子都是由名贵的降香黄檀制作而成的美丽客厅,屁股刚一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落下,便单刀直入问道:“你最后一次见黄世海是什么时候?”
王会平给他推过一杯热茶,毫不犹疑地回说:“七月十四上午。不过你既然能来找我想必这些最简单的问题你早就有答案了。”
克林也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是的,确实有人说过这个问题,我只是想找你这个当事人再确定一下。”
“那说吧,”王会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你来找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克林端起茶摇了摇,又放下,问道:“除了他的家人,你算是跟黄世海接触最密切的人了吧?”
“可以这么说,”王会平毫不避忌地直言,“从某种角度讲,我甚至比他太太和他待的时间更久。公会事务繁杂,他一天更多的时间是在这里。”
“很好,”克林说,随即抿了一口茶,觉得有点烫,又开始轻轻摇晃起来,同时接着说道,“我喜欢坦诚的人,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何愁案子难破。”
王会平惬意地往椅背一靠,两手顺势搭在扶手上,说:“不过现在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黄会长是自己上吊自杀的,探长还在愁什么案子难破呢?”
克林故意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连你也相信黄世海是自杀的?我说的是心甘情愿不带一丝胁迫的那种。”
王会平听了忍不住“呵呵”两声:“探长这话说得有些好笑,有谁自杀是心甘情愿的?”
“我的重点是后半句!”克林冷冷回说,显然对对方略显轻慢的态度有些不满,“看来我有必要向你这种在公会这种地方养尊处优惯了的‘大人物’普及一下知识了。简单来讲自杀分两种:一种是因为厌世、疾病、心理障碍而产生的自主自杀的思想及行为,这种因为主观意识导致的自杀行为就是我所谓的‘心甘情愿’;还有一种就是非主观自杀行为,属客观因素,比如遭受第三方暴力威胁、长期恐吓以及致命要挟等原因产生的自杀行为。现在,你明白我表达的意思了吗?”
听完克林这番义正辞严的发言,王会平直起了靠在椅背上的身体,说话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好吧,领教了。”他说,“既然你今天来找我想必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不过黄会长在诸城声望显赫,应该没人能威胁恐吓到他。”
“这么说你有不同看法咯?”克林淡然一笑问,他很满意对方此时的态度。
“怎么说呢,”王会平挠了挠脑袋,不知从何说起,“我跟会长算是亦师亦友吧。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身份,他是我的大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黄浦码头做纤夫。是黄会长见我有一膀子力气,虽然没正经念过几年书,但好在平日里自学也认得不少字,所以才让我跟着他干。”
“是吗?那你刚才的态度可不像有这层关系。”
“探长有所不知,我打小家里穷,在江边给人拉纤为生。因为身份卑微,受尽世人白眼,多年的卖力生涯已经让我身心麻木,情绪上也不再有普通人那种高亢强烈的悲欢起伏。不是我变得冷血无情了,只是这个虚伪的世道不允许我多愁善感。”
克林听罢,不禁微微点头,这让他想起了程笑石,他也是这种人。
“好吧,”克林说,“既然你说你跟黄世海熟得很,那就谈谈他生前的境况吧。”
此时茶水已经变得温热,克林咕噜咕噜猛喝了几口,王会平见状,先给他续了水,才不紧不慢回道:“我的确有不同看法。根据我对会长生前境况的了解,他应该属于第一种自杀方式。原因就在于黄会长起初是不怎么相信风水术数的,但生前那段时间不知怎么的,突然信起了玄学,此次自杀想必他有被人精神控制的嫌疑。”
“精神控制?!”听到这克林不由得有些兴奋。
王会平略一颔首,接着道:“不知道探长有没有做过功课,黄会长生前认识了一个算命高人,姓名不详,会长称他为‘眉山唐先生’。”
克林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接着往下说。”
王会平遂接着道:“奇怪的是即便像我这样倍受信任的人,黄会长也没有向我引见过此人。我虽然没见过这个算命先生,但从会长提到他时的神情和语气来看,他是很重视和信任此人的。从他认识对方到这次出事,他不止一次说过对方很厉害自己要经常向他讨教的话,而且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和对方秘密会面。我有时都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了,什么事都要去找唐先生算一算。这次黄会长在毫无心理和情绪征兆的情况下猝然自杀,我想很大可能是这个‘眉山唐先生’在作祟,或许是对他实施了某种精神蛊惑之术,就像西方的催眠术一样,听上去很荒诞,但又无从解释。”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端起杯子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水。
“黄世海第一次认识或提到‘眉山唐先生’具体是什么时候?”趁对方喝水的间隙克林问道。
王会平放下杯子,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答说:“去年五月初,不对,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四月下旬,也就是公会失火之后不久。那段时间因为会馆重建,我们包下了旁边的一家茶楼临时办公。那天他忙完公务拎包就要走,因为之前他每次提前离馆都会跟我说一声,这次一句交代也没有,所以我就好奇问了问,他只敷衍说是去见一个人,我见他这么说便知是不愿透露也就没多问。到了五月初的一个饭后午休时间,偶然被他听到同事们在背后议论这事,他见瞒不过去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高人,精通五行八卦,还会相面术。我当时还打趣说他怎么也搞起封建迷信了,他一脸严肃说‘我们要敬畏玄学文化’。俗话说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民间确实有不少高人,但撂摊子骗钱的神棍也不少。我不确定他碰到的是什么人,也不好没凭没据地扫他的兴,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上司。因此,我就顺着他的意问他高人叫啥名,有空自己也去拜访拜访。他听了连连摇头加摆手,说什么‘高人无名无姓,也不撂摊子,想认识他得靠缘分。’我说‘僧有僧号,道有道号,再怎么无名无姓,总得有个称呼吧。’他支吾了几句才说:‘高人说非要称呼他的话就叫他“眉山唐先生”就行了。’接着我又故意说道:‘那也不算完全无名无姓呀,至少说明他姓唐,且是眉山人氏。要想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托人往那一带一打听就知道了。’然后会长立马解释说这个‘唐’是指从唐代流传下来的术数流派,高人自称技承唐朝袁天罡一派,自己又曾在峨眉山道观修行,所以才以‘眉山唐先生’作为名号。之后会长又主动说出自己四月底去见的人正是此人,我私下多次打听过这人,但都没有结果。再后来,会长去找高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回来后心情都变得大好,看似是件好事,但日子一久,明显可以看出会长身体越来越消瘦,精气神也大不如前了。我虽然觉察出不对劲,但又无从劝解。这次他突然自杀,我很难不怀疑他是被对方实施了某种巫术之类的精神控制。”
听完王会平叙说,克林心里早已装满了疑问,忙不迭问道:“在他自杀前那段时间,除了身体状况变差,有没有发现其他行为或心理上的异常。”
“举止一直正常。”王会平语气坚定,没有任何犹豫,“至于心理方面,黄会长一向善于掩饰自己情感。”
“他大概多久去一次?”克林又问。
“不规律,”王会平继续淡定而又坚定地回说,“有时三五天,有时半个月,有时一个月,但最长不超过两个月就会去一次。”
“确实有够信任对方的。你说他去年四月下旬就去找过唐先生,是为了会馆失火的事吗?”
“我没问,不过我想应该是。一定是对方算出了这次火光之灾才使他对玄学文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前天我去见黄太太时她曾说是你冒险把她们夫妻俩从火灾里救出来的,有这回事吗?”
王会平点头:“黄太太当时已经昏迷,我把她从房间里背了出来,再晚一步火势就将她吞没了。黄会长当时在隔壁的书房办公,浓烟迷住了他的眼睛,我是一手开路一手把他搀扶出去的。”
“关于这次火灾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是感觉有点蹊跷,但警方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那我说一个人,你可能会想到更多。”
“谁?”
“洪少达!”
“他?”
“对,十二年前洪家六口被人投毒后扔进紫萍河,之后同样是一场‘意外失火’,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家葬身火海。而犯下这一切罪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你亦师亦友的黄世海。”
“你……你……”王会平惊讶得快说不出话来,支吾好几句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黄会长一直守口如瓶,极少有人知道。”
“那是以前,”克林淡淡地说,“洪少达的出现让他的守口如瓶失去了意义。”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而且还找上门了?”
“这些黄世海没跟你说吗?”克林反问,并略带戏谑地说,“看来黄会长有了唐先生这个新欢就忘了你这个旧爱了。”
“这不重要,”王会平表现得十分大度,“重要的是会馆失火是否和洪少达有关,还有洪少达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克林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欸——有没有一种可能,洪少达和那个唐先生是一伙的。洪少达先制造火灾要烧死黄会长,失败后又找个算命先生接近会长,并一步步获取会长信任,之后两人一个威逼恐吓,一个蛊惑引诱,使会长心理和精神受到双重压力,最终选择以死亡结束自己的一生。小时候听父辈讲,民间有一种能诱导人自杀的邪术,施术者通过不断放大被诱者的罪行,使被诱者产生极深的负罪感,当负罪感使被诱者出现焦虑不安的情绪时这时施术者会提出无罪重生论,声称只有死亡才是洗涤灵魂最好的忏悔方式,只有死亡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重生,最终被诱者听信邪说从而心甘情愿地选择自杀。”
听完王会平这番话,克林长出了一口气,他露出一副似信非信的表情,几次欲言又止后自嘲般地笑了笑:“看来王秘书也很懂怎么去诱导人,今天我是来找你了解情况而不是来和你分析案情的。”
王会平立马把脸一沉:“探长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我只是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我在放屁。”
“那倒不至于,”克林摆手,“如果不信你我就不会来找你了。只是黄世海之死疑点众多,警方对任何还没有得到证明的假设都会持怀疑态度,这点不针对任何人。”
“既然已经有人看到黄会长是自己上吊自杀的,探长这么劳神费力还想证明什么呢?就算是被胁迫,那又怎样?只能证明黄会长意志不够坚定才轻易被人摆布。即使抓到了幕后人,也很难把他当真正的杀人凶手来惩治,顶多算是怂恿他人轻生罢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没等对方说完,克林已忍不住打断道,“虽然黄世海是自己上吊不假,但我还是好奇背后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能操纵精明强干的华洋公会会长去自杀。还有,他身上的衣服是谁脱掉的,是他自己还是另有其人?除此之外,我对在他身上贴字条的人的身份也很感兴趣。现在对我来说,满足好奇心似乎比破案更为重要。”
“看来你们做侦探的都是另类的偏执狂。”王会平轻哼一声笑说。
“也许吧,”克林说着把话头转回正题上,“还是说说你最后一次和黄世海见面是为了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王会平啧啧嘴回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会面罢了。即使是他自杀的前一天,我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来。如果非得找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那天会长给我交代事情交代得比较细致一点。”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七月十四,也就是说第二天他没有来会馆办公?”
“没有,”王会平点头,“他头一天就说他第二天会休息一天。”
“十四那天下午他是不是还见过一个叫陈御德的人。”
“是的,御德酒庄的老板。就在见我那天下午,会面地址在馋仙楼。”
“这个我知道,两人也是谈公事吗?”
王会平摇头:“老友叙旧。黄会长和陈老板是很好的朋友,经常约着一起喝茶钓鱼。陈老板以前是开镖局的,路子广,有后台,黄会长前两年大力实行公会监管条例的时候,陈老板凭借自己的关系帮会长摆平了不少硬茬子。听说‘御德酒庄’就是黄会长送给陈老板的。”
一听到“硬茬子”三个字,克林脑子里立马想到了秦老太太的账本,遂问道:“你说的那些‘硬茬子’里面是不是有个人叫傅冶春?”
王会平猛地抬起头,随即又笑了笑:“看来探长了解的东西不少啊,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挖出来了。”
“那倒不是,”克林一口气喝完了杯里剩下的茶水,说,“我知道你们会长前些年做了不少有伤天理的缺德事。不过这些我管不着,我之所以多提一嘴傅冶春,是因为昨天我们刚发现的一具尸体,正是傅冶春的外甥钱小康。”
“这事我听说了,那绝对是巧合!”王会平想都不想就回说,说完端起水壶要给克林续水,被拒绝后又把自己的杯子添了八分满。
“你凭什么说是巧合?”克林问。
王会平又回:“这还不简单,先不说那些陈年往事跟钱小康的死有没有关系,就说黄会长身为公会会长,那钱小康不过一种田为生的乡下人,他不可能有本事让会长自杀,会长也不可能去杀他一个乡巴佬。两人的死互不相干,不是巧合是什么。”
克林嘴角一扬:“看来你也是个思想刻板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们理由不同,但结论还是比较一致的。”
“那不就对了,”王会平把两只大手一摊,“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既然又出现了新的死者,而且可以百分百确定是他杀,我觉得探长还是把重心放在钱小康身上好一点,免得到时候凶手一个没抓到还白忙活一场落下笑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克林没好气道,“带我去黄世海的办公室看看。”
王会平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说:“黄会长生前交代过不得擅自进他办公室,不过他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我就做回主特事特办吧。”
说完便领着克林转进走廊,在走廊尽头,王会平用钥匙开了门,同时说道:“这就是会长的办公室。”
整个办公室装点得古朴典雅,进门首先是一道花纹精美的隐私帘,揭帘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在办公桌里侧靠窗的位置是会见客人用的茶几和太师椅。与茶几相邻那堵墙前,是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若不是墙上醒目的日程计划表这里倒更像是一个私人书斋。
“怎么样?探长想找什么?”站在办公桌前,王会平问克林。
克林没有回他,只是拉开桌子抽屉,拿出里面放着的一沓子文件。
“这些都是公会文件,没什么好看的。”王会平说着便伸手要收回文件,但被克林甩手躲过。
“既然是公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克林边说边不管不顾翻看起来。
“确实没啥见不得人的,”王会平说,也不再抢夺文件,“只是这些文件要等下一任会长来交接,弄丢了我可就责任重大了。”
“交接?”克林用好奇但又不十分在意的语气说,“意思是下一任会长已经有指定人选了?是谁你知道吗?”说话时他头也不抬,眼睛依旧停留在那沓文件上。
王会平对此也毫不隐瞒道:“这么大个职务肯定不会空缺太久的。听说下一任会长是总会派下来的,具体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反正不管是谁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给人家干活的,这次黄会长死了,我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还是个未知数呢。”
“是吗?”克林冷笑说,“就没想过自己往上走走?毕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可不是个好士兵呢。”
王会平听出克林话里有话,顿时有些不悦:“探长不用跟我打哑谜,会长的位置不是谁想觊觎就能觊觎得上的,而且我能当上会长秘书已经很知足了,当会长一大堆破事,还容易得罪人,我反正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克林对此没再说什么,他把看完的文件放了回去,似乎并没发现有用的东西。接着他又打开了另外一边的抽屉,里面都是些会议记录和报告材料,克林连看都没看便关上了。之后他又走到书架前转了一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间有折页的书。这是一本关于钓鱼技巧的小册子,折页页面是“如何寻找最佳钓点”的章节内容。
“这是以前陈老板送给会长的,”王会平在旁解释说,“他嫌会长钓艺不精。”
克林随手翻了翻,瞅了眼积灰的书脊说:“看上去没怎么读过。”
“确实,”王会平说,“相比钓鱼会长更喜欢捕猎。为此陈老板还专程找诸城做绳具最有名的鲁师傅定做了不少上等的捕兽网送给他,作为回报会长送了陈老板两根进口鱼竿。”
克林没有答话,只是把书放回书架原处。正当两人要出办公室时,克林目光突然被办公桌背后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吸引,上面是四个大字“自强不息”。字虽然大,但并不工整。
“这是谁写的?”克林问。
“哦,这也是陈老板送给会长的。”王会平答说,“陈老板好附风雅,会长其实并不看好他的书法,但碍于情面,也只好装裱起来。说白了挂的不是字,是人情世故。”
克林脑子里猛地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急切嘱咐王会平道:“王秘书,我还有事先走了,你最近不要离开诸城,如果有需要我随时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