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克林家。
吃过饭,克林在后院点起马灯,拿了一瓶法国红酒,两个高脚杯,在院子的石桌前斟满。尽管有凳子,两人都没有坐,彼此端着酒杯,侧脸相对斜倚在石桌上。
程笑石抿了一口,觉得酒味不错,便感觉这么喝不过瘾,回屋换了一个搪瓷杯,并谑笑说:“就你们留学回来的屁事多。”
克林只是笑笑,兀自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之后一饮而尽。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一的酒,说:“现在能告诉我什么原因了吧?”
“什么什么原因?”程笑石端着杯子,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反问。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爱开玩笑了,”克林依旧笑说,“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真不知道,也懒得去猜。”
“就你挡住我不要我提问的事。”
“这个呀。等等……”程笑石说着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酒,把搪瓷杯往桌上痛快一磕,“这洋鬼子的酒还真不错。”
“说正事。”克林把身子一转,正对着程笑石的侧脸。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程笑石抹抹嘴说道,“只是防一下梁洞庭而已。你一伸手进口袋我就知道你想拿那枚鞋钉,我不让你拿是因为我还不能确定对方说的话百分百可信。他说他老爹在城里补鞋,对鞋钉的线索或许真能提供一些调查思路,但如果那枚鞋钉正是他父亲的呢?”
克林豁然大悟,心有余悸般说:“怪我怪我,太心急差点出大错。”
“其实事后想起来,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程笑石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说。也许是因为酒的度数很低,他喝它像喝水一样。
克林思忖着在石凳上坐下,牙齿再一次磕出细密的“格格”声。程笑石当然知道,他又陷入了自己独特的思考状态中,他没有打扰他,而是端起大瓷杯在院里转悠起来。
直到克林冷不丁地喊出一句“我知道了”,程笑石才又回到石桌前。
他把已经见底的搪瓷杯放到桌上,没有说话,也没有添酒,只是在克林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对方的“表演”。
“梁洞庭终究还是藏了一手。”克林一开口便做了总结。
程笑石只是轻轻“嗯”了声,克林便默契地解释说:“还记得你问他钱小康赴约以后,他有没有去过他家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嗯。”程笑石点头,“当然记得。他说在七月十七那天上午去过,说是听见钱富龙在训斥孙子,原因是他孙子说了些关于儿子不吉利的话。”
“没错,”克林接着说,“但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什么现象?”程摇头反问克林。
“这样,”克林说,“为了验证接下来我的推测的可信度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假如你想在一段发言中突出某个重点你会怎么做。”
“当然越简单越好,去繁就简,一针见血。”
克林满意地笑了笑,说:“换作你问我我也会这么回答。那如果简明扼要的回答无法突出你想表达的重点呢?”
“那就用旁牵侧引的方式把自己想说的话加入进去,且听上去越自然越好。”
“一点也没错,”克林对此回答依然相当满意,“梁洞庭也是这么想的。刚才我问你梁洞庭对于‘钱小康赴约后他是否有去过他家’的问题是怎么回答时,你提到他说的他在七月十七去过钱小康家,同时提到钱富龙训孙这点。这两点其实就是那个问题的全部重点,即他的确有去过钱小康家,原因是他听到钱富龙训孙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过去看看。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可以靠这两点就把问题回答清楚,为什么他中间会加入很多可有可无的细节呢?比如清洗蜜桶,还有进门时摔跤的琐事。这些都和问题无关,他为什么会提及?正如我们刚才说的那样,目的只有一个——把他想要让我们听到的‘重点’不露痕迹地加进来,从而得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我曾在研究心理学的课题中称这种画蛇添足的细节为‘伪细节’。”
“哈哈,”程笑石爽朗笑道,“你这么一解释我倒还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梁洞庭借你的问题说了自己想透露给我们的重点。”
“没错,”克林说,“他知道我们去过钱小康家,当然知道我们会找到门口处遗留的蜜糖痕迹,他也知道我们会打探到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经常和蜂蜜接触的事实,所以他才把被动变成主动,用看似无意的方式向我们承认钱小康家门口的蜜糖就是他造成的。而这么一来,我们原本合理的怀疑反倒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非常缜密。”
“你说的有道理,”程笑石收起了笑容,“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顶多证明梁洞庭不想被怀疑罢了,可话说回来,谁又愿意被扯进一桩命案中呢?”
“不不不,”克林连连摆手,笑容中别有深意,“既然梁洞庭能用这种办法来自证清白,那他极有可能用同样的办法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你的意思是他的话里还另有玄机?”
“还记得他说过钱小康父亲是个急性子,发现儿子‘失踪’的第二天就去报馆登寻人启事了。”
“这也有问题?”
“一个大男人不见了,还没怎么寻找,就着急登寻人启事,恐怕不只是因为急性子这么简单。”
“这也不奇怪啊,钱富龙说过他儿子从不在外面过夜,就算有特殊情况需要在外面过夜也会提前跟家里人说。”
“可问题是这话是钱富龙本人告诉我们的,我们又怎么保证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呢?”
“这……”程笑石一时语塞,竟无从反驳。
克林继续说:“如果钱富龙撒了谎,那么他反常的行为就不能用‘急性子’来解释了。”
程笑石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钱富龙一开始就知道儿子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才紧急求助报馆刊登寻人启事?”
“也不对!”程笑石突然又摇头自我否定道,“真要意识到儿子有危险,为什么不找警察局报案反而找报馆?”
对于程笑石的疑问克林没有明确回复,但坚定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再一次将高脚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拿起桌上还剩不到半瓶的红酒朝程笑石晃了晃:“再来点?”
程笑石立马摆手:“不了,感觉这洋酒后劲不小。”
克林抿嘴一笑,收了酒和杯子进屋,等出来时手里拿着从秦凤君那里“抢”来的“账本”。
程笑石从灯台上取下马灯,放到桌上。克林将账本摊开放在灯旁,并回到座位坐下。
“看这段,”克林指着账本上的一处记录念道:“民国十四年,金水镇制瓷大亨傅冶春意外身亡,不出半月,华洋公会会长黄世海宣布,瓷器业正式纳入公会全权监管。自此,本地凡是形成规模的大小行当全部由公会监管,不服监管的个体商户则以强制合作、并购的方式予以接管。外界传闻,傅氏之死并非意外,而是华洋公会联合商会一手做成。”念完还用在本子上磕了磕,发出闷闷的响声。
“这说明秦老太太记录的这些事并非空穴来风。”程笑石说。
“没错,”克林说,目光仍停留在账本上,“即便有部分因个人恩怨加入了夸张的成分,但大体是可信的。”
“那请柬中所谓的应该团结起来的‘你们’”?
克林上下扫视着账本,慢腾腾地说:“目前看来,十有八九就是指这上面的人或他们的亲眷密友了。”
“这上面都是和黄世海有仇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暗地里互相见过面,并聚在一起商讨过如何对付黄世海及华洋公会。”
“没错,”克林接着推敲道,“不仅如此,根据请柬内容来推测,他们的计划最终应该是夭折了,否则也不会有发请柬的人,当然,黄世海也可能活不了这么久。”
“有道理,”程笑石赞成说,“这伙人没做成的事,幕后的发柬人做到了。”
“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克林脸上泛过一丝无奈的苦笑,“请柬上说七月中元,他会邀请钱小康和他共同见证光明对黑暗的审判——这应该就是他选的动手的日子,而且他还告诉钱小康让他记住那个愤怒曾经燃烧过的地方。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我想这个地方应该是这群人当初为了商讨对付公会秘密碰头的地方。”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也只有这样,请柬的事才能解释得通。”
“但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如果以上的推测都正确,那钱小康的死就成了最大的疑点。按照我们的推测,钱小康应该是去和‘自己人’见证黄世海死亡一事的,他没理由被杀呀!”
“我倒不这么认为,”程笑石对此不以为然,“虽然案情诡谲多变,但始终没有脱离我之前的假设。黄世海依旧有杀死钱小康后自杀的可能,而作案地点就在玫瑰丛那里。别忘了,你一开始怀疑的被褥消失问题现在也有了完美的解释。”
“好吧,钱小康得甲癣以至于他走哪儿都自带被褥这事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只是我们在土窖没发现被褥,不知道是他中途放哪儿了还是死后被凶手扔哪儿了。”
“不要急,”程笑石说,“这里面我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一步一步来,只要顺着藤摸,不管它多长多乱,总有摸到‘瓜’的一天。”
“但愿如此吧。”克林说,同时一把合上了面前的账本。
程笑石顺势把账本挪到自己面前,重新翻到密密麻麻的那页,一边扫视着一边说:“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可以把诸多疑点串联起来。”
克林顿时眼前一亮:“什么想法?”
程笑石指了指账本:“如果给钱小康发请柬的人所说的‘你们’就是指账本上这群人,那么反过来我们可以得出,发请柬的人并不在账本记录之中,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也和黄世海有着莫大的仇怨。这个人是谁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但根据我们掌握到的线索来看其实是有迹可循的,而且目前不在账本记录中且又和黄世海有仇的我已经想到一个。”
“谁?”
“不死的魂灵!”
“洪少达?!”克林啧啧嘴,一副半疑半信的表情。
程笑石随即又接着说:“坦诚说,目前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人选了。杜旭明说过,‘不死的魂灵’曾给他来信要他去找黄世海就十二年前洪家灭门一案进行采访。说是采访,谁都看得出来是借记者之手进行调查,也正因这点不难推出发信人就是洪家唯一幸免于难的洪少达,洪少达就是故弄玄虚的‘不死的魂灵’。有了这个依据,之后的事就容易推敲了。
“首先,洪少达在大难不死十二年后重返诸城,目的是要查清当年自家被灭门的真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黄世海的消息。当他得知黄世海已经飞黄腾达成了公会会长时料到自己没办法轻易靠近对方,于是便以‘不死的魂灵’为代号给报馆馆长杜旭明写信,想让他们出面去找黄世海,这也是最便捷有效的方法。但报馆不是慈善机构,没钱没大料谁愿意给你办事。洪少达拿不出钱,只能揭开自己的伤口吸引报馆涉入对黄世海进行采访,报馆得到这惊天大料自然心甘情愿满足洪少达的需求。杜旭明经过明察暗访,终于问出当年的真相并传递给了洪少达,于是洪少达在确定黄世海就是当年的罪魁祸首后开始实施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复仇计划。他把动手的时间定在中元节,且为了让更多人见证这一时刻,同时也为了把水给搅浑,还给其他仇恨黄世海的人写了邀请函,我想收到请柬的不止钱小康一个人。而就在实施复仇计划的那天,中途或许出了什么岔子导致钱小康被杀,而本该死于谋杀的黄世海却成了秦老太口中目睹的自杀。”
“乍一听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听完程笑石的长篇推论,克林仍半信半疑地说,“不过再严谨的推论也需要证据来证明,而且我还有几个困惑之处,感觉不是很合理。”
“什么困惑?”
“首先一点,你这似天衣无缝的推论中有避重就轻的嫌疑。你说洪少达给不起钱,才以灭门一事作为新闻吸引报馆去调查。但以你一开始的说法,洪少达回诸城的第一要务就是找出灭门祸首,然后谋杀复仇的。照常理来说,他的身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按你说的那样,黄世海一死,岂不是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他,这里是说不通的;第二点,其实也是第一点的衍生问题:既然报馆是因为得到大料才去深挖,那好不容易调查到灭门惨案的前因后果,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在报纸上刊登过?这种大新闻一旦刊登,就算不看报也会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事。可事实是黄世海出事前后,有关十二年前灭门惨案一事报上只字未提,也从未听人聊起这些;最后,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黄世海凭什么敢如此直言不讳?背负灭门之罪,他不是不知道轻重,他敢如此傲慢无畏的底气是什么?”
程笑石以手托腮,作沉思状,好些时候才开口说道:“你的质疑很合理,同时也提醒了我一点。华洋公会近年以各种下三滥的手段监管或吞并各行各业,其中最痛恨他的必然是从事这些行当的商户们。而我们不要忘了,报业也属于工商业的一种。如果杜旭明本身就对黄世海不满,那么他会不会?”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并以探询的目光看向克林。
克林试探性地问:“你的意思是杜旭明站在洪少达这边,无偿为他提供帮助。”
“我认为不排除这种可能。”程说,“一旦这种可能成立,洪少达自然不怕杜旭明猜出自己身份,这样你提出的第一个疑点也就不复存在了。”
克林想了想,又摇头:“不不不,报业和其他行当不同,是讲求公信力的,就算杜旭明站洪少达这边也不可能公然以报馆的名义去帮忙。”
“恰恰相反,正因为报馆的特殊性,它才更应该借助公信力替冤情发声。”
“要这么论的话当初为什么不见哪个报馆发声,都过去十二年了,洪少达一来报馆就良心发现了?”
“这并不难理解,那时候洪家六口失踪,房子失火,很多人都以为他们被大火化成了灰。现在洪少达回来,他就是活生生的人证,报馆若想介入调查也更加有根有据。”
克林显然没被这套说辞说服,仍固执己见说:“就算这样,那第二点如何解释?杜旭明已经从黄世海嘴里挖出真相,为什么不及时刊登报纸广而告之。”
“在解释这第二点时我想先解释第三点——黄世海为什么敢在杜旭明面前承认自己恶行,并且态度还很恶劣。其实原因刚才已经说了,正因为华洋公会变相控制了诸城各行各业,其中自然也包括报业。在黄世海眼里,馆长杜旭明不过是自己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就算黄把所有真相告诉了杜,又能怎样呢?只要黄给自己安插在报馆的心腹打声招呼,这件特大新闻就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印刷不了。现在你知道第二点的答案了吧?”
“是啊,”克林听后不得不承认道,“黄世海这本事还是有的。事情不上报,凭杜旭明那副红口白牙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在接下来你来我往的讨论中,两人的意见逐渐趋于统一,正当程笑石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睡觉时,前院突然响起几声沉闷的敲门声。
两人立马警觉起来,克林掏出一块新买的怀表凑到马灯前看了看:“都快十点了,这么晚会是谁?”说话的同时已起身并提起了马灯。
程笑石刚袭来的睡意也因此退减了三分,起身跟着克林往前院走,边走还边问:“你猜猜会是谁?”
“吴焕生?”克林刚说完又不自信地摇摇头,“应该不是,他敲门可没这么小心翼翼。”
“会不会是黄家的人?”程笑石猜测。
“也不像,”克林撇着嘴说,“他们不知道我住哪儿,就算知道也不会挑这个点来。”
很快两人便已来到前院大门,随着灯光的变动,巨大的影子也从地面爬到墙上,由于拉得太长上半身已经“翻”过墙头,似乎它们比他们更迫切地想知道门外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程笑石从克林手里接过灯,后者并没有立马开门,而是问了一句:“谁?”
“一个你非常乐意见一面的人。”门外的人和克林打起了哑谜。
克林回头看了眼程笑石,摇着头小声说:“像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但想不起来。”
程笑石则朝大门努了努嘴,示意先开门。
克林解下门闩,门外出现的人使他不禁有些惊讶——不是惊讶于对方的身份,而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程笑石则表现得很淡定,他把两扇门都推开,将对方迎进院里。
从短暂的讶异中愣过神来后,克林忙不迭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想打听诸城大名鼎鼎的克探长的家,我想并不是件难事。倒是我比较好奇,克探长以前见过我?”来人走进院里,像游览景区一样东瞅瞅西看看——尽管昏暗的灯光下并不能看清楚什么东西。
他穿着全黑的长衫,头上裹了头套,下身穿着条阔腿长裤,脚上穿着双麻线缝制的半皮半布的板鞋。高挑的身形,端正俊朗的脸庞,左侧鼻翼下还有颗不太明显的痣,看上去既精神又有些吊儿郎当。对克林和程笑石来说他并不陌生,因为就在两天前的饭店里,两人刚见过他和宜君书屋的沈宜君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