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门口,一片喧嚷。警员挥舞着警棍示威,试图让那帮记者和看热闹的闲杂人员散去。吴焕生和曹振、汪全志、朱顺等警员都在门口应付记者。就连接待室的孟雅纯,也在焦急地劝说黄世海之女黄恩珠,想让她出去随便敷衍几句好让记者退去。黄恩珠梨花带雨,一副天见犹怜的模样,只是时不时地耸着肩膀抽泣一声,并不回话。
黄恩珠容貌娇俏,一身素净的裙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那白皙无瑕的肤色。她打扮靓丽,体香如桂,七分大家闺秀的打扮下更有三分小家碧玉式的优柔与腼腆。
忽然“砰”地一声,门外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声。
“糟了!”孟雅纯顾不得黄恩珠,自己先跑了出去。
门外。鸦雀无声,只有远处行道树上传来的低沉蝉鸣,还有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的氛围。所有记者都转头看着身后。
“吵够了没有?!”人群外围传来了克林的说话声,他正把枪重新别回枪袋。他不是一个喜欢动枪的人,但他一向认为,在蛮不讲理的无赖面前,枪是最能让人“心悦诚服”的“道理”。
枪声过后,安静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记者和围观百姓又开始稀稀拉拉地说起话来,但这次声调已然从大喊大嚷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轻言细语。
“你干嘛呢?”孟雅纯走到克林身边,嗔怪地拍了一下克林的手臂。此时吴焕生也走了过来。
“没吓着你吧。”克林宠溺地看着孟雅纯,盯得孟不好意思,面色赧然。
“别开玩笑了,”她转移目光看向那帮记者,“赶紧跟他们说说。”
吴焕生朝那帮装备齐全的记者努了努嘴:“同仁报馆的人来了不少,连馆长和主笔都亲自来了。看他们这架势,应该是公会授意的。冯署长刚才已经去公会了,想从中斡旋斡旋。”吴焕生口中的冯署长叫冯万臣,四十八岁的干警,现任诸城警署署长,总揽署中一切事务。
克林点头,转身却不见了程笑石,东张西望一番,才发现程笑石坐在一堵矮墙上,目光犀利地扫视着众人,似要从中发现些什么。
克林没有去打搅,只是走向记者中一身着中式长袍、头戴圆盘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的男人:“你就是同仁报馆的馆长杜旭明先生吧?”
男人伸出手:“你好,想必您就是诸城神探克林先生吧?”
杜旭明四十来岁,长相极具辨识度,高颧骨,深眼窝,带有西方人种特点,肤色却是纯正的中国黄。
克林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随后朝那帮窃窃私语的男女记者看了一眼:“杜馆长这么做可不厚道啊。诸城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地方,数来数去也就你们一家报馆,派这么多记者出马,您这是倾巢出动啊!”
“哈哈哈,”杜旭明毫无感情地干笑两声,“这不搞到了大新闻嘛!”
“难道你这阵仗不是公会暗中授意?”杜旭明话虽这么说,但克林仍表示怀疑。
“那当然——”
杜旭明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走了进来,小声对杜旭明说了两句,之后朝警署门口努了努嘴。白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宽额挺鼻,眉浓口正,目光深邃却显得过于冷刻。头上顶着新潮的中分发型,打着油亮的进口发膏,亮得像刚刷了鞋油的皮靴。
克林同样认得这个男子,他是同仁报馆的主笔周佩钦。一个在国外主攻西方文学理论的笔杆子。文笔不错,思想也比较新潮,就是有一点,城府极深,多疑,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谁也看不透的死人表情,本来英俊不凡的五官也因此变得平庸不少。
杜旭明在他说完后立马朝门口看去,克林也紧跟着看过去,是泪痕未干的黄恩珠出来了。
“感谢各界人士对家父的关心,”她用一套不甚标准的公关言辞说,“但很遗憾,关于家父的死,目前还无法向大家公示更多。接下来的调查将由警署的克林探长带头展开,调查结果也会在案情水落石出后向大家公布。我相信警方,更相信克探长能还家父一个公道。谢谢大家。”
记者们争先恐后还要追问详细,黄恩珠已被警方护送着离开。
相持了好一会儿,杜旭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人走了,克林知道明天“诸城日报”上将用一整个版面大肆宣扬此事。把一件轰天大事说成蚊蝇琐事,或是把一件家长里短渲染得惊世骇俗,这是周佩钦最擅长的事情。克林坚信,不管同仁报馆对此事持何种态度,都对查案没什么好处,若死者真是死于谋杀,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次日。上午九点,探长办公室。
克林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脸色越发难看,孟雅纯帮他热了两次的咖啡,他连动都没有动过。孟雅纯知道,每当他如此表现的时候说明事情很是棘手,而且他需要独处。孟雅纯轻轻叹了口气,出去了。
克林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上,资料被随手扔在桌上,他终于端起了还算温热的咖啡,刚嘬了一口,门又开了。
“雅纯——”。
克林刚喊出口,探出来的却是程笑石的脑袋。
“坐。”克林简单招呼了一声,随后抬腿一扫,直接跨到办公桌另一边,一屁股坐在刚换的崭新皮椅上。
程笑石走到桌前,并没坐下,而是拿起桌上的资料。
“今天早上送过来的尸检报告,还有一些现场的图文数据汇总。”克林说,说话时他双手放在胸前,十指来回交叉着。
程笑石一边翻着报告一边拖过椅子坐下,眼睛看着报告,口中照着最上面那张尸检报告中的内容念念有词:“黄世海,男,四十八岁,身长五尺整,死后体重五十八公斤,体型中等偏瘦,直接死因——以缢吊方式压迫颈部导致窒息死亡,尸体征象——脖颈上有一深一浅两条暗褐色勒痕,大小相同,位置相近,缢沟着力点位于下巴正下方,脖子后有绳结挤压印迹;尸体面色苍白,口流涎液,舌尖外露,手足体表无外伤,皮下无出血现象;手足、前臂、小腿等处有暗紫红色尸斑,并有小便失禁现象。缢索为一根长六尺二寸,粗四分半的麻绳,缢型为前位缢型,符合以上所有尸体征象。综上所述,死者应为自缢身亡,排除勒死、扼死等死亡机制相似的他杀,死亡时间在七月十五晚十二点到凌晨三点之间……”
“尸检结果是自杀?!”程笑石最后提高了音调说,同时脸上写满了怀疑。
“唉!这也是我感到棘手的地方。”克林叹了口气,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于脑后托着脑袋,身体完全陷在椅子里。
“呵呵,”程笑石不觉笑了笑,打趣说,“那既然是这样不更省事了。就对那帮记者宣布是自杀,大家都省心。”
“咳!”克林再次叹口气,从抽屉拿出牛皮纸袋,又从中掏出那张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黄色纸条,他用指关节在办公桌上磕得脆响,“警察的心可不是想省就能省的。”
“这是啥?他……不……是……自……杀。”程笑石疑惑地拿过纸条并一字一顿念了一遍,随后脸色刷地一沉,又问,“这是在哪找到的?”
克林回说:“就在死者的胸前贴着,而且可以肯定是死者吊死的那天晚上贴上去的。”
“所以你相信死者是他杀的可能性更大?”
“谈不上相信什么,我只是对自杀这个结论有疑问,”说着克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边走边接着说道,“如果黄世海是自杀,他自己没必要留下这么一句话;如果是他杀,凶手也没必要留这句话——因为他想要让别人看出死者是死于谋杀,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明显的作案手段,更何况真要是凶手干的,他也没理由故意给自己找麻烦。”
“这么看来,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说不通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尸体?”
地下室停尸房内。
美女法医秦小璐正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克林带着程笑石到达停尸房时她正准备锁门。
“等一等!”身后的石梯传来铿锵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
她回头一看:“克探长,这位是……”她朝紧随其后的程笑石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石关镇最聪明的怪人程笑石。”克林向同事介绍了自己的朋友。
秦小璐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后又问:“尸检报告我不是已经让吴哥送你办公室了吗,没看到?”
“看到了,”克林摆手解释,并瞥了一眼程笑石,“是我这个朋友想再看看。”
秦小璐再次“哦”了一声,把门推开,克林带着程笑石进了门。
“缢索也在你这里吧?”克林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
“是的,”秦小璐在身后回说,“稍等,我马上给你拿去。”
地下室空气阴冷,尸体就放在一个个用带有保温特性的板材搭建起来的小隔间里。克林找到黄世海所在的隔间,将带轮的停尸床推了出来。
停尸床的床板下设置有隔板,隔板上是一个和床板长度相当的冰盒,盒子里放着一层整齐的冰块,正散发出冷气,起到良好的降温作用。
尸体身上盖着白布,程笑石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布掀开,白布扇起一股阴冷的风,正好吹在克林脸上,使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床板上,躺着黄世海面貌可怖的尸体,尸体状态和昨日吊在树上的样子差不多,只是相较昨天,面色更加苍白,肌肉更加松弛,尸斑也更加暗沉了。
程笑石刚围着尸体走了一圈,克林便问:“有什么发现吗?”
没等程笑石回答,秦小璐拿着吊死死者的缢索走过来,说:“不会有发现的,尸体征象均符合自缢,无被人勒死或扼毙后伪装自缢的迹象。被人勒死或扼死,死者常有挣扎搏斗反应,但该死者身上未发现有搏斗自救等反抗行为留下的痕迹。具体表现为体表手足等易受伤部位无破皮擦痕等挫裂伤,皮下无出血现象,头部、腰部、臀部等易遭受撞击的地方也没有发现红肿淤青等由特定因素形成的非典型尸斑。”
“你说这么一大堆只是再一次告诉我们黄世海是自杀的。”程笑石听完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他的目光仍在尸体上游移。
“我只是在阐述我亲眼看到的事实。”秦小璐说,眸子里满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自信。
“黄世海住哪里?”程笑石又问,他抬起尸体的手臂看看,又很快放下。
“他算是诸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克林说,“平常时间都住在城里的‘黄公馆’。”
“哦,这个公馆我知道。”程笑石说,“据我所知黄公馆里有私人园林,光百年老树就有七八株,想要上吊自杀非常容易。我不认为他会特地跑到几里开外的古槐大街来自杀,而且是以近乎全裸的方式。”
“程先生,你怀疑我的尸检结果错误?!”秦小璐有些要强,听到质疑立马娥眉冷竖,语气里老大不服气。
程笑石没有回应秦小璐的质问,而是继续对克林说:“有没有可能死者是在昏迷或者四肢不能活动的情况下被勒死后再吊在树上?”
克林一拍巴掌:“大有可能!”随即转向秦小璐,“死者脖颈上是不是有一深一浅两条勒痕?”
秦小璐冷冰冰回说,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不满:“是的,两条勒痕都在下巴正下方。”
“那我知道了,”克林说,“深的那条是勒死死者形成的,浅的那条是死后吊上去形成的。”
“不会的,”秦小璐立马否定了克林的说法,“死前造成的勒痕呈暗褐色,死后由于血液停止循环,缢索将皮下血液挤压到缢沟两侧,所以死后造成的勒痕会呈现苍白色。死者脖子上的两道勒痕均为暗褐色,排除死后造成的可能。还有,你们来看这个……”说着秦小璐走向尸体,克林、程笑石立马跟了上去。
秦小璐指着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接着说:“死者死于前位缢型。”说到这儿她晃了晃手中的麻绳,“缢索为多股麻绳编织,并且足有成人小指这么粗,死者缢吊时如果挣扎幅度过大便容易发生位移,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深一浅两道缢痕。”
克林接过缢索问:“采用什么结套方式?”
秦小璐回:“结套方式很简单,就是将两端绳头上挽系在绳身上,形成两个绳套。一端套脖子,一端拴在树上,没什么特别的。”
程笑石指着脖子后一个淡淡的印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绳结印,”秦小璐说,“脖子与后端的绳结贴得很紧,两者相摩擦造成的印子。”
程笑石接着问:“你刚才说死者身上没有皮肤破裂等挣扎性创伤,所以他不是被人勒死或强迫缢死对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秦小璐想了想,后小心翼翼地回道。
“可刚刚你才说他挣扎过猛会导致两道缢痕。”
“这……”秦小璐一时语塞。
“我亲自做过试验,”程笑石拿过克林手中的绳套继续道,“我在自家的房梁上上吊,让吉昌在旁边观察我的状态并做好解救准备。我刚吊上绳索时便开始挣扎,双手想要解开绳套,但绳索勒进了我的脖子里,我只是一顿乱抓乱扭,抓伤了自己的脖子,脚后跟撞到墙上撞得铁青,最终在濒死之际还得靠吉昌我才能活着看到实验结果。”
“你是有多疯才会想到做这种试验?”克林笑问。
程笑石没理会克林的调侃,只是接着说道:“实验结果表明,人类在上吊时,无论是自愿缢死还是被迫缢死,都会本能地挣扎,有没有挫裂伤或撞击伤取决于自身情况和缢吊环境,这并不是判定对方是否为自杀的可靠依据。比如上吊者没有留指甲、缢吊环境比较空旷,这样无论是自杀还是被迫都不会出现上述伤痕。”
“你用不着跟我讲这些,”秦小璐说,“我只是负责检查尸体,然后把看到的事实写进报告里,至于是不是自杀那是你们的事情。”
“呵呵,”程笑石笑了笑,转头看向克林,“主要还是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