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
馋仙楼。
程笑石在靠柜台的位置挑了个小桌,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壶龙井,坐在逐渐变得喧闹的饭堂里吃晚饭。
馋仙楼位于古槐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此时正值饭点,食客们一茬接着一茬,老板钟彦宏脸上乐开了花。一个伙计站在门口吆喝,迎来送往个不迭,两个跑堂的在堂前厨后急走,脚步迅速而稳健,不是忙着端菜就是忙着送水。闹中有序,纷而不乱。
席间,食客中有人提到了黄世海缢亡的话茬,同桌的人立马高声附和,发表起自以为独到犀利的观点。旁桌的食客听到这话题也立马被点燃了情绪,跟着席中好友尽情地猜三度四,一时间,整个饭堂都在对黄世海之死议论不止。独坐一旁的程笑石想从这些议论中获取些有用的消息,无奈人声嘈杂且大多是哗众取宠的言论,不足为信,只能打消这个念头。随后他又想和老板或伙计搭搭话,想从他们嘴里套些靠谱的线索,但直到吃完饭都没找着机会,无奈只能先结账走人,只是临走偷偷丢了支威迪文钢笔在柜台里。
从馋仙楼出来,程笑石四外里打望了一圈,见马路对过的“宜君书屋”还开着,便欣然前往。
书屋在十字口的西北角,烫金篆刻的桃木招牌和踏地有声的朱漆木阶彰显出书店特有的文化格调,满屋子关不住的书卷油墨气吸引着当地为数不多的爱书人士前往。
程笑石进门时书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三五个稀稀落落的客人也不过走马观花一样从数列廊式书架前走过,偶尔有人会多看两眼书衣,再上点儿心的会翻看几眼序和跋,若全都合意了便收入囊中,但还是看的多,买的少。当书架前最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打扮的年轻男子离开后书店里就只剩下程笑石一个客人了,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折狱从谭》,不慌不忙踱到柜台前。
柜台里,面庞清秀的沈宜君正坐在高脚凳上看书。身上穿的是及肘花边蓬袖衫,下身是一件同为白色的绣蝶细纱褶纹裙,头上是用一个黑色蝴蝶发夹扎的时下最流行的爱司髻,头发乌黑油亮,与那身素白的装束形成鲜明对比。她的打扮虽然时髦,但在周围古色古香的氛围中看起来也并非格格不入,反倒给她西方化的优雅气质增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古典美,使得她那大家闺秀般的温婉中多了些小家碧玉般的可爱。
程笑石把书放在柜台上的声响惊动了她,把她从书里“拉”回现实。她抬起头,见有人要结账,立马站起身,露出热情而自然的微笑,同时从柜台下拿出一支蝉翼形书签放在书里,合上书。程笑石瞥了眼书名,是去年刚出版的诗集《女神》。
“先生您好,是选好了吗?”她看了眼程笑石手中的书,问。
程笑石并不着急付款走人,煞有介事地环视一周,套上了近乎:“这书店氛围还真不错,真遗憾没早一点发现这里。”
她笑得更温柔了,说:“您要喜欢这里可以常来,不买书看看也是可以的。”
“真好,”程笑石说着把目光收回到女孩身上,同时伸手示好,“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是吗?”女孩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容更像是掺了糖一样甜,“先生过奖了。”说完礼貌性地与程笑石握了握手。
“我叫程笑石,以后一定常来。”
沈宜君并不知道程笑石对自己已有所了解,作为回敬,热情地报上了自己名字。
“这书店是你自己开的?”程笑石用朋友间闲聊的口吻问。
“是的。”沈宜君点头,“开一家书店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
“你是本地人?”程笑石刚问完又立马摇头,“听口音不大像。”
沈宜君脸上始终挂着友善的笑容,回说:“我是从济南来的。前年暮冬父母因故离世,连张照片都不曾留下,我远离伤心之地来到这座小城,用家中仅剩的一点积蓄开了这间小书屋。——忘了说了,开一家书店也是我父亲的梦想。”
“难得,难得!”程笑石感慨道,随后又问,“平常店里都几点关门呢?”
“现在天黑得比较晚,得九点才闭店呢。”
“看来生意不错哦。”
“哪里,就是没什么人才多守一会儿呢。”
程笑石看了眼空荡荡的店面,故作疑虑:“今天似乎买书的人不多。”
沈宜君微微一叹,朝着门外不远处的十字路努了努嘴:“咳,都是让那事给闹的呗。大家都不愿意往这里走。”
程笑石故作几分讶异:“按理说爱读书的人不会信这些忌讳啊。”
沈宜君捂嘴“呵呵”一笑:“程先生少见多怪了,那命理学说、风水运势的书还少吗?爱看书并不代表不信邪。”
程笑石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随即又说:“我刚从馋仙楼过来,今天他们家生意好得很,根本没受这事影响。”
沈宜君嘴角扬起一丝不屑:“我这书店可不能跟人家酒楼比,书店要的环境是越安静越好,酒楼是大快朵颐的地方,越是有话头的地方喝酒吃饭才越有意思。馋仙楼门庭若市反倒是托了这黄世海的福才对。”
程笑石见对方说了黄世海的名字,便顺水推舟问道:“听说这人在诸城挺厉害的,是吗?”
沈宜君笑说:“这么跟您说吧,在诸城,你可以没听过县长的名字,但黄世海这三个字一定耳熟能详。”
“这么说沈小姐一定很了解这人了。”程笑石心里暗喜。
“那倒不是,”沈宜君说,“只是姓黄的在本地影响力很大,不论男男女女多少都对他有所耳闻。再说了,人家是华洋公会会长,是上层社会的人,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知道什么,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程笑石“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调转话头问道:“前天晚上你也是九点多关的门吗?”
刚刚说完程便后悔了,这么问调查的语气太过明显,他还不想大张声势,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前天中元节,你有没有回家祭祖之类的。”
沈宜君盯着程笑石看了良久,迟迟不作回答。
程笑石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沈小姐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不是专程来买书的。”沈宜君开口说,同时夺过他手上的书,“你一进门我就感觉在哪里见过,之后你又跟我套近乎想打听黄世海……我终于想起来你是警局的人,并且和局里的克林探长一起来过这里,就在那棵老槐树前。”
“好吧,”程笑石哂笑一声,只能承认,“我确实在打听黄世海,但我不是警局的人,纯属帮朋友忙。不,准确地说,是姓克的非逼着我帮他。”
沈宜君把书还给他,一脸恳切地说:“程先生,我劝你还是不要帮这个忙。”
“这个不劳沈小姐费心。”程笑石说,“你就告诉我黄世海缢死当晚你有没有听到十字路口传来什么动静,人或者车的都算。”
“没有,”沈宜君回说,丝毫没有犹豫,“那天晚上我关门比往常早一点,卧房在远离大街的最里间,所以睡前睡后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直到第二天听到门外有人喊‘吊死人了’我才知道这事。”
“还有,”不容程笑石追问,沈宜君又立马补充说,“程先生,你愿意帮朋友忙是你的仗义,我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卖书人,不想谈任何与书无关的话题。”说到这她指了指程笑石拿的书,“这本书一元五角。”
程笑石知道对方在下“逐客令”,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打个哈哈结账走人。
从书店出来,程笑石漫步到老槐树下,吹着晚风沉思。此时天色已暗,街道两旁的店铺已陆陆续续挂起了通红的各式各样的招牌灯。
程笑石索性坐在槐树底下,抬头望着暮色中越显郁莽的树冠,心头思绪并起,他开始回味着沈宜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微妙的表情变化。
“首先,沈宜君一定知道更多。”程笑石心里这样想时,口中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起来,“她只是不肯多说,或者说是不敢多说。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一个年轻女子,身在异乡定居,举目无亲,就是不惹事也得处处小心,更何况是死人的事,不愿意多说也正常……可她不愿说到底是什么呢?”
“咳!”想到这儿程笑石不由叹了口气,“人就是这样,越好奇就越多疑。”
结束冥想,程笑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再次往馋仙楼走去。
此时酒楼里已没多少客人,钟彦宏在柜台里查对账目,几个伙计在大堂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忙着,闲暇时便凑在一起闲聊,聊得最起劲的话题仍然是黄世海。
程笑石刚一踏进门槛,靠门站的伙计便热情迎上招呼。
程笑石摆手说自己已经吃过,不用接待,同时朝柜台走去。
钟彦宏见状放下账本,从柜台里走出来,笑容可掬。他很瘦,很高,虽然才五十多岁,笑起来时脸上的皱褶却跟麻绳勒过似的,深而显眼。
“哟,这位老板,您终于来了,再不来我们都要打烊了。”钟彦宏笑着迎向程笑石。
程笑石看着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钢笔,也笑说:“钟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客人来一次就能过目不忘。”
“哈哈,”钟彦宏干瘪地笑了一笑,“这叫入一行爱一行,爱一行敬一行”,说着他举起手中笔递上去,“没记错的话是您落下的吧?如果没猜错的话您是故意落下的吧?”
程笑石心中不免一惊,钟老板不仅记忆力好,而且洞察力也十分敏锐,比戒心很重的沈宜君更胜一筹,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毕竟昨日和克林来十字路口勘查现场,附近的人几乎都看到了,钟彦宏对自己印象格外深刻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儿,程笑石也不打算瞒他。他接过自己的钢笔,回说:“确实有点事要打听,钟老板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想打听什么事。”
“那一定是和黄大会长有关了……”说到这钟彦宏看了眼一旁支起耳朵凑热闹的伙计,又吩咐说,“你们该忙的去忙,别跟个木头似的杵这儿,我和这位老板上楼坐坐。”
说完钟彦宏便把程笑石迎上二楼一雅静包间,又亲自上了茶,随后问道:“黄世海真是被杀的?”
程笑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窗外十字路口的老槐树,好一会儿才反问对方,且一针见血:“前天晚上店里几点关门?”
“我们一般十点钟打烊。”钟彦宏回说,并把末尾两字拖得重一些,像是在给对方一个委婉的提示,只因他是个生意人,又比较信谶语之说,因此对于晚上歇业只习惯说“打烊”,从不说“关门”。
程笑石又问:“店里晚上住人吗?”
“没有,我回家了,伙计们也都在外面另赁房子居住。”
“也就是说晚上十点以后,酒楼便没有人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十点半左右,打烊后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有时候客人走得迟,收尾工作也会相应迟一些,但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一点。”
“第二天几点来开门?”
“八点或八点半。”
程笑石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又接着问:“在黄世海缢死之前,你有没有见过他?或者说他有没有来过你店里?”
“见过!”钟彦宏立马点头,“他来过两次,请朋友吃饭,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请他,而且就在这个包房,每次来都是我全程小心伺候着。”
“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来进食外,你和他还有别的交集没有。”
“进食?”
“就是吃饭。”
“没有,”钟彦宏摇头,“我们跟人家八竿子打不着。您要真想打听黄会长这号人物,问咱这些小商小贩没用,还是得去拜访一个人才行。”
“谁?!”
“杜旭明。”
“同仁报馆的杜旭明?”程笑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没错,找他比谁都好使。你直接去公会根本没人搭理你,得有请帖,但报馆不一样,至少不会像赶鸭子一样赶你出门。”
程笑石在心里记下,又问:“这附近白天起得最早的是哪家?晚上歇得最晚的又是哪家?”
钟彦宏在心里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略微盘了一遍,便回说:“要说早的话应该是开包子铺的赵家吧,至于歇得最晚的反正就我知道的应该就是旅馆了,有时遇到店里客人酒后多事,通宵不睡的时候都有。”
程笑石再次从馋仙楼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弯月微华,街道冷清。放眼望去,商铺门口的招牌灯已收得差不多了——其中也包括早已关门的宜君书屋,只有零星的几家如戏院、赌场、烟馆、妓楼[2]之类的娱乐场所还亮着,但都在街口远处去了,并不在程笑石的造访计划之内。白天被晒得发热的地面也随着夜深越来越凉,一阵夜风吹过,扑面时竟有了几分寒意,程笑石穿的是白色长袖衬衫,室外突如其来的寒意使他把原本绾起来的长袖又放了下去。
旅馆位于十字路口的西南角,程笑石先是穿过马路到达东南角,正准备再次过马路时眼角蓦地瞥到一丝光亮,他立马停步往亮处看。
光源来自路边的一座单层青瓦房。程笑石引颈细看,依稀可见瓦房院门微开,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院内往门外张望,看不清年纪多少,也不知是男是女,唯一可辨的便是他手里拿的那盏没有灯罩的煤灯,虽然微光如豆,摇摇欲灭,但照出门外时也足以引发路人的注意,尤其是像程笑石这样正处在非常时期和非常敏感状态下的路人。
虽然看不清门里人是什么模样,但程笑石心里已猜了个大概——房子里住的正是孙掌柜口中那个怪脾气的老太太。一想到“怪”程笑石便想到在石关镇时别人口中的自己,不禁哑然一笑。
正当他蹑手蹑脚想走近再看看时,人影却忽地闪到门后,紧接着是一阵哗啦的铁链声和大门的上闩声,再接着连那盏本就不亮的煤灯也被掐灭了。程笑石见对方并不友好,且又夜深人静,只好打消了拜访的念头,转身回了旅馆。
刚一踏进旅馆大门,就有伙计小声告诉程笑石有人在房间等他。
孙掌柜在一楼有间卧房,此时刚躺下,听到声响后从房间探出个头来,小声补充说:“程先生快上去吧,克探长等你好些时候了。”
听说克林来了,程笑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房间门没锁,屋里也没点灯。月光映照下,有个熟悉的背影立在窗前。
“什么时候来的?”程笑石点着一根蜡烛走过去。
克林转过身,坐到了房间的写字台前,并回说:“九点过,我看到你从馋仙楼出来。”
程笑石下意识地看了眼窗户。此时风正从窗户灌进来,甚是凉爽,也使得蜡烛的光不安分地摇曳着。
程笑石把蜡烛放在写字台的烛台上,又去关上窗户,之后再走回写字台前,抬了把吱呀作响的椅子放到床前,与克林面对面坐着。
“是的,”程笑石说,“除了饭店我还去了趟书屋。”说完顺手从兜里掏出卷成筒状的书放在枕头边上。
克林微微点着头,问:“有打听到什么吗?”
程笑石把在书屋跟女店主的谈话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末了撇撇嘴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有黄世海这号人物,但了解他的并不多。另外馋仙楼钟老板说公会不好进,要了解黄世海找报馆的杜馆长更省事。”
“我来就是给你说这事的,”克林说,“冯署长已经去过华洋公会了,而且就在会馆里晤见了副会长邓为军和商会会长陈乃齐——”
“哈哈哈……”克林还没说完,程笑石就突然笑起来。
克林一脸的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程回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署长一定以为昨天去警署堵门的记者是公会暗中授意的,目的就是以舆论向警方施压,勒令尽早破案。而你们署长去了之后才知道,那帮记者根本就是自己闻风而动,并非公会授意。”
克林虽然已经领略过程的能耐,但依然感到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这些?”
程笑石学克林跷起二郎腿,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说:“报馆堵门那天我坐墙上都看眼里呢。如果是公会的意思他们不会不知道会长的女儿还在警局,更不会咄咄逼人叫她难堪。”
“有道理,”克林表示赞同,继而又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点。署长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会的消息。华洋公会名为公会,实际上是由几个商业巨擘于民国八年在国内组织起的一个私立团体,成会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国内外大宗交易中出现的一些棘手问题,如外贸谈判、商业担保、募资活动等业务,公会均有触及。该公会一开始还只是在上海、天津等港口城市成立会馆,随着国民政府重视内陆贸易,政策频出,公会得以蓬勃发展。这一民间社团经过十年沉浮,成了政商两界都争相倚靠的权威团体,这也是为什么一个私立公会的会长会有如此大声望的原因。”
“行了行了!”趁着克林停顿的间隙,程笑石打断了他,“关于公会的事我也听过一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想弄死他,而且是以这么反常的方式。”克林一时默然。
程笑石又说道,这次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要明着杀他吧,那你就刀枪棍棒怎么来都行。你说要伪装成自杀吧,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留下一字条?”
克林听了这话,才突然想起来,把下午和吴焕生交流的想法说了一遍。
程笑石听完,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末了对克林道:“吴焕生关于叫花子的说法我也不敢说得太死,毕竟现场没有发现有叫花子这样的人出现的痕迹,但也不代表绝对不存在。你所谓的这附近某人因为和死者有过矛盾怕惹祸上身所以不敢出面做目击证人的说法,我倒觉得可能性非常大。”
“是吗?”克林得到对方认同,面带喜色,“说说看,你还想到些什么。”
程笑石回说:“东南角青瓦房里的独居老太太很奇怪。”
“我看到你像是去敲过她家门。”
“没有,我只是看到院门处有人掌灯往街上看,正准备上前问问,她一看到我走近,立马就关门熄灯了。看身影有点驼背,应该就是孙掌柜口中那个臭脾气老太太。”
“你觉得她有问题?”
“只是有这种感觉,她好像在暗暗关注黄世海缢死一案。”
“明天我们再上门问问。”克林决定道。就这样,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还意犹未尽。忽然,楼下传来旅馆伙计的呵斥声。
“让开让开,没钱你住什么店!”
“我们客房满了,最便宜的也没有了,你去找个桥洞睡觉吧。”又有一个伙计的声音传来,语气稍微平和一些。
克程俩一对视,异口同声道:“叫花子?!”随即匆匆下楼。
楼下,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小叫花子正站在门口,乞求能在旅馆睡上一晚。他贴身穿着件破旧布衫,下身是件补丁裤子,外面套了件有些许污垢没有扣纽扣的红色大衣,看上去很不合身。他的腰间还挂了个不知装着什么显得鼓鼓囊囊的布袋,袋子比他的衣服更脏,油污泥垢集中在边缘处被蹭得又油又亮。
被伙计瞪着眼睛呵斥后小乞丐还不死心,又从脏布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凑拢一堆也不够一晚房费。他把钱递给语气稍温和一点的伙计,用带着黔东南一带的口音祈求说:“您行个好,实在不行,柴房我也能将就。”
没等那伙计发慈悲,另外一个态度强横的伙计一把推开他脏兮兮的手:“我们是旅舍哪有什么柴房,要柴房找饭店去。再说一遍你赶紧走啊!别吵着我们老板和客人睡觉。”
花子收回角票,一脸失落的样子,正转身要走,突然身后传来一句:“等一下!”
是克林将花子叫住,他和程笑石一起从楼梯下来。
“哪里来的?”克林问。花子见过克林,立马堆起笑容:“这不是克大探长吗?”
自打在石关镇一案惊人后,诸城有人认识自己,克林并不奇怪,只是淡淡地重问了一遍:“哪里来的?”
花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伙计就抢着说道:“他是乞儿宕的叫花子,往常都是回那里的雷公桥睡觉,今天不知怎么的,非要住我们店里。”
“雷公桥在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程笑石。
伙计还想抢答被克林挥手制止,并看向花子本人:“你自己说,从头说。”
花子不安地搓着脏手,看了眼伙计,又看向克林,回说:“是的,我是从乞儿宕来的,那里有座雷公桥,归半桥村管,我平常就住那儿的桥洞里。每天早上进城讨点吃穿,天一黑就赶回去。古槐大街是回乞儿宕的必经之路,按理说今天我也是要摸夜路回去的,可刚走到这里就想起树上挂的那具阴惨惨的尸体,怕凶手再来,心里有点发虚,所以想找个旅馆住一晚,等天亮的时候再回去。”
克林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就昨天早上啊,”花子回说,“那天我从乞儿宕进城,路过古槐大街十字口看到围了很多人,还有警察,我看到克探长你也在那里。”
克林回头看了眼旅馆柜台上的西洋钟,上面显示为十二点十分,随后又转向花子问道:“你平时都是这个点回去吗?”“差不多吧,我没有特别注意时间,应该相差不大。”
“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了,前天晚上,也就是七月半那晚你路过这里没有发现尸体吗?”
“当时我点的是捡来的破煤油灯,走路都得时刻挡着风,根本没往树上看。”说到这儿花子心有余悸般竦了竦身子,“幸亏当时没往树上看,不然非吓破胆不可。”
克林一时没有问题可问,便看向程笑石,程笑石则向那两个伙计看去,说:“有客房就给他一间吧,该多少钱算克探长账上。”
伙计看着邋里邋遢的叫花子,露出为难的表情。花子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说:“就不麻烦克大探长了,人家实在不情愿大不了我在城里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宿算了。”
克林并不认为花子对案件有多大裨益,而且也不愿白白出钱,因此并没有多劝。程笑石见克林态度冷淡,也懒得多管闲事。花子走后,克林和程笑石闲谈了几句,约定好明天再见后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