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雅君把这个视频,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屋子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郑雅君以为今晚又会这样过去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阿呷嫫拄着木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了出来。
她没有看郑雅君,而是走到了手机前,蹲下身子。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里那个跳舞的彝族姑娘。
她看着女孩脸上那种源自骨子里的自信和光芒,看着她每一个舒展有力的动作。
老人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念着什么听不清的彝语。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她脸颊上深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脚下干裂的土地上。
她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陌生的女孩,而是看到了自己的孙女,看到了这个村寨里所有外出打工,忘记了怎么跳舞的年轻一代。
她看到了一个她曾经以为已经彻底死去的,关于传承的希望。
一周的赌约,到了最后一天。
郑雅君的手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皮肤也被山里的太阳晒成了健康的麦色。
她像往常一样,干完了所有的活,安静的坐在门槛上,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太阳落山,阿呷嫫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走到了郑雅君的面前,站定。
她低头,看了一眼郑雅君那双和几天前已经截然不同的手,又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审视,有感慨,还有一丝终于放下的释然。
在寂静的暮色中,老人沙哑的嗓音,问出了七天来的第一句话。
“你手机里那些娃娃,跳的舞,也是你教的?”
郑雅君看着老人眼里那点被触动的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然后蹲下身,和老人平视。
“您看。”
郑雅君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画面就跟着动了起来。她又用两根手指在屏幕上一捏,视频里的人像就变大了,每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呷嫫那双长满皱纹的手,犹豫着伸了过来。她的指尖又干又糙,还带着泥土,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冰凉的屏幕,好像在摸一个从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郑雅君很有耐心,用自己的手指,带着老人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一次,两次。
阿呷嫫的动作从不习惯到有点笨拙,再到慢慢找到了感觉。她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孩子一样的好奇。
郑雅君没停下,她点开一个红色的软件图标,在顶上的搜索框里,用手指写下了“民族舞”三个字。
屏幕闪了一下,接着,数不清的视频一下子涌了出来。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阿呷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视频里,在一个大城市的广场上,一群时髦的年轻人正跳着她熟悉的藏族锅庄舞,脸上全是开心的笑。
画面一转,又到了一个大学宿舍里,一个姑娘对着镜头,一遍遍练着维吾尔族舞蹈里很难的拧脖子动作,汗水湿了头发,但眼睛亮得吓人。
还有一个视频,是在大草原上,一个牧民汉子对着落日,跳起了奔放的蒙古舞,那动作自由又豪迈。
这些视频的背景五花八门,跳舞的人也是哪儿的都有,但他们脸上那股热爱和投入的劲儿,深深地印在了阿呷嫫的心里。
原来,山外面有这么多人,在学着、跳着、喜欢着这些她以为早就没人要的“老东西”。
她守着一座孤岛,以为全世界都忘了这些,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就热闹起来了。
郑雅君看着老人专注的样子,知道时候到了。
她退出了那些热闹的视频,点开了自己手机相册里一个不显眼的文件夹。
一段新的视频开始播放。
视频里没有好看的舞台和灯光,背景就是这间破旧的吊脚楼,就是这片荒凉的坡地。
画面里,一个苍老的身影在太阳下费劲的砍着柴。一个驼着背的身影挑着水,在山路上走得又慢又稳。太阳下山的时候,那个身影坐在门槛上,下意识的哼着古老的彝族调子,歌声被风吹散了。
视频剪得很粗糙,但配上音乐后,这些干活的零碎片段,竟然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
阿呷嫫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整个人都呆住了。
郑雅君没有把手机直接给老人。她站起身,朝着不远处一个正偷偷往这边看的小孩招了招手。
那孩子有点怕生,但还是慢慢走了过来。
“拿着,”郑雅君把手机塞到孩子手里,温和的说,“拿去给阿呷嫫奶奶看。”
孩子捧着那个会发光的东西,一路小跑到了阿呷嫫面前,高高举起。
阿呷嫫低下头,看着屏幕里那个“会动”的自己。她看着自己砍柴的样子,挑水的样子,还有在夕阳下的影子。
她活了快八十年,第一次,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的,一点点的舒展开来。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粹的笑容,好像积攒了半辈子的不开心,一下子就没了。
郑雅君在这时,才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阿呷嫫,”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量,“您的舞蹈,也可以像这样,让山外面成千上万的人看到,学到。”
“它不会断。”
“它会用新的方式,活下去。”
这句话,让阿呷嫫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周围安静的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阿呷嫫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这么清亮的看着郑雅君。那里面尖锐和防备的神色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渴望和郑重的光。
最后,她用沙哑的嗓音,问出了一个让郑雅君都感到意外的问题。
“那个叫‘短视频’的东西……”
老人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问道:
“你……能教教村里的娃娃们吗?”