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这种地方在白天向来是很清冷的,即便是诸城数一数二的浴清园也不例外。
浴清园的装潢还保留着清代时的古朴风格,门口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泥塑人像。人像微躬着腰,面带微笑,身上披着泥刻的淡青长袍,左手执着一张搓澡巾,澡巾另一头搭在肩上,右手作迎客状,慈眉善目间热情洋溢,宛如真人。
门头招牌是一块原色桃木牌匾,上镌篆体“浴清园”三字,古朴陈旧的年代感向世人昭示着它“老字号”的身份。大门旁的台阶上还立着一块花边木板,上面贴着价目表,如混堂五十文、盆汤百文、官盆大洋一块等等,另如擦背、扦脚、剪发等服务性项目,则十文二十文不等,具体看活计价而已。
进入大门,是个种有桂花树的院子,再往后便是宽敞洁净的大堂,是接待客人及客人等候入浴的地方。墙上画着有关沐浴文化的壁画,画旁还附有几首由行书写就的有关沐浴的诗词,其中就有苏轼的那两首风趣而不失文雅的《如梦令》。
大堂东面和南面各有条走道,走道两边是规格不同的浴房,每个浴房都有专属的门牌及其名号。此时克林、吴焕生正在老板胡彦均的带领下走在东面的走道上。途中克林推开了几间浴房的门,房内空间大小不等,但都整理得干净整洁,浴巾、澡盆、拖鞋、衣架等各种沐浴设施也都按照各自的接待规格配备齐全。
当三人来到门牌号为“沐仙池”的浴房时,胡彦均停了下来,克林和吴焕生也随之停住。
胡彦均掏出钥匙开了门,说:“就这间。这是我们这里最上等的独立盆汤浴房,他每次来都要的这间。”说完自觉往旁边一让。
吴焕生正准备进去,克林急忙把他拉住:“等一下!”说完就站在门外,探出半个身子把浴房大致打量了一遍。
和别的浴房一样,地面是由疏密有致的鹅卵石铺成,具有防滑效果。四面墙上也有壁画,风格和大堂类似,只是画工更显精致些,配诗的字体也由恣意狂放的行书换成了俊秀雅致的楷书。在房间中间位置,是个大木澡盆,三面由绸布帘子遮挡,无遮挡的一面配置有水桶和水瓢。进门左侧有个空置的鞋架,旁边是根光秃秃的晾衣杆;另一边是个刷了朱漆的洗脸架,架顶横木上搭着两张浴巾,下边的盆格里放着两个空瓷盆。
“黄世海之后还有没有人用过这个浴房?”克林看着浴房问。
胡彦均立马摆着手回说:“没有没有,这是店里最贵的单人盆汤浴房,一般人不舍得花这个钱。”
“那一般人都在什么浴房?”克林又问。
胡彦均回说:“我们浴房的档位从低到高分为混堂、盆汤和官盆。混堂是大浴池,可容多人同浴,价格最便宜;盆汤是浴房中置多个大澡盆,一人一盆,体验上更加干净舒适,价格也略贵;官盆除了一人一盆外,还享有私人浴房,浴前有雅座,浴后有香茶,服务体验最佳,当然价格也最贵。像黄会长这样的名流一般都选官盆,普通百姓嘛,好点的能洗个盆汤,更多的还是泡大浴池。”
“他几点来的,几点走的?”
“晚上九点半到的,十一点左右走的。”
看着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浴房,克林面有忧色,但还是心有不甘地多问了一句:“他走后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都被动过了?”
“也许吧,”胡彦均回说,“店里的小周打扫过卫生。”
克林的担忧顿时化为失望,胡彦均见探长眉头紧皱,又赶紧补充说:“这是店里从开业起就有的规矩,不管什么浴房客人走后第二天都必须打扫一遍。”
“好吧。”克林无奈,只能接着往下问道,“黄世海被吊死在树上这事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七月十六的早上,当时我正准备开门,听人在传黄会长被人吊死在古槐大街的老槐树上,一开始我还不信,去了才发现你们都已经在现场调查了。”
“听黄太太说,你跟黄会长也算老熟人了,看到他的尸体有没有什么想法?”
“黄会长死得惨啊!”胡彦均立马惋惜不已,“也不知他跟谁结了深仇大恨,临死了还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羞辱。一世英名不毁生前反毁死后,造孽啊!”克林听到这儿,不再继续往下问。他把门关上,转身看向吴焕生:“我看我们还是先坐下来跟胡老板好好聊聊吧。”
吴焕生会心一笑,朝胡彦均看去:“那就麻烦胡老板给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胡彦均心里虽有十万个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把两人迎进了贵宾雅间。
还没等坐下,大堂里就传来了克林熟悉的说话声,是程笑石来了。
程笑石来得急,身上依旧穿着那套破旧衣裳,手里还拎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麻布手提袋。克林见他换回以前的打扮,只微微一愣,并不十分吃惊,随后把他迎进雅间,简单说了下情况。
之后四人围着茶台落座,克林和程笑石相邻而坐,老板胡彦均和吴焕生则坐在与两人相对的位置。一个澡堂伙计进来上了茶,等伙计出了门,重新把门带上,克林才嘬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慢条斯理地问胡彦均:“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进那个浴房吗?”
胡彦均双手放在腿上,不自然地来回摩挲着,听到克林问话,小心翼翼地回说:“在等这位程……程先生。”
“这只是次要原因,”克林说,“再想想。”胡彦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说完忐忑地看着克林,目光闪烁不定。一旁的吴焕生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克林等着他的答案,只有程笑石在慢悠悠地品茶,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克林看了看若无其事的程笑石,又看了眼吴焕生,最后定格在胡彦均身上。胡彦均的手心此时已经磨出了汗水,在裤子上擦出一条条细长的汗迹。
“因为你撒谎!”克林猛地掷地有声。胡彦均忽地一愣,眉头微微一耸,原本在大腿上摩挲着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吴焕生此时也把目光转向他身上。
胡彦均沉默片刻,吞吐着说:“克探长这……这是什么话?我哪里骗你了?”
克林毫不留情面,直接戳穿道:“你根本不知道黄世海几点离开澡堂的。你在十六号那天早晨得知黄世海被吊死,而他在前一天晚上才来你家泡了澡。据黄太太马秀芝透露,黄世海每次在你家泡完澡后就会回家,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黄世海被吊死前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你家澡堂。你和黄世海也算是半个朋友了,他的这个习惯你不是不知道。得知他被害,作为朋友,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保护好他被害前停留过的现场,争取给警方提供更多有关他被害的蛛丝马迹。但你的做法正好相反,明知他被害前在你家澡堂洗过澡,却仍旧放任伙计把他待过的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当然,也不排除是你授意伙计这么做的。你欲盖弥彰的做法让我确定了一件事——黄世海就是在你澡堂被凶手带走的,只不过你对此并不知情。你也并不知道凶手是否有在你的浴房里作案,而后再移尸树上。但有一点你是确定的,你决不允许别人知道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你的澡堂子在七月半这种日子死过人或可能死过人,都会严重影响到你的生意,所以你才撒谎说黄世海是过了十一点走的,目的无非一个,就是要让大家知道,黄世海是在外面死的,和你的澡堂一点关系都没有。胡老板,我说得对吗?”
胡彦均早已被克林这番推论惊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吴焕生等不及他回话,抢先问道:“除了你这个说法,我倒还有一个更激进的想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等吴焕生说完,克林就已经接过他的话说下去,“你想说黄世海的死会不会和胡老板有直接关系。”
“欸!这话您可不能乱说。”胡彦均立马朝克林摆手,接着又用无辜的眼神看了看吴焕生,“我就一本分生意人。话说谁不愿意自己生意红红火火无恼无烦的,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我跟黄会长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的死跟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克林也看着吴焕生说:“这个我信胡老板,至于原因我早上都说过了,如果胡老板要害黄会长,鉴于他所经营的沐浴行当的特殊性质,他是不会让死者就那么赤身裸体地吊在树上的。”
胡彦均听克探长为自己解围,心里顿时放松了一大半,急忙起身给克林续茶。
吴焕生却对此穷诘不已:“就算和胡老板没关系,那你又如何证明黄世海是凶手从浴房带走的呢?如果是他自己离开而澡堂里的人正好都没注意到呢?”
对此,克林反问吴焕生:“如果是他自己离开,为什么连衣服都不穿?”
吴焕生说:“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他吊死后脱掉他的衣服,但依然不能排除是凶手刻意这么做的。”
“一开始我也和你有着同样的疑问,”克林不紧不慢回说:“不过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胡老板比我们更清楚。”说完他把目光落在胡彦均身上。
胡彦均再次不安分地搓起手来,嘴里半清不楚地嗫嚅着:“没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不对不对……黄世海就是过了十一点走的,没……没看到有什么凶手。”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承认吗?”克林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他起身离座,抓起胡彦均的膀子就往门外走,胡彦均惶恐不安,任由克林把自己往外拽。吴焕生紧随后面跟着,外面的三个伙计见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上前帮东家忙,却被吴焕生拍了拍腰间的铁家伙吓了回去,只能跟在屁股后面凑热闹。众人闹哄哄在前面走,只有程笑石肩上搭着那个破布袋子,慢腾腾地在后面挪着步子。
克林连拉带拽把胡彦均带到了黄世海用过的浴房门口,一脚踹开门,进去,然后指着门侧的鞋架厉声说:“其他浴房都配有洗浴用的拖鞋,为什么这间最贵的浴房没有?很显然,这是因为黄世海离开时因某种原因不能换自己的鞋,所以只能穿拖鞋离开,而被胁迫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解释。”之后又指向旁边光秃秃的晾衣杆,“别的浴房晾衣杆上都给客人配有西式晾衣架,为什么这间高级浴房却一个也没有?原因同样只有一个,黄世海被凶手带走时来不及穿衣服,或者说凶手有意不让他穿,而你们打烊时发现浴房没人,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好把他的衣服先取出浴房存放,但取出后却忘了放置新的衣架。”
“咳!”听了克林严密的推论,胡彦均耷拉着脑袋,重重叹了口气,不得不实话实说。
“好吧克探长,”他说,“你说得都对,我确实不知道黄世海几点走的。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在浴房外跟他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了,只留下值班的小周看店。等到小周打烊时,发现黄世海所在的浴房里只剩下他的衣物,洗浴用的拖鞋却不见了。小周把这事告诉了我,我感觉有些不妙,但我也想不通他光着身子会去哪里,无奈之下只能吩咐先把他的衣服取出浴房保管,以免受潮。到了第二天早上,得知他被人吊死,而且被害后移尸的可能性很大。我担心影响店里生意,所以立马叫小周彻底打扫了浴房,以免你们查出他是在我这里死的,就连衣服也不敢再还回去。”说完胡彦均朝门口其中一个瘦削伙计使了使眼色,吩咐说,“小周,你去把黄会长的衣服拿过来。”
叫小周的伙计走后吴焕生又提出新的质疑:“这个问题是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黄世海是穿浴房的拖鞋离开的,那为什么尸体的脚上穿的却是他自己的厚底皮鞋?”
“或许是凶手怕他穿拖鞋走得太慢,出浴房时带上了他的皮鞋,然后到没人的地方再给他换上。”克林虽然做出了解释,但明显较之前显得不那么有底气。
“不会的,”胡彦均立马否定了克林的设想,“黄世海的鞋一直在我们这里,而且他穿的是一双平底薄跟皮鞋,而不是什么厚底鞋。”
克林顿时傻了眼,吴焕生也跟着愣住了……
的确,如果尸体脚上穿的鞋不是死者自己的,那么厚底皮鞋是谁换的?换下来的拖鞋又被扔到了哪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疑点让自恃聪明的克林也不得不因此傻眼。
这时小周提着一套笔挺的西装和一双锃亮的浅跟皮鞋回到浴房。他把鞋放在地上,又把衣服裤子挂在晾衣杆上,之后朝克林等人努了努嘴说:“喏,就这些,原封不动地在这里。”
克林回过神来,却没有心思细查那些衣物。他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一直默默不语的程笑石,冀望他能提出一些建设性的见解。
程笑石当然知道克林在想什么,他搜了搜衣服口袋,除了一款进口腕表外什么也没有,再检查皮鞋,也十分干净。之后又问伙计店里是否提供熨衣服和擦鞋的服务,老板抢着回答说因为不懂高档服装的保养,所以一般只提供收纳保管服务,并强调黄会长的东西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人动过。程笑石听了点点头,不再管那些衣物,而是大跨步走到大浴桶旁,先是环视了一下浴房环境,接着检查被清洗过的浴桶等物,绕着浴桶转了一圈后又一声不响地检查起四个墙角来……
最后他摇着头叹息说:“整个浴房除了门和一扇通风用的百叶窗外再无其他通口,而百叶窗设在西面那扇墙的中间往上位置,没有梯子且未拆窗户的情况下不可能过人。如果凶手要带走黄世海,只能从门口出入。我本想在地上找找蛛丝马迹,可是地面已经被深度清洗过了,不用特殊手段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克林一脸失望,看向小周,指着窗户所在的那面墙问:“清扫浴房时这堵墙是否有被人攀登或窗户被人动过的痕迹?”
小周摇头,胡彦均接过问题答道:“绝对没有,让他清扫前我也去看过,墙上的壁画完好无损,如果有人动过我一定能发现。而且为了防止偷窥,窗户安得比较高,凶手不可能从那里出入。”
小周又补充说:“如果凶手带着梯子拆窗户,一定会发出大声响的,但凡有点脑子他都不会那么做。”
“也就是说凶手只能从门口进入,可浴房里面已经被打扫过了,而且还刻意打扫得那么彻底!”克林再一次陷入失望与困恼中,正当他要对为维护一己私利而破坏浴房现场的胡彦均发火时,程笑石的问话再次带来了希望。
只见程笑石走到叫小周的伙计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连他的表情都不肯放过:“你越是把浴房打扫得彻底,越说明那天晚上你有察觉到什么。我问你,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人值班?又是几点发现黄世海不在的?在此之前澡堂有没有来过什么人?中途又离开过哪些人?越具体越好,最好是把你们老板走后发生的所有可疑的事都说一遍。”包括另外两个伙计在内,所有人都齐刷刷把目光落在小周身上。
小周被众人盯得有些不自在,心里逐渐紧张起来,他看了看老板,对方并没有什么眼神示意,接着又瞥了眼身旁的同事,也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回道:“那天因为是中元节,生意冷清许多,老板十点左右回去的,他前脚刚走,后脚同事们就下班回寝房了,之后店里就留我一个人值班,临走前老板还嘱咐我招待好黄会长。到了十一点半左右,我去问黄会长还需不需要加热水,结果发现他人已经不在了,然后……然后……对了,你下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你老板回去时澡堂里还有多少客人?”程笑石开始了一问一答模式。
小周立马回说:“洗‘混堂’的老倌有两个,‘盆汤’一个,‘官盆’一个——也就是黄会长。”
“那三个人几点钟走的?”
“那两个老倌是城里干活的力工,互相都认识,也没舍得擦背扦脚啥的,洗了个澡就走了,大概也就老板走后不到两刻钟吧。至于那个稍微阔绰点的官盆客人,在力工走后没一会儿也走了。正因为没有别的客人了,我才去问黄会长加不加水。”
“这三人所在的浴房和黄世海的浴房是挨着的吗?”
“没有。他们的浴房都在另一个走道里,洗混堂的在走道尽头的大浴房里,盆汤客人在通道进去左手边第二个浴房。”
“也就是说他们在洗澡期间和黄世海不会有交集?”
“这个我保证不会。”一旁的胡彦均插进话来,黄会长不喜欢别人在他洗澡的时候打扰他。
程笑石微微点了点头,依旧问小周说:“除了以上三个客人,有没有新的客人进店。”
“没有了,”小周说,“那时候已经不早了,又是七月半,谁会大半夜的跑出来洗个澡。”
“那你有没有听到类似有人出去的声响?或者说,会不会出现黄世海出去了但你却不知道的情况?”
小周这下没有立马回答,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程笑石又追问了一遍问题,小周这才支吾着说:“可能是有的——但我敢保证我没有听到有人出去的声音。”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一直待在大堂里,如果有人故意压着声音离开澡堂你是完全不会察觉的?”
小周轻轻“嗯”了一声,眼光闪烁,开始有意躲开老板的目光,像是害怕被他责备一样。
程笑石见状,又接着追问,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实话告诉我,值班期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哪儿也没去!”小周立马为自己辩白,但很快底气又弱了下来,“不过就是……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我趴在柜台上小憩,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因为怕你们查出黄会长在浴房出的事,老板怪罪到我头上,所以……才打扫得比较彻底。”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旁边一胖伙计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帮衬说:“头一天小周和她心上人约会去了,睡得晚,所以第二天值班要打瞌睡。”说完竟又咯吱咯吱笑起来,另一个光头伙计也跟着捂嘴嘲笑。
“那可不,”光头阴阳怪气道,“人家心上人长得跟倚翠楼的头牌小西施一样漂亮。”
“那可真是艳福不浅,难怪小周要打瞌睡。”说完两人又忍不住笑起来,小周在一旁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安静!再嬉皮笑脸以妨碍公务处理。”吴焕生对两人吼了一句。
“再这么胡说八道扣你们工钱!”胡彦均也随即发火道。
也许是被老板的话吓住了,胖伙计立马噤声,唯独光头伙计还不服气地嘀咕说:“我在协助探长调查呢,谁胡说八道了……”胡彦均听见后扭头瞪了他一眼,光头这才彻底闭上了嘴。
众人安静下来后,程笑石便开口道:“小周,你还记得自己……”
“等一等!”程笑石话还没说完,一直在思考着什么的克林突然就插进话来打断说,“我突然想到一点,浴房内被你们打扫干净了,那浴房外呢?澡堂的浴房常有热气流出,地面会形成一层水汽,如果外面有人进来一定会留下脚印!”
“有也看不出来了,”小周说,“每天晚上客人来来往往,就算有新脚印我也察觉不到。而且第二天一开门老板就让大胖把大堂拖干净了,他人胖有劲,没准比我打扫得还彻底呢。”说完他看向一开始嘲笑他的胖伙计,后者知道他是有意报复,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但只能忍着不敢发怒。
克林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又看向程笑石,耸了耸肩把手一摊:“你继续。”
程笑石笑了笑,又接着之前的问题问小周:“还记得睡了多久吗?”
“没多久,”小周回说,“就最后那个洗盆汤的客人走后我眯了一下,大概就半个小时吧,醒来后十一点半了,我去问他需不需要加水,然后就发现他不见了。”
“睡着前有吃过什么东西或闻到某种怪味吗?”
“没闻到,就口渴喝了点水,没吃别的东西。”
“值班期间有没有离开过柜台?”
“客人走后会例行检查和简单收拾一下浴房,怕有东西损坏或丢失。”
程笑石点头:“对了,那三个客人有做登记吗?”
“没有。”小周摇头。
胡彦均立马补充说:“那三个人我知道,常客。两个力工是城郊砖瓦厂的工人,洗盆汤的是城里卖皮草的。”
程笑石给克林使了个眼色,克林立马会意,对吴焕生说:“你跟胡老板还有另外两个伙计去检查那三个人用的浴房,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四人走后,程笑石再次走到浴桶前蹲下来。他把手中的布袋放在地上,从中拿出一沓报纸,有三五份左右,接着又从里面抖出一个锡罐和小刷子。他把报纸一张一张展开,打开锡罐盖子,用刷子从里面蘸出一种浑浊的浅棕色液体,均匀地刷在报纸上。每刷好一张便将其翻面铺在浴桶周围,再用手掌将与鹅卵石地面架空的部分压紧压实。
克林在旁感到不解,便问:“你这刷的啥玩意儿啊?”
程笑石头也不抬,一边忙着一边回说:“来这之前想着可能会用上,就买了几份报纸,这刷的是我在糖果店调制的蜂蜜水。用蜂蜜兑少许水,涂抹起来不仅快,而且均匀。把它刷在报纸上,水分会渗透在纸内,纸的表面则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稠状糖膜,可以用来提取地面不容易清扫的碎屑和残渣。”
“这倒是个好办法。”克林蹲下来帮着贴报纸,伙计也加入其中帮着把报纸压实。
不一会儿,浴桶四周都围上了一圈报纸。程笑石站起身拍拍手说:“好了,稍等一会儿就可以揭掉。”
这时吴焕生已经和胡老板等人检查完回来,看到浴房情形,便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克林向他走去:“老程想的招,如果凶手要带走黄世海,他必然会靠近浴桶,好在地面铺有石子形成凹凸地形,但愿能留下点微末线索没被打扫。”
半刻钟后,程笑石叫胖伙计找来一个针线盒,然后开始一层一层揭开报纸,报纸在地上已经有了黏性,揭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以避免撕坏报纸或抖落了粘在上面的碎屑物。
克林又让胡老板找来一只手电,每揭下一张便仔仔细细查看粘附在上面的碎屑残渣,就连灰尘也要用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和磁石进行深度甄别,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可疑线索。
然而,一连检查了好几张,上面粘的不是普通灰尘就是无从查起的泥垢。程笑石已渐渐没了自信,就连吴焕生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办法虽好可惜没起作用”。
直到克林拿起最后一张报纸,上面赫然粘着一粒稻谷。“谷粒?”程笑石发出疑惑的同时又似乎想到些什么。
“我知道了!”克林则抑制不住兴奋,几乎快手舞足蹈起来,“法医在尸体头发里发现了稻谷叶,现在这里又出现了稻谷粒,两者属同一种东西,说明死者遇害前去过某个稻田或堆放稻草的草场,并且和稻草有过紧密接触。”
程笑石用针线盒将谷粒收好,提议到房前屋后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克林便让胡老板领路,从大门口一路绕到澡堂背后。
浴清园的背面是一条背街小巷,整个澡堂后墙粉刷成双色拼接的样式,离地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为大红色,屋檐下三分之二为纯白色。在临近墙体尽头的地方有一个长两三丈、宽六七尺的仅由鹅卵石铺成的廊道,尽头的墙上设有一道窄小的木门,此时正紧紧闭着。
小巷行人比正大街要少许多,整条巷子除了一个推独轮车的小贩吆喝着“磨剪子”穿巷而过外,就只剩几个孩童嬉笑打闹着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了。
胡老板显然很讨厌那些小孩,他用手赶着他们,并警告对方不要再搞恶作剧,小孩们做着怪脸一哄散去。克林对此表现出不解,胡老板指着众人身后红色的墙面部分说:“原本整面墙都是纯白的,就是这几个小屁孩前几天在我家墙上乱写乱画,甚至有没教养的往上面泼墨水,倒颜料,我用了好几桶红漆重新粉刷才把它盖住。”克林“哦”了一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随后和程笑石吴焕生一起沿着墙根仔细查看地面情况。
走到廊道时,克林看着那扇门,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这里平常也供出入吗?”
胡老板赶紧回答道:“这是后门,平常是锁死的。”说着指了指脚下一块矩形格栅式挡板,“为了方便清理污水道才开的这个后门。”
克林没说话,随便看了两眼便和程笑石折回小巷继续检查。一番检查下来,克林除了踩到坨马粪沾了满脚“臭泥”外没有更多的收获,这不禁气得他不顾形象飙了句脏话。程笑石也表情凝重,不知是没有找到让他惊喜的东西,还是正好相反。
一旁的胡老板见了克林窘状,忍俊不禁,忙转过头冲跟在最后头的伙计训斥道:“让你们平时打扫要彻底,说无数次当耳边风,这个月扣你们工钱!”
克林没理会胡老板的装腔作势,只是到一旁沙地里清理了自己的鞋底,之后跟胡老板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