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月十八!
八点过,克林刚跨进警署大门,就听到接待室里传来陌生女人的吵嚷声,随后便是吴焕生和孟雅纯的声音,声音很小,听不清说的什么。
克林径直拐进接待室,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身穿加大号的丝质绣花旗袍,脚踩细皮中跟鞋,浓脂艳抹,妆色妖娆,打扮得像上海的富家贵妇,但蛮横的语气和略显肥胖的身躯又像是妓院[3]里的泼辣妓女[4]。她身旁的茶台上放着杯正往外冒热气的菊花茶,仿佛刚端上来还没有动过。孟雅纯和吴焕生在女人身前一人站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对她解释着什么。
三个人同时看向刚刚进门的克林,孟雅纯立马朝克林递了个眼色,随后又把他拉到门外。
“阿林——”自打克林从石关镇回来后,孟雅纯就开始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了,她指了指室内说,“她就是黄太太。”
克林回头看了眼还在怒气冲冲跟吴焕生说着话的女人,有些意外:“就这个泼妇一样的女人是黄世海的老婆马秀芝?!”
“小声点!”孟雅纯嗔怪说,“就是她,一来就气势汹汹地要领黄会长的尸体,我们说暂时不能领,然后她就吵嚷着要找署长,我们跟她说署长不在,她却不依不饶,还说什么署长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这么狂?那我倒有兴趣会会她,还免得我亲自上门了。”说完克林让孟雅纯回接警室,自己进了接待室。
“我说黄太太,你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说了不行,找天王老子来也没用,何况这就是署长的意思。”吴焕生还在和马秀芝说话,但已渐渐失去耐性,语气也不再那么温和。
克林上前,先是和吴焕生会意地点点头,然后一个潇洒的转身,坐到马秀芝对面的椅子上,问道:“黄太太,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署长不在,跟我说一样。”
“我要带我先生的尸体回去,”马秀芝直截了当道,“我们都请阴阳先生算好了日子,一天都不能耽误。”
克林说:“再怎么算也得过了头七吧?怎么现在就要急着下葬,按照本地丧俗不是都要守七吗?”
马秀芝说:“就是为了领回去好守七,从古至今守七都是在自家的灵堂守,不可能灵堂设在家里,尸体却摆在你这冰冷的停尸房里。”
克林想着反正验尸报告已经出了,留着尸体也没什么用,正准备松口,此时已在茶台另一侧落座的吴焕生看出了他的意思,急忙递眼色示意。
克林立马会意,急中生计,婉拒说:“黄太太悼夫心切,我也能理解。只不过黄会长他并不是简单的缢死,我们还需要借助尸体详查。我想如果黄会长是属于谋杀,黄太太您也不希望让凶手就这么逍遥法外吧。”
果然这几句将了马秀芝一军,马秀芝无话可说,语气立马缓和了许多:“如果我先生是被人谋杀的,我当然全力配合你们,但如果不是,那误了风水葬期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
克林立马打起包票来:“这个你放心。经过我们初步调查,基本可以确定黄会长是死于谋杀,只不过是以看似自杀的方式。”
“找到凶手了吗?”马秀芝的语气已经变得非常平和。
“还没有,我们也正打算登门拜访呢。黄会长最近的人际交往情况你了解多少?有没有与人结仇?”
“不太清楚,我一个女人家,哪懂他们男人的事,除了约姐妹们打麻将就是去园子里看折子戏。”
“七月半那天以及前一天黄会长约见过什么人你总知道吧?”吴焕生接过话头问道。
“这个我知道,一共见了三个人。”此时的马秀芝不仅完全没了一开始的泼辣,脸上还浮现出隐隐的担忧神色。
“哪三个人?”克林追问。
马秀芝稍作回忆,便答说:“一个是王会平王秘书,一个是‘御德酒庄’的老板陈御德,还有一个是报馆的馆长杜旭明。其中王秘书和陈老板是我先生在七月十四那天主动约见的,前者在上午,后者在下午,而见杜旭明则完全是出于礼貌,在此之前他已约了我先生很多次,先生实在推脱不了才勉强同意在中元节中午见一见。”
“是在外面见的还是在家里?”
“见王秘书是在公会会馆,见陈老板是在城里的馋仙楼酒楼,只有杜旭明是在家里见的。”
“约见王秘书和陈老板还可以理解为商讨公事,见一家报馆的馆长能聊些什么呢?或者说一个报社的馆长急着要找公会会长有什么目的呢?”克林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这我就不清楚了,”马秀芝摇头,“应该是想找我先生挖掘什么新闻吧。”
“他们交谈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执?”
马秀芝这次是点头,说:“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两人是有争吵过。但先生谈事从来不让我们妇人插手,所以我也只是在客厅听见争吵声而已,具体因为什么并不清楚。”
吴焕生也越发好奇,追问道:“他们这次是第一次见面吗?”
“不是——”马秀芝突然一顿,又急忙改口,“是……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什么叫‘应该’?”显然克林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说,“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了,太太最好想清楚再说。”
马秀芝想了想,修正说:“反正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见面,之前有没有见过我并不清楚。我刚才就说了,我对先生的事并不是很清楚。”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黄会长是什么时候?”克林问。
“就是中元节那天中午,”马秀芝回说,“他送杜旭明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
“告诉我具体时间?”
马秀芝略一回想:“大概在十二点半左右。”
“十二点半……那他是出去吃的饭?”
“不是,他见杜旭明前就吃了饭了,我们家中饭都开得比较早。”
“那临走前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马秀芝摇头:“我正和姐妹打麻将呢,他一般出门都不会告诉我去做什么,日子久了我也懒得问了。”
“你的话自相矛盾!”克林目光突然变得凌厉,直直看着马秀芝。
马秀芝被这一瞪镇住了,说话都吞吐起来:“哪……哪里矛盾了?我说的可都……都是实话。”
克林质问道:“你说黄会长出门一般不会告诉你去做什么,而你也不会过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七月十四那天去公会见了王秘书以及去酒楼见了陈御德?”
“呵,你说这个呀!”马秀芝又立马如释重负,“这是黄天明告诉我的。”
“黄天明又是谁?”
马秀芝还没来得及回答,吴焕生就抢着回说:“黄会长的儿子,也是黄恩珠同父异母的弟弟。”
克林听了看向马秀芝,马秀芝一脸不屑:“是的,他也在公会做事,是他告诉我的。”
“既然黄会长离家前会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杜旭明,会不会是他有问题?”吴焕生提出想法说。
克林若有所思,却又疑虑重重:“馋仙楼的钟老板倒是说过,要想打听黄会长的事就找杜馆长,但要说他跟黄会长的死有什么关系……”说到这克林只是摇头,一意否决的态度。
“可黄会长送他出的门,也就意味着杜旭明是最后一个见黄会长的人,我们没理由不怀疑他。”
“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马秀芝也倒向吴焕生一边,“我看那个姓杜的就不怀好意。我先生一向也厌烦这些做报纸的,成天到晚没什么正经,就知道添油加醋,不嫌事大。尤其是那帮咬笔杆子的记者、编辑,东描西摹,说句夸张的话,不去跟赵焕亭、向恺然他们写小说可惜了……”
马秀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显然她对杜旭明及报馆那帮人的讨厌并不亚于其丈夫。
然而,两人越是这样一唱一和,克林越是无动于衷,他淡淡说道:“既然黄会长本身就对报馆的人没有好感,而且还在交谈时刚刚发生过争吵,所以我认为黄会长和杜旭明会谈结束后并不是要送他出门,而是正好自己有别的事需要出去,所以才对杜旭明下了逐客令。”
吴焕生一时无从反驳,但仍不放心,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是查查好,毕竟从案发到现在只有姓杜的频繁被提到,而且也是他带着记者去警署闹的。”
克林这次没反对,他又转向马秀芝问道:“平日里黄会长几点回家?”
“大概六七点吧,”马秀芝回答,“有时候约了朋友吃饭就是八九点左右。”
“七月半那晚,他晚上一直没回家,你不觉得反常吗?”
“如果是平常我当然会担心,但我先生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逢初一十五,晚上必去胡老板的澡堂子泡澡解乏,有时可以泡到凌晨两三点钟。我平时本就睡得早,想着他泡完澡就会回来,因此也没怎么在意。”
“澡堂子?”听到这里,克林顿时眼睛一亮,随后连珠炮似地追问道,“哪家澡堂?老板是谁?和黄会长什么交情?”
马秀芝看到克林吃惊而严肃的表情,也略有疑惑,立马唯唯答说:“澡堂子叫‘浴清园’,一个北京的老炮儿开的,好像叫胡彦均。先生提起他时喜欢管他叫胡老炮儿,去的回数多了,也算是半个朋友吧,有时候洗完澡太迟还在他那儿过夜。”
马秀芝口中的北京其实在去年——即民国十七年时已由南京国民政府颁文宣布改名为北平,只因诸城地处华夏偏隅之地,消息落后,加之人们又喜欢念旧,因此绝大多数人还是沿用之前用惯了的称呼。
“出门时他穿的什么衣服?”克林又问。
马秀芝想了想,回说:“一套刚熨好的西装,脚上穿的是皮鞋。”
“这么热的天,还穿西服呢。”
“最近他身体不太好,不敢穿太少了。眼看就要处暑了,晚上风多,怕凉,所以走哪儿都备着外套。”
“有带助理吗?”
“反正离家时就他自己,即便带助理也是到会馆后再安排。”
克林“哦”了一声,问了澡堂子所在位置后,便打发马秀芝回家等消息了。马秀芝也不再意气用事,乖乖听话回去了。
马秀芝前脚刚走,克林便迫不及待要去澡堂,并一脸兴奋地说:“黄世海裸身缢死的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现在这个浴清园一定是关键——他可能是被凶手在澡堂子强行带走的,所以没有来得及穿衣服,这也侧面佐证了他是死于伪装成自杀的谋杀!”
吴焕生也难掩兴奋之情,说:“要这么说的话,这个胡彦均还有重大嫌疑呢。澡堂是个比较私密的地方,而像黄世海这样的人物肯定会选择私人浴房,外人难以自由出入。在那种场合,作为当时唯一和他有些交情的胡彦均应该是最具作案条件的人了。”
“这倒也未必,”克林说,“从杀人者的心理角度来讲,无论作案条件多么完善,但只要作案场所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凶手基本都会放弃这一方案。当然,你可以说凶手在自己地盘作案后,移尸别处以混淆视听。黄世海确实有被转移尸体的情况,但如果是胡彦均干的,他应该把黄世海的衣服穿戴整齐,这样才能达到隐藏第一作案现场的目的,否则一旦我们将‘裸身’与‘浴场’这两个关键点联系起来,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吴焕生对此也认为有理,微微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总算有突破性的线索了。无论这个胡彦均跟黄世海的死有没有关系,但只要黄世海是从他那里被带走的,他就脱不了干系,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没错,”克林向门口迈去,并催促说,“我们赶紧走吧,中午我还要去老程那里一趟。”
“等一等,”吴焕生突然叫住了克林,“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给你打眼色吗?”
吴焕生一提起,克林立马想起刚才自己准备让马秀芝带走丈夫尸体时他递眼色阻止的事,随即笑问:“那你说说,为啥不让马秀芝带走尸体?”
“跟我来,”吴焕生神秘兮兮地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出了接待室,吴焕生带着克林往尸检室的方向走,克林知道,一定是尸体上又有了发现。
尸检室内,秦小璐正穿着遮罩严实的灰色工服,站在巨大的大理石砌成的工作台前忙碌着。工作台像个大号手术台,上面放着钳子镊子玻璃试管等多种检验工具。此时她正用显微镜分析两块玻璃载片上的人体组织。吴焕生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对方正全神贯注,被吓得急忙转身,见是吴焕生,没好气地说:“进来能不能有点动静?吓死我了!”
吴焕生只是嬉皮笑脸说着不好意思,接着又指向随后进门的克林说:“克探长来了,你跟他说吧。”
秦小璐跟克林打了个招呼,便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标本盒,并说:“我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克林接过一看,标本盒里装着一小节又干又黄的稻草叶子。
“哪里找到的?”克林问。
“尸体的头发里夹的。”秦小璐说,“之前只顾着查体表有没有创伤,忽略了这点,今天才偶然发现的。听大吴说你们在槐树上发现带有稻香味的泥土,觉得这个线索对你们应该有用,所以让他通知你。”说完还朝靠在工作台上的吴焕生看了一眼。
吴焕生上前两步:“没错,所以我才给你打眼色先不要让黄太太带走尸体,我想让小璐再仔细查一查,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线索。”
克林对此表示赞同:“那就查吧。在黄世海过头七之前,尸体都会在我们这儿。既然他的头上有稻草叶,鞋底又有带稻香的泥垢,这就进一步证明他死前不久曾去过农田。根据死亡时间来看应该是近郊的乡村,不会太远。”
“有道理,”吴焕生附和说,“黄太太说黄世海中午送杜旭明出门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如果当晚他真的去过澡堂,那么他去农田的时间应该就是中午到晚上这段时间。”
“这也好几个小时呢,”秦小璐啧啧嘴说,“而且黄世海作为公会会长肯定有私人汽车,如果是坐汽车,那至少能跑三四百里地。这个距离别说近郊,就是跨城也绰绰有余了。”
“听说他有辆福特T型车,美国佬送的。”吴焕生补充了一句。
“不不不,”克林连连摆手,“不能这么算。虽然黄世海有车,但乡间道路并不具备机械汽车通行的条件,因此要去乡下畜力车仍然是首选。这样一来,算上返程时间,他能到达的地方顶多也就能横跨离城郊最近的两个镇。除非……”说到这儿克林戛然而止。
“除非什么?”秦小璐和吴焕生异口同声道。克林接着说:“除非黄世海压根儿就没去澡堂洗澡……”
克林和吴焕生从尸检室出来已经十点了,两人又马不停蹄往“浴清园”赶去……
由于克林发现新线索忙得脱不开身,和他约好一起去拜访老太太的程笑石在旅店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无奈之下决定独自前往。
为了不引起老太太动疑,程笑石特地让孙掌柜给自己找了套破旧的麻布衣裳。旧衣旧鞋往身上一套,程笑石仿佛又找回了最初那个特立独行而又洒脱不羁的自己,在镜子前伫立了好半晌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楼下,孙掌柜正忙着打理柜台,见程笑石下楼,便笑问:“程先生穿成这样去哪儿呀?”
程笑石在柜台前停步,朝十字街口努了努嘴,一脸无奈说:“还能去哪儿,当然是给克大探长做事了。”
“看这架势是要挨家挨户查了。”孙掌柜啧啧嘴,一边用抹布擦拭着算盘一边说。
“还没到那步呢,”程笑石说,“目前主要是调查死者缢死当晚可能存在的目击人。”
“咳!”孙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重重叹了口气。
程笑石不由得有些疑惑:“孙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这事也怪我,”孙掌柜说,“因为十五那天是中元节,和往年一样没什么生意,当晚只有两个住宿的客人,而且都睡得很早,才十一点多,街上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了,于是我就让伙计收了幌子,上了门,回房睡觉了。如果我要跟往常那样,让伙计守到凌晨两三点或是通宵不打烊,没准能发现点什么,你们也没这么费事了。”
程笑石摆手笑说:“你想多了,就算你守个通宵,也不一定能发现什么。而且,我相信这事如果真有幕后人,他也不会笨到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
“说得也是。”说到这孙掌柜突然想到什么,“要不你先去问问那个老太太吧,她每天晚上都半开着大门坐在院子里乘凉,一坐就是半夜,而且她家正好对着大街,站在门口一扭头就能看到十字路口,真没准儿她能发现什么呢。”
“巧了,”程笑石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说,“我就是去找她的,担心穿得太正式怕她抵触所以才让你给我找的这身。”
“那祝您好运,”孙掌柜说,“她的脾气怪着呢,没人摸得透,您去了可得多注意。”说完又拿起一个陶瓷笔筒擦起来。程笑石随口应了句客气话便朝对街的青瓦房走去。
尽管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青瓦房的门依旧关得严严实实,房屋斑驳的墙面和已长出青苔的瓦片给人一种常年废置不用的错觉。如果不是头一天晚上才看到有人在院子里,程笑石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这房子里还住着人。
程笑石先轻敲了两下锈迹斑驳的老式门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没有动静,院子里出奇地安静,安静到程笑石快怀疑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人影只是幻觉。
程笑石又敲了三下,这次比上次稍重一些,好在很快有了回应。只不过回应他的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未知的脚步声。声音渐行渐近,听起来有种老态龙钟的感觉。很快,脚步声和他仅有一门之隔,并戛然停住,门没有开,只是推出了一道仅有两指宽的门缝。
从门缝乜斜着往里看去,可以看到一张看不完整的老太太的脸,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像龟壳上的甲骨文,刻满了岁月的沧桑,除了头上那顶同样饱蘸岁月“油彩”的抹额外,恐怕再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在这个日新月异、中西交融的新时代,已罕有人会对一个独居的怪脾气老古董感兴趣,当然,此时此刻站在门外的程笑石除外。
“你找谁?”低哑混浊的声音从老太太嘴里传出来。
程笑石忙假意捂着肚子说:“你好,我是从这儿路过的,突然闹肚子,麻烦借个厕所。”
门里的老太太用混浊的眼睛通过门缝看了他一眼,解下门闩,半开大门:“进来吧。”
程笑石捂着肚子侧身进院,一进去便东张西望要找厕所。
“行了,别装了。”老太太把门闩重新带上,同时说道。
程笑石见自己拙劣的表演被戳穿,只好尴尬地莞尔一笑。
“你跟那个姓克的警探来过。”老太太不慌不忙地说,“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吧?”说完老太太蹒跚着脚步朝堂屋走去。
“是我,这么说昨晚门口点灯的那个人就是您了。”程笑石看了眼她微驼的背说,继而环视打量着房子的布局和样式。
房子不大,总共就一个堂屋,两个耳房。厢房位置分别是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在大门旁还单独搭有一个木棚子,作为柴房之用。所有房间无一例外都是外墙斑驳脱落,家具木朽漆残。院子里栽种有豌豆、芫荽、莴苣等菜蔬,若不是有围墙围着,院子更像是一块菜地。老太太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程笑石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堂屋。
堂屋在传统民居中又被称为正堂,通常是整个房子中最大的一间,装潢摆设也最为严肃讲究,一般作为房主及家人尊祖敬神,祭天拜地的场所。老太太的堂屋自然也不例外,在堂屋正中的墙上,挂有一幅中堂画,画上是一尊半僧半道的奇异人像,画旁是一副红纸写的意味悠长的七言对联——“毋忧万事求无果,须会三牲报有因”。在画像正对的下方是个外表陈旧但却擦得纤尘不染的长条木案,上面摆着干净整齐的佛龛、香炉、神位等祭器,下面的空当处放着一个赃灰篓子,在木案的四个角上贴着样式各异的黄色符箓,上面或写些潦草文字,或画些奇怪图案,看上去并不都是为了祛凶辟邪用。
至于其他边边角角,便毫无条理可言了,寥寥无几的家用器具,诸如桌椅板凳之类,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灰尘像腊月里的飞雪般积了一层又一层,似乎老太太把打扫卫生仅有的那点力气都用在了那堆“宝贵”的祭器上。
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不剩几根毛的鸡毛掸子轻轻掸拭着香炉的炉身,大概率是从木案旁那张破竹椅的空心扶手里。程笑石本来就不拘小节,也不管干不干净,随便拖过一把竹椅就坐。刚一坐下,椅子就发出一声“吱呀”声,程笑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说:“我家里也有把像这样的椅子,可能比你这把更破。”
老太太没回他,自顾自地掸着香案上肉眼已经看不出来的灰尘。
程笑石又说:“我没跟你套近乎,我说的是真的。”
老太太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嘴上却问道:“你来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跟我这么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太婆套近乎的,你是为了门外那个人来的。”
程笑石当然知道她说的就是黄世海,便坦白道:“没错,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事。”
“那你想从我这糟老婆子这里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浪费你时间。”
“就几个简单的问题,你照实说就行了。”
“你问吧。”老太太此时挪向木案里侧,开始掸墙上那幅画。
“中元节那天晚上,你在院里看到了什么?”程笑石直戳重点问道。
老太太拿鸡毛掸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异样,但已被程笑石看在眼里。
老太太矢口否认说:“你不用这么诈我。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什么也没看到。”
程笑石不依不饶:“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晚上有在院里开着门纳凉到半夜的习惯,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我,你还不会这么早就关门。”
老太太的手完全停下了,同时慢慢转身向着程笑石。她的眉头皱在一起,表情凝固了。程笑石也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拙劣的自圆其说。
突然,老太太用力一挥,把鸡毛掸子向程笑石扔去。程笑石哧溜一下从椅子上跳开,竹椅再次发出一声“吱呀”,倒在地上。那根鸡毛掸子也应声落在平躺的椅背上。老太太发了疯一样拿起墙角一把掉了穗的高粱笤帚,要赶程笑石出去,嘴里还不停喊着“滚出去”。
看到老太太如此喜怒无常,程笑石这才理解为什么孙掌柜会说她是个怪脾气老太。见对方气势汹汹过来,他并不急着躲开,而是扶起地上的椅子,若无其事地往上一坐,捡起鸡毛掸子,往老太太面前一递,说:“你不用吓我走,你这套我以前也用过。”
老太太猛地一愣,手里的笤帚高高举起,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就这么愣了好大一会儿,手举累了,才丢了笤帚,接过程笑石手中的鸡毛掸子,一声不吭继续扫香案去了。
“我和你一样,”程笑石开始讲起自己的身世,企图获得对方的共情,“他们都把我当个怪人看。而我也正好希望如此,这样我才能享受孤独带给我的快乐。而要说起我爱上孤独这事的缘由,还得追溯到十五年前,那年我和她新婚燕尔,住在粤地的一个城镇中。我父亲是前清有名的状师,他和那些见钱眼开的讼棍不一样,他为人正直,认理不认人。如果你不占理,无论什么身份,给多少钱,也休想请他出马帮忙打官司。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做了几十年状师,而是做状师的这几十年里,挣的每一文钱都是公道给的。’就是因为太正直,在一次替穷人讨回田地的官司里得罪了富甲一方的被告。民国成立后,那被告巴结上了一个军阀头子,平白给我父亲安了个通匪的罪名。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还是个公报私仇黑白不分的恶兵。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妻子,都被他们逮捕入狱。我虽然靠着老乡庇护侥幸逃过一劫,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绕到监狱背后,透过青砖墙上一个只有几寸宽的墙缝看他们几眼。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两年,两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去那个墙缝看他们。我知道,每看一次就少一次,但我更加知道,每多看一次,我就能把他们的模样记得更加清楚。我也曾托人多方奔走求援,可父亲的朋友大都无权无钱,还没凑够给上面的关照钱父母亲就已经被他们给戕杀了,我妻子因为不愿意给军阀头子做小姨太撞墙自杀,她撞墙的地方正对着那道墙缝,那晚我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摊殷红的血,还有那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面庞……从那以后我经常对着石缝发笑,仿佛在那石头缝里还能看到我的父母,以及我那深爱着我宁死不屈的妻子……再后来,我变得越发孤僻,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心病。为避免触景伤怀,我离开了老家,隐姓埋名,一个人疯疯癫癫地流浪到了石关镇程山村。那里的人见我有对石头发笑的怪诞行为,便给我取了个‘程笑石’的称号。虽然我还不了解你,但从那时起——不!确切地说是从我失去亲人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和你一样厌倦和人类打交道,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种比猫猫狗狗更低级更残忍的动物,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人类以外的物种。今天看到你,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想你也一定有自己的故事,才让你成为现在的你。”
说完程笑石长出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毕竟自己的身世秘密已在心里压抑了许久,在此之前从未向别人提起过。
不知什么时候,老太太已经将鸡毛掸子插进香案旁那张破竹椅的空心扶手里,颤巍巍走到程笑石的面前,看了好一会儿,又艰难地弯腰捡起刚才扔的笤帚,用帚柄指了指大门:“你走吧。你的故事很动人,但我现在只想睡觉。”
程笑石听她语气有了松动,知道撬开她的嘴不过迟早的事,也不再迫问:“那行,你先休息。我等会儿再来。”说完便起身回旅馆去了。
刚走到旅馆门口,正准备往里跨时,背后便有人拽他的衣服。
程笑石回头一看,是那天卖报的瘦小伙。“今天我不买报。”程笑石说完又准备往门里跨。
小伙急了,忙把手上的报纸塞进布兜里,说:“程先生别急,是克探长让我来叫你的。”
程笑石一脸豁然:“他在哪儿?”
“在浴清园澡堂,”小伙说,“离这不远,往南走大概两里多的样子,有个丁字口右拐,进去第二家就是。”
程笑石给了小伙几角小费,随后招来一辆黄包车,正准备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叫过小伙买了几份报纸,这才往浴清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