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克林家。
克林的家在离警署只有几里地之遥的“红花巷”。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人形屋顶,坡式房檐,山墙上是用西方油画作的涂饰。整栋房屋的建筑格局中规中矩,大堂旁各列偏房两间。近丈高的围墙以主楼为隔形成房前屋后两个院子,前院青石板全铺,两边各有耳房三间。后院是带有石径的花园,不规则地摆放着几个石桌,桌上皆有孔,孔里插着油布大伞供闲坐时遮阳挡雨。
克林回到家时程笑石正弯腰看着东侧石桌上的一个玻璃器皿。器皿上盖着一把蒲扇,里面装着一只蝴蝶,在蝴蝶的前面是两个被液体浸湿的棉团,蝴蝶伸着细足对两个湿棉团跃跃欲试。
“喂!”克林悄悄走到程笑石身后,猛地喊出一声,桌上的蝴蝶都被吓得缩回了脚。
程笑石也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克林,立马用手指作“噤声”状。
“咋地,”克林看了眼器皿里的蝴蝶,小声说,“你又化身‘东方法布尔’了?”
程笑石没理会克林的戏谑,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只蝴蝶是蛱蝶科中的长吻蛱蝶,我一直好奇一件事。蝴蝶生命力很脆弱,任何一点有害的物质都可能让它丧命,而蝴蝶大多以含糖液体充饥。我想看看这只长吻蛱蝶在糖水和有毒液体面前它如何避免中毒。这里面两个棉团,一个是浸了掺有除草溶剂的白水,一个是浸的稀释过的蜂蜜水。你看,只要它稍不留神就可能死在这个玻璃缸里。”
克林也突然来了兴趣,两人屏气凝神,仔细盯着器皿中的蝴蝶。只见那长吻蛱蝶在刚才受惊吓后重新伸出了跃跃欲试的细足。它并没有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直接伸出进食用的长喙去试探棉团,而是先用中足轻轻地挨在棉团上,一开始是带有有毒液体的棉团,它很快缩回了脚,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用中足靠近那块糖水棉团,这一次它没有立马缩脚,而是继续用后足靠近棉团,最后它放心大胆地伸出长喙吸食着棉团里的糖水……
“原来蝴蝶的味觉竟然在脚上!它用中足和后足确定食物的安全性。”看完整个过程,克林不禁发出感慨。
程笑石打开器皿,望着振翅飞去的蝴蝶,也感慨道:“是啊,不是亲眼所见,谁能信呢。明明一双脚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竟愚蠢地以为它会拿生命去冒险。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人类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喜欢以自身状态作为衡量万物的标准,因此我们才忽略了太多自然界的奇妙之美。”
“是啊!”克林望着远去的蝴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行了,”程笑石拍了拍手,告辞说,“时候也不早了,既然你回来了,我也得回去了。”说着他从被石桌挡住视线的石凳上拿起一个包装精致的方正盒子夹在腋下,接着说,“感谢你的书。”
那盒子里装的正是那本克林承诺过的书,这是程笑石进城时克林兑现给他的。然而在此期间碰巧遇到黄世海之女黄恩珠报案称父亲被杀,程笑石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卷入此案,克林一时不好劝说,只好暂时让他来自己家等自己,打算先看过现场后再来找他。
而此时看过现场的克林已经不愿让程笑石回去,他决定留下程笑石继续协助自己。
“我想你留下来帮我。”克林直截了当地说。
“不用了,”程笑石仍然拒绝,“这次案件发生在城里,警署里的人比我专业。我不过是个爱养些花鸟鱼虫的闲人。”
克林微笑说:“你不用急着拒绝。你先好好看看,我这个花园怎么样。”
程笑石朝石板路挪动几步,环顾一周:“在城里有这么大个院子,还不错。”
克林似乎看到了转机:“你要愿意,你可以在我家里布置一个生物研究室,反正诸城这房子就我自己住,房间你可以随便选。”
“这院子就你自己?”程笑石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我舅舅从一个老战友手里买来的,”克林说,“他的战友现在南京军政部任政务次长,基本不会来这山脚旮旯,所以就贱卖给我舅舅了。正好我舅舅要让我来帮他忙,索性就拿给我住了,至于我父母他们都在成都老家,所以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里住。”
“明白了,”程笑石点点头,“不过,听说你舅舅是诸城很厉害的苗定安,以前也是名震全城的大探长,你直接让他出马多好,没必要淘神费力在我身上下功夫。”
对程笑石的提议克林当然是拒绝的,他立马推说:“他又去外地了,说是到上海协助调查一件事关军政机密的大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就直接说吧,这次你有什么条件?”
尽管克林已经开门见山亮出了诚意,然而程笑石却仍不为所动。
克林见程笑石不说话,继续挽留说:“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可以以我俩共同的名义成立一家私人侦探所,你也可以做诸城警署的侦查顾问,每个月有可观的薪水,你也可以有更多的资源投入你热爱的事业中——这也是之前我跟你提到过的大计划。”
程笑石见克林如此信任自己,也不免有些感动,他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是为了钱,我有一百种方法改变现状。在程山村还是大上海,只不过是我一个决定罢了。我不想帮你是因为这次和石关镇一案不一样。黄世海并不是一个值得我替他出手的人,他掌管的华洋公会也没你们看到的或想象到的那样‘干净’!”
“没错!”克林说,“他是怎样的人我作为警署人员确实无法干涉。但他现在死了,我的职责让我必须去查清真相。就像石关镇的赵丁宝一样,我即使再厌恶他也不得不找出杀他的凶手。现在,黄世海死了,除了知道他是被绳索压迫气管窒息致死外我一无所知。自杀?他杀?被逼迫自杀?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诸城是否还会太平。”这一回克林语气重了许多,不知是改变了劝说战略故意使用激将法还是真的放弃了求助。
程笑石听了这番话愣住了,他瞧了瞧腋下的书盒,又看了眼花红草绿的院子:“我先声明,我不参与和黄世海一案有关的任何决策,另外,我就住一楼日照时间最短的房间。还有,派人给我看家,等我回去要发现死了一只耗子都跟你没完。”
“全部没问题!”克林大喜,“那就先跟我去古槐大街看看死亡现场,尸体还在树上挂着呢!”
不到半个小时,克林便拉着程笑石回到古槐大街。此时槐树外围的警戒线还拉着,两个警员在圈外看守着不让人靠近。
程笑石在入圈之前先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之后才和克林一起进入警戒圈查看尸体。
“黄世海光着身子上吊?”程笑石问。
克林肩头一耸,努努嘴说:“反正早上发现尸体时就这样。目前没有迹象或证据表明有人动过。”
程笑石低头巡睃了两眼,盯着那一堆堆灰烬,没有问话,只是用探问的目光看向克林。
“哦。是这样,”克林会意并解释说,“昨天是七月半,这些纸都是老百姓烧的,供奉过往神灵野鬼的。”
程笑石摆摆手:“我来诸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民俗我当然知道,”说着他在那个有脚印的灰堆前蹲下来,继续说,“这个脚印检查过了吗?”
“和死者的鞋比对过了,没问题。”克林边说边抬眼朝尸体努了努嘴。
“那就好,”程笑石一脸庆幸,“终于不用在鞋印上大费功夫了。”
“我看未必,”克林啧啧嘴,“我倒希望能在这上面折腾点东西出来。”
“除了这个没别的发现了?”
“目前在现场就发现这个。对了,槐树的大树杈上发现一些泥土,和死者鞋底的泥质相同,应该也是死者留下的。”
“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发现和凶手有关的任何线索?”
“可以这么说,至少就现场来看是这样。”
“第一目击人找到了吗?”
“是个老大爷,他说今天一大早发现尸体时就是这样,而且在这之后没有任何人靠近过。”
程笑石开始缓步绕着槐树走,忽然,传来克林一声急切的提醒:“小心脚下。”
程笑石立马收回抬起一半的右脚——脚下是一坨已经干掉的驴粪。
克林笑说:“诸城畜力车来往频繁,要不注意的话随时可能踩到‘地雷’,尤其是这个十字路口。”
程笑石绕过驴粪,走到树杈前,抠了一些树杈上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之后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些疑惑,如自言自语般:“黄世海到乡下去干嘛?”
“为何这么说?”克林问。
程笑石把手指放在克林鼻下:“你闻闻。”
克林闻后说:“有一股淡淡的稻谷香味。对了,这几天正是农家忙收稻的日子。”
程笑石捡起地上的树叶擦了擦手,说:“他一个城里的公会会长,七月半跑乡下去干嘛?”
“你这么一说倒真挺耐人寻味的。”克林回说,“兴许……是有哪个老友在乡下吧。”
“还有一点,”程笑石转到尸体前面,指着脚上的鞋说,“他的鞋底除了有点稻田里的泥土外,很干净。我倒是好奇,大白天我都差点‘踩雷’,他大晚上的跑这里来,是怎么完美避开那些粪便的?”
“要么他很熟悉这段路上的情况,”克林说,“要么就是来的路上有特别注意这点。”
“现在不好说,”程笑石对克林的推测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眼悬在树上随风轻曳的尸体,“先把尸体放下来吧,说不定能从尸检结果发现点什么。”
“也只能这样了。”克林无奈点头……
尸体被抬走,警员也都跟着撤了,只有警戒线在程笑石的要求下保持封锁状态。
克林准备回去等待验尸结果,程笑石却在靠近槐树的大街上转悠起来,微弓着腰,眼睛一直盯着干硬的路面来回巡睃。
克林明白,程笑石还抱着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侥幸,但又实在找不到话说,只能明知故问道:“你还想找什么?”
程笑石此时腰弯得更深了,头也不抬说:“如果黄世海是被勒死后移尸此地,那么一定会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靠近过槐树。就算他们都没有留下脚印,那么也一定会留下别的什么东西。”
“有道理。”说完克林也在周围找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克林并没有在大街上找到什么,倒是程笑石,又在槐树上发现了一处有擦痕的树皮。
“你来看这个。”程笑石把克林叫了过来,同时自己掏出一块放大镜仔细看着那块擦痕。
“这儿有块摩擦痕迹,”见克林过来,程笑石通过放大镜边看边说,“痕迹在距离根颈三尺左右的位置。树皮轻微受损,外表皮有轻微脱落现象,摩擦痕迹由上自下。长约一寸,宽约两寸,初步推断应该是人类上树时留下的。”
“你还是改不了那副动物学家式的口吻。”克林看着程笑石干净整洁的装束,不禁哑然失笑。
程笑石收回放大镜,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只是在排除其他动物。另外,这个擦痕上没有发现泥土,应该不是死者留下的。”
“这么说除了死者,确实还有一个人来过,而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克林收回开玩笑似的表情,一脸肃然。
“仍然不能百分百确定。”程笑石摇头,“我们可以根据泥垢的湿润状态判断它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树皮的老化层脱落都在干燥的环境下完成,我们根本无法通过轻微的摩擦痕迹判断它的损伤时间。”
“那这个线索等于没用了,”克林一脸遗憾,“七月半那天,不少百姓在这边树下烧纸,或许有人爬过这树。”
“也不用泄气,”程笑石说,“这个痕迹虽不能给我们指明方向,但可以为以后的进展作辅助证明。如果真是和黄世海之死有关,那么它的存在就一定有值得发掘的意义。”
“不好了!克探长!”随着一声急呼,一个警员挥着手飞快朝克林方向跑来。
克林认出了来人,朝程笑石嘀咕了一声:“这是我们警署新来的干警曹振。”
曹振二十来岁,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只是在下巴右下位置有块伤疤,身上穿着被熨得笔直的制服,一边跑一边喘气,一边喘气还一边招呼着克林。
“急什么呢曹振?”等他快到时,克林也扯着嗓子问道,“局子里着火啦?”
“不开玩笑,”曹振扯着衣领扇着风,口音里带着一股子陕西腔,“出大事呢!同仁报馆的记者和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把警署门口都堵死了,一个个犟得跟牛似的,撵走了几次都又围上来了。”
克林看向程笑石:“看来是为了黄世海一事,”随后转向曹振,“你先回去,让黄恩珠出面顶一会儿,我们随后就到。”
曹振“欸”了一声,边走边嘀咕:“他女儿一出面,怕是更难收拾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